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泽的案子掀起了一阵巨浪。
林市城建基金彻底暴雷,林市书记罗叶明为首的班子成员,全部下马。
出走国外的资金,在赵泽的配合下,追回部分,大多数资金已进了罗叶明等人自己的腰包。
顺着资金链往上查,捋出来更高一层,案件进入了更深层次的调查阶段。
梁氏对林市城建的担保的确引起了经济侦查部门的重点关注。
梁茗贻从医院苏醒后,被经侦部门叫去问询,整一个月都在接受经侦调查。
金控集团人心惶惶,外界爆出赵泽作为梁氏赘婿,涉嫌经济犯罪的新闻,梁氏金控股价连连下跌,进入一个猝不及防的触底期。
从各种证据和流程上分析,梁茗贻对调查结果还是持乐观态度。
除了给林市城建的担保,赵泽并没有在梁氏其他产业动手脚。
梁茗贻将所有情况如实陈述,公司相关的流程材料和文件作为佐证,向调查部门证明了赵泽的确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伪造了她的签字,为林市城建签了担保协议。
那些流向国外账户的赃款,没有一笔与梁氏有关。
这与赵泽的口供也吻合。
他将他个人的产业与梁氏做了隔离,很多来源存疑的资产他都是找人代持,或放在隔了几层的皮包公司名下。
自此,赵泽引起的危机,在梁氏这儿,画了句号,梁氏成功止损。
但经这么一遭,公众的舆论和业界的信用危机,是梁氏无法回避的一道坎。
金控集团业务全线缩紧,公司内部出现股东动摇,异心四起的情况。
顾家几位舅父动用了一些关系,将外界的舆论控制在最小范围。
梁氏内部的矛盾,顾家无法插手,还是要全靠梁茗贻。
梁茗贻坚韧,一边接受经侦调查,一边处理公司事务,这时候梁氏不能没有主心骨。
外人面前她还是雷厉风行、临危不乱的梁董。
她傲气,不能教人拿丈夫被抓的事,看她的笑话。
每天都收拾好自己,在各种事务中周旋。
但只有梁穆知道,她从医院出来后,再没回过树德苑。
她坚持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处高档住宅,梁穆不放心她,每天跟她形影不离,当司机,当秘书,当保姆。
自出生以来,他还从未这样伺候过母亲,现在每天胆战心惊,她越是忙碌,他越是担心。
他宁愿她哭一场,闹一场,把情绪都发泄出来,也不要每天装没事,每天把自己累到半死。
一天睡前,梁茗贻突然来了梁穆房间。
墨绿色的绸缎睡衣,袖口被抓了好几道深褶。
她满头乌发,毛毛躁躁,梁穆知道她又睡不着了。
“你……把她电话给我。”梁茗贻蹙着眉开口,眼窝里又盈着泪。
莫爱的电话,助理高姗有,但她不想找她要。
自己女儿的联系方式问助理要,她想到心就在抽痛。
梁穆没问多余的,发给她莫爱的电话,“妈,你想见她,我帮你约她吧。”
梁茗贻哽咽一下,摆手说:“我自己约,我要自己来。”
说完就关门回房。
接下来几天,她做了好几次尝试。
微信加了没通过,电话打过去,莫爱以为是骚扰电话,直接挂断。
好不容易接通,莫爱听到她的名字就沉默了。
她约她见面,她只遵守了最基础的礼貌:“梁董,您有事在电话里说吧。”
一声“梁董”,让她还怎么说得下去。
长久的沉默后,电话那边有人在叫莫爱的名字。
莫爱马上道:“我在上班,没什么事我挂了。”
嘟————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挂断,梁茗贻的心弦好像也跟着断掉了。
梁穆早猜到会如此,端一杯花茶放在她掌心,安慰她:“莫爱……是个心软的人,慢慢来,她会接受的。”
梁茗贻不信,眼帘垂下来,心里跟在油锅里滚一样。
经侦的调查人员从IFc撤走的那一天,顾灵芝来了公司。
满头霜发,明明是苍老的痕迹,在她身上却如一种岁月的勋章。
她身体瘦弱,常年被病痛缠身,但眼里却看不出一丝黯然。
只要出现在人前,就如一棵不服输的劲松,矍铄双眸似雪山下的冰晶,透着明锐的光。
她来公司没找别人,直接去了梁茗贻办公室。
门关起来,也顾不得梁穆在身旁,一点没顾及女儿现在心力交瘁的状态,狠狠教训了她一顿。
“不回家是什么意思!每天熬在这儿,不想面对的事,会自动消失吗?”
顾灵芝坐在白色皮质沙发上,身上的黑色薄袄是中式的,绸布上用银白丝线绣了简洁样式的玉兰花,与她一般傲然孤冷。
“你逞强,你能耐,什么都瞒着我,我是老了,不是死了!”
顾灵芝语气铿锵,明目微挑,声音充满恼怒,“赵泽这个畜生!这么丧尽天良的事他也想得出来,他也做得出来!早跟你说他不是个好的!”
当年他们结婚,顾灵芝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
她身子骨硬,招婿也不想降低家世标准。
梁茗贻身子骨得了她的真传,更硬。
两人对抗好久,还是顾灵芝软下了慈母心,让他们结了婚。
此时,顾灵芝后悔不已,早知今日,她打断女儿的腿,也不能答应。
梁穆见梁茗贻容色越来越差,乌云密布地爬上了脸,小声劝顾灵芝:“姥,您别说这些了……”
他倒不是要为赵泽辩解,只是不想母亲再为过去的所托非人更添伤心。最近,她伤的心够多了。
顾灵芝却不管,“我偏要说,不骂醒她,她能一直这么轴下去。”
梁茗贻被母亲骂,少见地没还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已经证明她大错特错。
她想到时刻窝在心里的那个人,终于卸下矜傲的虚势,双手捂住脸,眼泪止不住地流。
“妈,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知女莫若母,顾灵芝哪能不知道她心里的事,深深叹一口气,说:“先回家,好好休息。”
梁穆驱车,带着梁茗贻和顾灵芝回了树德苑。
佣人依然忙碌,水晶灯依然璀璨,回廊、厅堂、步梯,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又一切都变了味道。
梁穆和顾灵芝去餐厅,交待佣人准备晚餐和一些安神的药。
梁茗贻走上步梯,到二楼走廊尽头,准备上三楼回主人房,却突然停住了脚。
她转过身,往二楼厅堂旁,最大的一间卧房走。
推开门,眼中呈现一片粉红的海洋。
蕾丝床幔是她从欧洲定制的,雪松木书桌是她选的一家高端手作木家具品牌的。
衣帽间的衣服,每一季她都亲自挑选,梁沐沐的尺寸她都记得。
满柜的珠宝,满墙的芭比娃娃……
满满的、美好的、粉色的回忆,如电影落幕时渐变的黑场,失去颜色,落入黑暗。
梁茗贻感到一阵眩晕。
芭比娃娃五彩斑斓的裙子在眼前晃成重影。
漂亮的脸庞,柔亮的头发,闪亮的高跟鞋,一个一个向她走来,走到她眼前,围绕着她。
每一双眼眸都有不一样的瞳色,她们都盯着她,看着她,狞笑着,发出同一种声音——莫如梅的声音:“我要让你后悔一辈子!后悔一辈子!”
“啊————”
梁茗贻手包掉在地上,惊恐地抱着双耳跌坐在地板上,大喊:“闭嘴!走开!走开!”
梁穆听到声音,飞速上楼,顾灵芝腿脚不便,被佣人扶着,也往楼上去。
此时,梁茗贻的幻想越演越烈,每一个芭比娃娃都成了莫如梅的替身,在这间她费尽心思疼爱女儿的房间,嘲笑她的无知。
她每一次为梁沐沐梳头,每一次让梁沐沐试穿新衣,每一次亲吻梁沐沐的睡颜,莫如梅都盯在墙角,邪恶地弯起红唇,笑她,鄙视她,讽刺她——看吧,你在疼我的女儿,你对我的女儿可真好~~~~~
“啊——”
梁茗贻倒在地上,痛苦哭喊,眼泪在脸上泛滥。
这些日子憋紧的悲怆,因为忍而不发的积攒,彻底决了堤,磅礴汹涌,无边无际地向她滚滚袭来,彻底将她脊背压垮。
梁穆冲进房内,跪在她身边,把她从地上抱起。
梁茗贻感受到触碰,反应更大,霎时推开他,幻影与梁穆重合,“别碰我!”
梁穆毕竟是男人,她那点力气推他不动。
他坚决把她抱住,轻声说:“妈,妈,是我,你别害怕,别害怕……”
听到是儿子的声音,梁茗贻抓住他的双臂,把他看清楚,找回一丝神志,清醒又让她更加痛苦,她狠狠哭出来,栽倒在梁穆怀里。
梁穆就这么跪着抱紧她,满溢的泪意也忍不住,陪着她哭。
顾灵芝泪眼婆娑,从门口退出来。
长满褐色浅斑的手紧紧握住楼梯扶手,翠绿翡翠手镯敲打在木栏上,哐当两下。
旁边扶她的佣人,有些担心,“老太太,您……”
果不其然,顾灵芝抬手狠力砸了一下木栏,翡翠碰撞,发出脆生的敲击声。
好在坚硬,并没碎裂。
活到这个年岁,她见多了人生无法解释的际遇。
梁茗贻父亲走的前一天,她碎过一副镯子。
从不信命的她,也不得不对冥冥中的事物抱了些敬意。
顾灵芝环摸着辣眼的绿翠手镯,完好无损,心中得了些安慰,摆摆手,让佣人下去。
这座如宫殿一般的别墅,呈装着昔日的欢声笑语,过去有多欢闹,现在的哭声就有多凄厉。
站了许久,终于等到梁穆抱扶着梁茗贻出来,从未见过女儿如此脆弱无神的模样,仿佛魂都不在躯壳里。
顾灵芝灼灼眼眸漫上了水雾。
她要佣人过来扶梁茗贻回房,把梁穆留下。
“姥……”梁穆眼瞳辣红,忍着哭腔。
顾灵芝剜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梁家男人没你这样的!一点事情,哭哭唧唧。”
梁穆:“……”
顾灵芝把手递给梁穆,梁穆马上握住扶她,她顺势把他拉近,道:“这里不能再住下去了,你妈容易受刺激,你着手搬家吧。”
梁穆沉沉道:“好。”
“梁……”顾灵芝看一眼房门,“哎,那个孩子,别让她再出现在你妈面前,听到没有。”
梁穆怔了怔,点头,“听到了。”
顾灵芝拍拍他的肩,柔声问他,“莫爱,你能约出来吗?”
梁穆抬起眼睛,看着她,“您要见她?”
顾灵芝点头。
梁穆道:“妈约过她,她不见,我自己可以去问夏找她,但您……她应该也不会见,之前妈对她………很过分。”
顾灵芝痛苦地闭了闭眼:“这都是造的什么孽!不行,已经亏欠她够多了,她要是不回来,我眼都不能安心闭上,更没脸去见你姥爷。”
“姥……别这么说,”梁穆紧蹙着眉说,“我跟她聊聊,再给我一点时间。”
“行了,你有办法,就不会现在还没动静了,”顾灵芝看了看梁茗贻的房门。
“我来想办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