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北境战场飘着细雨,混合着血水渗入焦土。
赵无伤站在临时搭起的军帐外,铁面具挂在腰间,任凭雨水冲刷脸上的血污。
三天三夜的联合作战,他亲眼见证了新夏军队如何一边抵御蛮族,一边组织百姓撤离。
“赵统领。”
清冷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赵无伤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本能地按上剑柄,又缓缓松开。
他转身时,看见姬小颂的白甲上布满刀痕,左臂缠着的绷带还在渗血。
“长公主。”他单膝跪地,溅起泥水,“我军伤亡统计已呈报贵部。”
“起来吧,以后叫我执政官即可,长公主这个称呼不合适。”
姬小颂抬手示意,“蛮族暂时退却,但天亮后必会反扑。我军斥候发现西面山谷有路可绕行,能护送最后两万百姓撤离。”
赵无伤抬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
这些天他见过太多次,这位执政官如何亲自断后,如何把伤兵抬上担架,甚至将战马让给孕妇。
此刻她眼下的青黑显示她已经几天没合眼,背脊却依然挺得笔直。
“末将愿率部断后。”赵无伤突然说。
雨声中传来铁震山的怒吼:“休想!谁知道你是不是要趁机……”
“铁将军。”姬小颂轻声制止,目光却如剑般刺向赵无伤,“理由?”
“因为……”赵无伤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麻布,上面歪歪扭扭缝着“民为贵”三个字,“司马丞相临终托付。”
姬小颂瞳孔微缩。
她认得出那是诏狱特制的囚衣布料,边缘还粘着皮肉碎屑。
她突然上前一步,近到能闻见赵无伤身上混合着血腥的铁锈味:“城南屠杀令,是你执行的。”
这不是疑问。
赵无伤感到胃部抽搐,仿佛又看见那个护住孩子的妇人。
他闭了闭眼:“是。”
“死了多少人?”
“七百六十三……不,昨天又发现三十具尸体埋在……”
“够了。”姬小颂打断他,“现在你要用命赎罪?”
赵无伤突然双膝跪地,泥水浸透战袍:“末将不敢求活!只求……求执政官让这些应国儿郎有个选择的机会。”
他猛地扯开领甲,露出锁骨处新烙的伤疤,竟是新夏的禾苗徽记,“昨夜已有三百士兵私下来投……”
铁震山暴怒抽刀,却被姬小颂抬手拦住。
她蹲下身与赵无伤平视,突然伸手按在他锁骨烙痕上。
赵无伤疼得发抖却不敢躲。
“你知道新夏烙刑规矩。”姬小颂声音很轻,“自愿受烙者,需在伤愈前日日以盐水洗创,以示不忘其痛。”
“末将……知道。”
“那你更该知道,新夏从不接受屠杀平民者。”
她突然用力,赵无伤痛得眼前发黑却咬紧牙关,“除非……”
鲜血从她指缝渗出,赵无伤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除非什么?”
“除非你活着。”姬小颂松开手,“活着记住这份痛,活着保护更多百姓。”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联军开始分批撤离。
赵无伤站在残破的城墙上,看着最后一批百姓通过西面山谷。
他身后站着八百应国残兵,全都是自愿留下断后的死士。
“统领……”副将递来水囊,里面装的是盐水,“蛮族前锋已到三里外。”
赵无伤接过水囊,缓缓倒在锁骨烙痕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清醒地看见地平线上扬起的尘烟。
他戴回铁面具,声音透过金属传出:“传令,点燃东面烽火。”
这是调虎离山的计策。
当蛮族主力被东面火光吸引时,百姓队伍就能安全通过峡谷。
代价是,这支断后部队生还几率不足一成。
“执政官走前留了这个。”副将捧出一把带鞘短剑。
赵无伤抽剑出鞘,寒光映着雨水,剑身上刻着“护民”二字。
这是新夏执政官的佩剑形制,却比正式规格短三分,象征着临时授权。
“她说……”副将突然哽咽,“说等打退蛮族,请统领亲自去新夏……还剑。”
铁面具下传来一声似哭似笑的喘息。
赵无伤将短剑系在腰间,转身面向越来越近的蛮族大军。
八百士兵无声列阵,他们中大半人铠甲上还留着应国的龙纹,此刻却都绑着白布条。
“诸位。”赵无伤的声音第一次不再冰冷,“今日我们不为帝王,不为疆土……”
“为民而战!”八百人齐声呐喊,声浪震落墙头积雨。
蛮族的箭雨袭来时,赵无伤挥剑劈开一支流矢。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入禁军时发的誓言:
“护卫社稷”。
那时的他以为社稷就是龙椅上的那个人,现在才明白,社稷是这些拖家带口逃难的百姓,是田间地头劳作的农夫,是市井巷陌的贩夫走卒。
“放火箭!”
东面城墙腾起火龙,蛮族果然分兵。
赵无伤趁机率部突袭敌军侧翼,短剑所到之处血花绽放。
这把剑比他的惯用佩剑轻三分,却让他想起姬小颂那双看似纤细却蕴含力量的手。
战斗持续到正午。
当最后一名蛮族骑兵溃逃时,八百死士只剩不到两百人。
赵无伤的铁面具被劈成两半,露出深可见骨的额伤。
他跪在尸堆中,颤抖的手摸向腰间。
短剑还在。
“统领!快看!”副将满脸是血地指向西面。
晨雾散尽的峡谷出口处,赫然飘着新夏的旗帜。
原来姬小颂根本没走,她亲率轻骑兵绕到蛮族后方,完成了致命一击。
当白衣执政官策马而来时,赵无伤用断剑撑着想站起来行礼,却踉跄倒地。
朦胧中感觉有人扶住他肩膀,鼻尖闻到淡淡的药草香。
“剑……还没还……”他挣扎着去摸腰间。
姬小颂按住他的手:“留着吧。”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赵无伤,“新夏第一军团缺个教头,专教怎么对付蛮族骑兵。”
赵无伤昏过去前,最后看见的是湛蓝如洗的天空。
这些年压在头顶的阴云,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
敌对国溃败的消息传回新夏,举国欢腾。
姬小颂站在北境残破的城墙上,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
寒风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
铁震山站在她身侧,沉声道:“执政,蛮族虽退,但北境三城已残破不堪,百姓流离失所。若我们此时撤军,蛮族必会卷土重来。”
姬小颂没有立即回答。
她俯视着城墙下忙碌的新夏士兵,他们正在搭建临时营地,收治伤兵,分发粮食给逃难的北境百姓。
“铁将军,”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你觉得,北境该不该归入新夏?”
铁震山眉头一皱:“执政的意思是……直接吞并?”
“不是吞并。”姬小颂摇头,“是解放。”
她指向城墙外荒芜的田野,那里曾经是肥沃的耕地,如今却因连年战乱而荒废。
“边境百姓苦敌国劫掠多年,以前作为附属国,应国朝廷却从未真正保护过他们。若我们此时离开,他们只会再次沦为鱼肉。”
铁震山沉默片刻,缓缓点头:“可若我们直接占领,恐怕会激起应国残余势力的反扑。”
姬小颂嘴角微扬:“所以,我们不是‘占领’,而是‘受邀’。”
铁震山一愣:“受邀?”
姬小颂转身,目光投向城墙下聚集的北境难民。
他们衣衫褴褛,眼神却充满希冀。
“传令下去,”她下令,“召集北境各城幸存的长者、乡绅、工匠、农夫,凡愿代表民意者,皆可来此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