“各位旅客,列车前方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林市东站,请大家带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莫爱把手机丢进托特包,走到列车接驳处的无人空间,双手抱胸,靠着车窗看窗外一阵一阵被拉长的青绿树影。
帆布鞋上的泥点是昨天雨里奔走溅到的,现在已干涸成一抹褐色污迹。
白色连衣裙被她消瘦身形勉力撑着,长裙几乎曳地,如一只白色海芋倚在拍岸的海浪里。
昨晚,赵泽说他在林市,不在海城,莫爱多番犹豫,还是决定今天过来一趟。
所有猜想如一柄高悬的利剑,高高架在她头顶。
她宁愿自己被它速速结果,也不想抱着这种濒死一般的心情,心不在焉地去赴程景行的约。
今天是二十一日,她能给赵泽的只有这一天的时间。
海城与林市单程四小时,她买了今日往返的车票,下午到林市,晚上就回海城。
二十二日凌晨她就能到问夏,这是她绝对不能错过的日期。
列车进站,莫爱随人流鱼贯而出。
林市没有海城的暴雨惊雷,是一片晴空万里。
水洗过的蓝天似画布,云彩如拉扯开的轻薄棉絮,像有人故意偷懒,时不时黏几朵小的上去。
已近晌午,莫爱在车站旁的便利店买了水和面包。
她没有胃口,粗粗吃了两口,垫一垫,然后打车去了赵泽给的一家酒店地址。
车行了四十分钟才到达。
路上听司机说,这酒店靠近林市唯一一个国家5A级自然景区——水杉林自然景区,她要去的酒店是景区附近视野最好的一家,每个房间都能看到水杉秘境。
门童帮莫爱开了车门,她下车,抬眼看到酒店的标志下有本立的篆体标识。
她似乎感到一丝安慰,与程景行有关的一切事物,好似都被他施予了魔力,让她看到就安心。
进了前厅,莫爱闻到一股草木清香,酒店前台的服务生给她送来一杯迎宾茶,问她是否需要办理入住。
她摇头,拿着茶走到大厅的休息区,在一张木艺沙发上坐下,给赵泽打电话。
赵泽说:“我会议结束,再给你电话,你到1606房间来。”
莫爱道:“好。”
正欲挂断。
赵泽突然又说:“那个手机,你带过来了吗?”
“嗯。”
“等会见。”
下午四点,赵泽来了电话。
莫爱乘电梯上楼,算了算时间,回海城的车是晚上九点,她要在七点半前动身去车站。
1606房间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交谈的人声。
“晚上住建的谭局也在,您一起来聚一聚。”
“今天是真不巧,我等会约了朋友,您帮我跟谭局道个歉。”
“哎呀,你带你朋友一起来嘛。”
“真不合适,余总,下次,下次吧。”
推拉半天,迂腐客套。
莫爱在旁边房间的门前站着,没靠近。
过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
肥胖的体型因他魁梧的身材更显得他如一座移动的肉山。
他到门口又微微转身道:“下次等吴总在的时候,再一起聚。”
屋内传来回声:“好好。”
男人终于走出门,眼神一瞬间从奉承的媚笑转为鄙夷的嫌弃,脸肉纵横着一股不屑。
他并未说什么,加快步伐离开,与莫爱擦肩而过时,男人目光粘稠,色意明显,而后又看看赵泽敞开的房门,笑了。
莫爱清楚听到他粗重的呼吸中闷哼出一口浊气,仿佛是勘破某种鸡鸣狗盗的嘲笑。
男人走远后,莫爱敲两下门板,走了进去。
房间是个套房,进门是宽敞的客厅。
赵泽穿着正式,站在茶桌前找茶叶。
“我赶着回海城。”
莫爱平静地略他一眼,在白色沙发上坐下,从托特包里拿出莫如梅的手机,放在木质茶几上。
赵泽不再倒腾茶叶,在水吧上拿了瓶矿泉水给莫爱。
自己坐到侧边沙发上,他拿起桌上的手机,熟练地解锁,划开了那封没有发送的短信默读。
莫爱看着他的动作,默不作声,等他看完。
所有问题,她都已在来时的列车上打好腹稿,不急于一时。
手机重新放回桌上,赵泽取下金丝眼镜。
眉宇间的书卷气好似也被一并摘掉了,只有一副中年男人略带沧桑的无力倦容。
他闭上眼,手指捏了捏鼻梁,身上的蓝色衬衣因他不常做这样的动作,手肘处压出了新痕。
“你知道了多少?”
赵泽问道,重新戴上了眼镜。
莫爱轻笑一声,明眸雪齿冷得如一块凉薄美玉。
与程景行恋爱后,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吵架绝不能跟着对方走。
“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有话问你,不是来回答你的问题。所以,我问,你答。”
赵泽眉头皱起,前倾身体,说:“好,你问。”
“我母亲是谁?”
赵泽沉默,眼尾皱纹在加深,还有轻微抖动,眼神似集中了所有注意力,观察莫爱古井无波的面容。
“不好回答,那我换一个问。你和莫如梅是怎么在医院把我和梁沐沐对调的?”
还是沉默。
“莫如梅用了什么办法,逼你做了这件事?”
依然沉默。
“你是一个人做了这件事,还是有同伙?还有人知道吗?”
死一样的沉默。
“要我离开程景行的真正原因,是不是你们怕我与梁茗贻接触,她会认出我,你们调包她女儿的事,就瞒不住了。”
“别说了……”
赵泽错开她的目光,低低垂下头。
那身形,好似他受到了压弯他脊梁的重力,又好似他卸下了某种负担,终于能松开一口气。
莫爱冷哼一声,这个懦弱的男人,连同她说一句实话的勇气都没有,她真后悔来这么一趟。
她将托特包的两条细带推上肩头,“赵泽,你不说,就是一种承认。”
赵泽见她要起身,又拉住了她的手臂。
“我不说是因为……这样对所有人的伤害都会最小。”
莫爱嗤之以鼻,说:“的确,把所有人蒙在鼓里,对梁沐沐、梁茗贻、梁穆,还有你自己的伤害都是最小的,那我的呢?我不在所有人的范围里吗?你和莫如梅对我造成的伤害就不是伤害吗?!”
赵泽深呼吸,道:“我会补偿你的,我早就已经想好了,会在合适的时间让你回到梁家的……”
“你以为我稀罕!”
莫爱彻底怒了,精致的五官在微微颤动,那双晶亮的眼盛光闪烁。
像极了梁茗贻……
赵泽如白雪压顶的冷静也落下了浮雪。
他放缓语速说:“对你的亏欠,我会付出代价,茗贻只要知道你是她女儿,她绝对不会亏待你,你有母亲,有哥哥,但沐沐她……”
他眼神黯淡下去,继续说:“她会什么都没有,我需要时间,为她做打算。”
“梁沐沐,”莫爱闭了闭眼,想到那个任何时候都如公主般精致耀眼的女孩,心中绞痛,“我活了二十多年,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赵泽看莫爱有一丝动容,小心劝道:“沐沐什么也不知道,她和你都是无辜的,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给所有人一个交待。”
莫爱很快收起那点可怜的软弱,回说:“你觉得我知道这些后,会马上哭天抢地地去和梁茗贻相认,回梁家做大小姐?我说过了,我不稀罕。”
“那本来就是你的。”
她清丽杏目晕上了血色,苦笑一声,道:“梁家是个多好的地方吗?有一个对我说过永远不想见我的亲生母亲,还有一个从一出生就把我与另一个女儿对调,亲手抛弃我的父亲。你说回梁家是给我的补偿?不,梁家才是我的地狱,那里时时刻刻都会提醒我,我是被至亲抛弃的。”
赵泽知道事态已脱离他的掌控,从他昨天夜里看到那通来电时,他就明白一切都被打乱了。
“你如果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辞了。”
“你知道那些,并不会好过。”
“那是我的事。”
事已至此,真相的遮羞布已经千疮百孔,扯开,与不扯开,情况都不会更坏了。
赵泽终于妥协,淡淡地说:“我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