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冲入屋中,近了榻侧,令华卿果然微睁了双眼,却瞳孔失焦,面色青白相交,双唇死色,御医释玉锦为他在脖颈处行了五六根针,杜诗阳一瞧就明白了,这是吊着一口气,试图挽回他最后一点意识。
“华卿.....”杜诗阳潸然泪下,在他与自己相处的并不漫长的三年时间里,他给自己带来的远不只是朝夕相处的那点情分,更多的是自己从未触碰过的另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着自由,是山川的巍峨,是江海的奔腾,是草原的逍遥,亦是荒漠的自在.....他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陪伴着自己,用他心中的世界,给杜诗阳铺设了一条以往从未敢想象的光明坦途。
她还等着他,陪她一起去实现。
可是怎么现在,他却要先离自己而去呢?
她是爱他的。
杜诗阳猛然意识到,对令华卿的爱慕,依赖,过去到现在这么多年时间以来,此刻抵达了的巅峰。
释玉锦撤了针,摇了摇头,惋惜道:“公主.....臣尽力了.....若是还有什么要说的,便尽快说与公子来听吧....若公子在宫外还有家人...不若先行通知了一下,入宫把人带走吧......”
杜诗阳震惊地看向释玉锦:“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声音是发颤的,连眼泪都不再克制。
释玉锦叹了口气,只得行礼道:“公主.....臣等尽力了.....公子受伤太重了,且毫无内力自保.....若是一般习武之人,许是能扛过这伤痛....但公子只是个文弱书生,体质亦差,故而这次是难逃一劫了.....”
“若是....你先前说的那个‘正虎根’.....可还有用?”杜诗阳依然不想放弃。
“便是有那奇药,臣也不敢说有效....只能说...试一试....毕竟那个药,臣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记载,亦只是听闻朱家有....实际如何用药,臣等....亦还是要研究....况且.....每个人受体亦不一样......亦并非用了便真有那效果.....”
释玉锦不敢胡说,医者父母心,即便榻上躺着的是皇亲贵胄,他也是这样如实禀来。
杜诗阳点点头,一挥手,屏退了所有人。
她想单独和他说一说话,不论他能否听得见。
他的手无力地耷在榻侧,杜诗阳心酸地将他握在自己的手中,十指紧扣,无人的时候,她才敢这样。
他的手是湿热的,并不像一个生命垂危之人。
“我原本是想要救你的....”第一句话说出口杜诗阳便哽咽了:“可是我去‘试’过朱鸿襄了 .....对不起.....”
她想要留住他,她试过了,可好像失败了。
“我以为你只是我唯一一个能当做知己的人.....故而我看重你...爱惜你.....欣赏你....可是华卿.....到最后我才明白....我喜欢你.....喜欢你到....到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她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对令华卿说,可此时此刻他几乎毫无知觉地躺在自己面前,垂死的样子深深刻入了她的双眸中,一刹那,她便是多一个字,都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自己的手,比他的脸还要冰,杜诗阳替他捋了捋被淋湿了一夜到此刻都还未干透的发丝,就像手中的珍宝一般,担心弄疼了他。
“对不起....”杜诗阳低声啜泣着,浑身竟是筛糠般抖动着,竭力克制的哀伤此刻喷涌出再也不想伪装的躯壳中:“对不起......我没有救下你.......她是我母亲...她是皇帝.....我没有办法与她抗衡....”
她开始低低吟泣,拉着他依旧湿热的手,良久,感受到手中的细微的异动。
紧扣的手指中,是他竭力想要挣脱出来的微动。
抬起被泪水禁锢的脸,杜诗阳看向令华卿,他不知何时已全然睁开了双眼,努力地想要张口说话,但犹如戳烂了的半边身体,传来的剧痛令自己动一下都是要命之举。
他听得见她的呼唤——怎么可能听不见这人世间的声音呢?
他在一点一滴的苦痛中被蚕食了意识,又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犹如被人从天上重重摔落在地上,而后又是低低的哭泣将自己唤醒,他能感受到自己好像半个身体漂浮在空中,但耳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好好回头看看这个世界。
终究还是有人会为自己垂泪。
令华卿在虚虚实实中听到杜诗阳在耳边的低唤,他心中不甘。他耗尽心血入宫,费尽力气在宫里安稳活了三年,可离自己想要的真相,却似乎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丝毫半点。
唯一得到的,便是一群年轻人的陪伴——若摒弃身份地位,若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子女,令华卿觉得,这一生亦足够了。
可他们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女,而自己,才是最卑微的人。
自己怎么甘愿去死呢?!
他远远近近听到御医的结论,自己已是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了,阎王爷就要来收自己了。
可他不想死,这么多年了,他没有找到那把钥匙,没有替姨母报仇雪恨,更没有实现赭琉复国,何来颜面下去.....
不能死呢!令华卿靠着毅力,对着半空中的自己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回去,要回去!!!
剧痛令自己浑身不得动弹,但意识一定要争取回到人世间!
没曾想,恍然间听到的,都是杜诗阳泣血般的告白。
一时间,五味杂陈。
自己也是喜欢杜诗阳的吧?那么一瞬,令华卿问自己。可自己无法给出答案,若要从心,也许是的,可自己命如草芥,不配谈情说爱,故而对杜诗阳的告白,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听而不见。
这一次,好像无法装作听不见了。
“诗阳.....”他竭力想叫她一句名字,就像多年前,他还未进宫前,二人在集市酒楼中把酒言欢又博棋对弈时那般,没有身份尊卑,只一声“诗阳”,她便抬起好看的眉眼,看向自己。
她哪里听得见他的声音,他已经虚弱得连动嘴皮子,都不容易被人轻易发现。
“诗阳.....”他又轻轻唤了一句,可依旧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你想说什么.....”杜诗阳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他上下吞咽口水的喉头,眼神虽是涣散,但却是看向自己的。
“诗阳....”他依旧努力着,可她依旧不懂。
她抱歉地哭出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愧疚地在她面前,堂堂北华公主,一身桀骜不驯,却把眼泪给了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伴读。
许久,他终于从喉头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这令杜诗阳几乎惊跳起来:“华卿!!”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丝毫不敢松掉:“华卿....华卿....”
她像个普通女子那样哭出来,令华卿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是他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柔情女子,此时此刻,杜诗阳亦这般柔情,丝毫没有了北华女子的刚毅之态。
她以为他就剩下这一口气,杜诗阳慌张不已,她害怕他只是这一瞬间的力量,而后便要像流星般逝去,故而她慌到不能自已。
她太想拥抱一下榻上的人了,他已经一无所有,此刻连自己的生命,都要毁在自己的母亲手中,她极少对母亲有过怨恨,直到自己遇到令华卿——这个自己唯一珍惜过的男人,被自己的母亲折磨得即将失去了生命。
她痛哭流涕,不再掩饰,直到榻上之人突然气紧,大口喘息着呕出淋漓的鲜血,手中的力气随即被抽离,而后静默于自己视线之中。
御医冲入屋中,他们被公主竭力的哭声惊吓住,向来极有仪态的公主,此刻失态在骤然昏死过去的伴读面前,御医们深深被震撼住,他们第一次看到公主对自己的伴读,有如此之深的感情。
(二)
夜幕降临之际,令华卿已经毫无意识,他没有再醒来过,呼吸越发微弱,宫奴们已经向杜诗阳请示了,着手向内务府要寿衣,准备后事。
杜柳婵听闻消息后亦是极为惊讶,没想到此人如此经不起折腾,虽不可惜,但此前自己一手安排的计划,看来得被迫中断了。
她并没有非常强烈的想要挽救令华卿的欲望,他本就是个该死之人,如果挽救他要花费巨大的皇家颜面,那她宁愿不救,至于接下来如何围剿赭琉余孽,自然会有别的办法。
她更关心公主杜诗阳的状态。
“公主比属下想象的还要悲伤,”长樱道:“想必这三年,公主对令华卿是倾注了很大的感情的。”
杜柳婵遗憾之后却反倒庆幸:“越是这样,那令华卿不如早些去死。免得日后离不开此人。”
长樱不再接话,令华卿若不是赭琉国三皇子,以他的长相及人品学识,长樱自己都觉得,或许会喜欢此人。
杜诗阳把自己关进了静斋。
她不想面对令华卿的死亡。守着最爱的人,等着他咽气,那是一种煎熬、更是折磨。
她浑身发颤着缩在榻上,看着正对面屏风上悬挂着的四个大字“敏而好学”,那是令华卿写的,此刻每一笔都像是刀子,把自己一颗心划得伤痕累累,似乎每一笔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救不了他!”
章万安几乎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令华卿,她替杜诗阳守着他,打算待他咽气后,便代替她换了衣裳,送出宫去,寻了一处好的风水宝地,掩埋了去。
这是杜诗阳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亥时三刻,低低的敲门声响起。
杜诗阳浑身一个激灵,瞬间麻木感传遍全身。
“公主......”是闻喜的声音:“襄郎殿下请见。”
松了一口气,杜诗阳一颗心落了地,她本以为,会是清园那边来人告诉他,华卿去了。
幸而不是。
“何事?!”杜诗阳有些恼怒。
未等回应,却听闻开门之声,杜诗阳亦没有什么力气质问,便见朱鸿襄一身文雅素服,端了汤近了身前,瞧了自己好几眼,却连礼也未行,只低低叹息一声,心疼道:“公主莫要折磨自己了....华卿若是知道了,必然也不想看到公主这样......”
杜诗阳实在是太累了,她甚至不想对朱鸿襄发火,为何未经允许就擅自入内,此刻她满身心都是令华卿,悬着的一颗心始终未能放下。
“今晚襄儿陪公主等,”朱鸿襄从未如此乖巧懂事过,在杜诗阳最为脆弱的时候,他如此善解人意,杜诗阳甚至没时间去想这是为何。
“公主一直没有好好吃饭,”朱鸿襄端了碗里的汤,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襄儿给公主熬的鸡汤,公主多少喝几口,才有力气....”
杜诗阳此刻懒得与朱鸿襄掰扯,何况他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亦是杜诗阳最需要的。
一口又一口,杜诗阳用完了一整碗汤,直到碗见了底,朱鸿襄在自己眼前的模样,开始有些模糊。
“公主累坏了,”朱鸿襄叹了口气,对一侧的闻喜道:“你下去吧,今夜我陪着公主。”
“襄郎殿下陪?”闻喜一愣,随即警惕道:“公主寝殿里向来都是奴陪着的....”
“我是继郎,难不成我还能把公主吃了不成?”朱鸿襄眉头一皱,低声呵斥道:“华卿垂危,公主茶饭不思,再这样下去,原先的伤都好不了,就又要病了!我若不守着,陪着,伺候着,还等你们这样没眼力见的奴才们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
闻喜不好反驳,朱鸿襄向来嚣张跋扈又任性,便是徐知闲都要让上几分,而今存英殿悲戚异常,可不是自己同他一个主子能硬着来刚的时候。
憋着一肚子不快活,闻喜悻悻地端了盘子而下,出门时连门都被朱鸿襄要求关上了,并道不允许任何人进来,若是有需要,自然会招呼宫奴们。
闻喜多少是憋了一肚子愤懑,然而自己毕竟只是个宫奴,便只得垂了手,连同朱鸿襄的贴身宫奴絮儿一起,站在门外候着,
夜入亥时,静斋内外已四下无声。淅沥小雨又一次刷刷而下,闻喜禁不住搓了搓手。
屋中突然传来细碎的动响,闻喜随即警惕起来,谁曾想,那声音越发粗重,时高时低,夹杂着些许旖旎之声,闻喜心中一震,当即明白了里头正发生了什么。
犹如一道闪电劈中全身,闻喜浑身一硬,连忙上前推门,一瞬间她终于明白过来了,那从不主动到静斋来要求彻夜侍奉的朱鸿襄今夜突然一反常态,究竟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如此趁人之危!!!竟敢这样大胆妄为欺侮公主!!
闻喜全身犹如被火烧了一般,急得全脸都红了。
“哎......”一手挡下自己推门的是絮儿,此时他的笑容很是讳莫如深:“夜已经深了,姑娘何必此时进去,扰了公主和继王清梦呢?”
“你......”闻喜气到浑身发颤:“你们趁人之危!!!”
“姑娘把话说明白,我们趁了谁的危,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絮儿显然非常淡定:“里头可是襄郎殿下在服侍公主,名正言顺,你若是要乱造谣,想必殿下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你们.....公主可允许了?!”闻喜怒不可遏,又一次前进了一步,便要推门。
“姑娘可要要小心了。”絮儿冷冷道:“若是要救令公子,怕是今夜这道门,你还真进不去。”
“你!.....”闻喜一时语塞,然公主不愿主动碰朱鸿襄,未必就不同意那朱鸿襄主动碰了她去,想到这里,闻喜咬牙切齿道:“你们太大胆了!!可想过公主?!”
“殿下是公主亲自挑选的,亦是陛下肯定了的继郎,夫妻同好,开枝散叶,乃是殿下责无旁贷之事。我们殿下都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公主亦有什么不快活的?”
那絮儿一张嘴嘚吧嘚吧,把此事说得云淡风轻,又将此事与令华卿挂在一起,闻喜虽是气得牙痒痒,可此番却还真是无能为力,只得听了屋中越发躁动起来的声音,忍了心中的悲屈,浑身颤抖着立于门外。
许久,几阵有规律的响动缓缓消失,屋中又恢复了沉寂,片刻,烛火亮起,传来朱鸿襄的声音:“絮儿,打些水来。”
那絮儿便得意极了,朝闻喜扯出胜利者的笑容,转头入了屋中。
几行眼泪从眼中流下,闻喜背过身去,不想看见屋中的烛火。
至卯时一刻不到,那朱鸿襄又令絮儿进屋伺候梳洗了一番,才衣冠整齐地从屋中走出来,将闻喜打量了一番,而后道:“公主若醒了,可好好伺候着,若问起来本郎的去向,就说,襄儿心有牵挂,出宫回母家了,至于公主想要的东西,请公主莫要着急,就说襄儿拼了命,也给她找来。”
说罢,婉转一笑,领了人朝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