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豆子在卧房生起火来,卧房中一时火光闪动,被照得通亮。
火光映照下,可清楚看见黑衣汉子的容貌,竟是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孔。
“看样子,年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小豆子口中喃喃说道。
“如此年纪,既是江湖人物,应该正在帮派中跟着师傅学艺,怎会躲在这偏僻祠堂之中。且还是长久躲藏。这中间定然有些缘故。”
厉三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口中轻声说道。
“看样貌,他不像个恶人。”小豆子道。
“哪个恶人脸上写着‘我是大恶人’?”厉三驳斥道。
“确是没人在脸上写明,但看面相,还是能看出几分善恶的。”小豆子并不服气。
“那你看我有几分善恶?”
厉三仰脸瞪着眼睛看向小豆子。
火光映照中,厉三一张怒目而视,带着两道疤痕,被多年江湖风雨侵蚀的沧桑面孔颇有些骇人。
“你… …你出手便即伤人,你自说杀人无算,当然算是恶人了。”小豆子瞪着厉三面孔,呛声说道。
厉三被小豆子呛得一时哑口,忽地想起几日前盲二爷所言,心中一沉,脸上现出黯然神色,低头道:“兄弟你教训的是,我确是恶人。”
小豆子见厉三忽地如此,反而有些慌乱,忙道:“我随口一说,你别当真。近些时,我遭遇颇多,确有些视旁人性命如草芥的大恶人。有些人却难分善恶。你当算不得良善,但若没你这恶人,我早就横尸多日了。”
厉三摆摆手,轻声道:“不说了,人醒了,该听他如何说了。”声音中颇有些疲惫之态。
小豆子听说人已醒来,便探过头去看。见黑衣青年仍是双目紧闭,并不见醒转。
“装死拖延有什么意思,我现在挑他一个眼珠子出来,看看他还装死吗?”
厉三说着,掏出匕首,在黑衣青年紧闭的双眼前晃了晃。
那黑衣人猛地睁开双目,满眼惊恐,死盯着眼前的厉三。
“不装死了?好,那就说说你们的来历故事。我们两个就是个过路的,都是江湖上行走的人,捉到盗匪自是不会押送官府,无非一刀杀了,盗匪窝子一把火烧了,也就罢了。但见你们行踪处事,着实有些奇怪,便想听听你们的过往,再决定如何处置。”
(二)
厉三始终对那落锁的几间堆放杂物的房间颇为介意,故意说出要“烧了盗匪窝子”之语,只想看看黑衣青年的反应。
不想,那黑衣人仍是瞪着两个惊恐的眸子,面上神情并无其它变化。仿佛对厉三口中“烧屋”之事并不在意。
厉三心中疑惑,继续道:“你不必害怕,老老实实地说了,你我没有冤仇,我不会太过为难你。若你不老实,我定要你尝尝我的手段。”
黑衣青年侧首看了一眼一旁的小豆子,眼神又瞬而转回到厉三脸上,嘴唇动了动,开口道:“你… …你想听什么,我们就是借住在这里,又犯了何罪?是你们闯入,伤了我们同伴,怎地还是我们的错了?”
黑衣青年神情紧张,口中说话声音颤抖。
厉三已经看出面前之人并无多少江湖经验,应是初入江湖不久。心中更觉奇怪,对于问出对方底细,心内已有把握。
“小兄弟如此说话便实在无趣了。得了,既然你不想多说,那我们便做个交易,我用东西换你开口。你看如何?”
厉三撇嘴,面上带笑说道。
黑衣青年满脸疑惑,不知厉三所说何意。
小豆子也心中犯疑,扭头看着厉三,不知厉三玩得什么把戏。
“你同伴便在对门,昏晕未醒。你若不说,我便先割下你同伴的一个手指换你开口,若还不说,便再割下一根,直到换得你开口为止,你看这生意如何,可还公道?”
厉三嘴角带笑,看着黑衣青年。
小豆子心中一惊,暗道:“我这‘结拜兄弟’真会如此行事吗?若他做如此禽兽之事,我当如何?”
黑衣青年听了厉三之言,脸上惊恐之色更盛,嘴巴开合几下,方才出声道:“你若问什么,尽管问,我们本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你若伤我同伴,我便是死也不会开口的。”
“这句话说得够硬气。好,你既然如此痛快,我也不拖沓。你只需如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即可。我问你,你们是何师承门派,为何住在这破败祠堂之中,那前面庭院满院荒草,显见是久无人在此活动,你们为何只在后院生活,却刻意荒废前院?先把这几个问题说说清楚。”
厉三两眼瞪着黑衣青年。
“我们没有师承门派,住在这里是为了躲避灾祸,我们刻意让前面庭院看似荒废,也是为了不招惹灾祸上身。躲藏在后院,也是着意隐藏,都是为了避祸罢了。”
黑衣青年口中提到“灾祸”时,脸上显出一丝难以掩盖的惊恐之色,仿佛此前对厉三的惊恐已被那“灾祸”带来的骇意压过。
厉三心中更加疑惑,皱眉问道:“你们身负武技,却说没有师承门派;住在这里,刻意隐藏行迹,说是为了躲避灾祸。你这说法若想令人相信,可不是三言两语能混过的,你便详细说说,你们从何处来,武技学自何人,又是如何招惹了‘灾祸的?此时距天明还有些时候,便详细说说。若是有一字一句虚假,我混迹江湖许多年,可不是你这小雏能欺骗的,可要想好了再开口。”
黑衣青年沉默片刻,伸手抚摸小腹伤口,发现已被包扎完好,抬眼看了一眼厉三,点头道:“我便将我们三人过往与你说了,你若放我二人离开,我们自是感激;若是动手杀我两个,我也无话可说。这世间本就无可留恋,我们也不知去向何处,早死晚死,总是一死。只求能到时给个痛快便好。”
厉三料不到这黑衣人如此年轻,竟说出如此无畏生死之语,心中更多疑惑,便点点头,道:“我虽混迹江湖,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你有话直说,生死之事先放在一旁。”
黑衣青年点头道:“口中饥渴,可有清水。”
厉三让小豆子去灶房端来一碗温水,又嘱他一并端来一碗方才吃剩的白米饭。
黑衣青年先喝了水,又吃了半碗白米饭。稍歇片刻,开口讲出了一段“故事”。
(三)
黑衣青年本名魏虎,那女子本名田凤,前几日死在祠堂前殿的同伴名叫卢田。
魏虎与卢田原是同乡,自幼相识。俱是家境贫寒,幼年时,被父母托人净了身,送入宫中当差。
魏虎、卢田成年后,便跟在东厂太监叶尚道手下当差。
田凤也是河北直隶人氏,自幼父母早亡,跟随同族叔叔长大。
叔叔一家子女甚多,视田凤为多余。田凤天生个俊俏容貌,叔叔家想着早早给田凤说一门亲事,既得了聘礼,又甩脱了一个负担。
哪知田凤个性倔强,对几家亲事都一口回绝,令叔叔一家颇为犯难。毕竟若强迫成亲,定然惹得同乡村人背后指斥。便也只得暂时将亲事搁置了。
十六岁时,北京城新皇继位,广选秀女。
田凤叔叔便决意将田凤送入宫中,既是甩脱了一个累赘,又想着有一日田凤得了皇帝喜爱,或给全家带来荣华富贵。
如此,便托了地方士绅,将田凤推荐入宫。
本想着能攀得天子,一朝得宠,全家富贵荣华。
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福祸落其身。
田凤入宫后,被分去伺候皇帝乳母客氏。
那客氏心思诡秘,总担心皇帝看中哪个貌美宫女,临时起意宠幸,夺了自家的恩宠。每当皇帝过来,便将身边貌美宫女画上浓妆,刻意扮丑。
田凤自也难以幸免,便是见到皇帝,也难以引起皇帝注目,自然得不到宠幸。
田凤本也没想着要攀附皇帝,便也不在意。只是祸事终究横在前头,躲避不过。
一次,田凤收拾皇帝与客氏夜饮之后的狼藉杯盘。因之伺候皇帝与客氏饮酒至凌晨,夜里睡眠不足,失手摔了一枚酒盅。
那酒盅是皇帝赏赐给客氏的一套杯盏中的一个,客氏甚是喜爱,每每皇帝过来,便专门取出与皇帝共用。
见田凤摔了一只,当着皇帝之面并没发作。等皇帝走后,便即大发雷霆,命身边太监将田凤拉到庭院中杖责。
小太监问杖责多少。
客氏阴狠,开口便是杖毙。扬言一条贱命抵不过皇帝赏赐的一枚官窑酒盅,算是便宜了这卑贱丫头。
既是杖毙,动手便不必留情。二百记是死,一百记也是死。那自然要少打几记。若打到五十记,人断了气,上报即可。总落得个省力。
杖刑自有讲究。有外重内轻与外轻内重之别。
外重内轻是指看起来施刑者用力,受刑者衣衫破碎,却只有皮肉受伤,并无内伤。将养一些时日便可如常。
外轻内重是指施刑者手上使出平时练就的力道,外表看来并无多少异常,却令受刑者大受内伤。轻者落残,重者毙命。
既然主子说了杖毙,虽是平素相识,难免兔死狐悲,心下伤感,却如何敢违逆,手上便不需留情,也算是让田凤早早断气,少受些苦痛。
廷杖三下,田凤已是隐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呼痛惨叫,令人闻之心悸。
也是田凤命不该死。
她的凄厉喊声传入刚从门口进来的一人耳中。那人是个中年太监,身材魁梧,面有计谋。
客氏抬眼见到来人,本来满脸的怒色竟一时消退,露出几分喜色。
来人正是新近得宠的大太监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