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府正厅,一樽棺木正正中中放在厅间,周围并未多的守夜之人,唯有一个家奴,身穿白色孝服,跪在香火盆边频频打着瞌睡,夜已深,白日进进出出敬香跪拜之人早已散去,此时东家主人皆已累得回房歇息,只留一个家奴守着。
令华卿交代的任务,密葵尤为犯难,城中虽是瘟疫横行,但要刻意将那瘟疫引来许府,让许府上下几十口人在短时间内感染瘟疫死亡,这几乎是十分渺茫之事,还不让直接下毒来得自在,或者一刀一命更快些。
密葵苦思冥想了许久,皆是找不到办法,只得穿了夜行服,于子时探入许府,寻找下手之处。
此时怀中揣了酒壶,里头装了城中被瘟疫染过的用水,密葵打算到许府中找个水井,将这水倒进去。
那水井并不难找,如许府这样的官家府邸,天井之下必有水缸或水井,又在深夜之时,密葵几乎毫不费力,便将手中染了瘟疫的水倒入了各个水源之处。
如此好行事,密葵一时竟不愿离去,此府邸几乎完全没有防备,不若趁此时潜入书房,寻找公子说的那些存据,说不定亦能发现一二。
如此想着,密葵便悄然潜入大厅,瞧了此府邸中唯一有光亮之处的人已遁入瞌睡之中,心中稍稍放宽,而后运起内力,朝屋檐行去。然而这一脚才上了屋顶,黑暗中却被人一把捏住了手腕。
“跟我走!”声音熟悉至极,是令华卿。
密葵很是意外,却不得不随了人即刻离去,至密林之间,方才停下脚步。
“公子为何将密葵从许府拦截?”密葵摘下面纱,喘息着问道:“密葵已按照您的意思,将有口蹄疫病菌的水倒进了许府各个井水之中,想着去找一找那些存据.....您就过来了.....公子,许府毫无防备,若密葵去找,定然能找出一二存据来。”
“即日起,你速速离开青州,亦不要再踏进赭琉半步!”
“为何?!”
“保住自己!什么都不要问!亦不要与我传递任何消息!”令华卿严厉道。
“可是公子,究竟是为何啊?!”密葵低声问道,然而还未等自己得到一个答案,却见令华卿突然抽出腰间软剑,一把将自己拉直背后,一剑朝前刺出!!
竟是被人跟踪了!!密葵当即反应过来,却见令华卿已与背后之敌交锋起来,黑夜如瀑,密葵看不清来者是谁,只能靠剑声判断令华卿的位置。
“快走!!!”令华卿大喊。
“公子!!!”密葵很是担心,突如其来的恶战,令密葵仍旧一头雾水,但要自己丢下令华卿,是万万做不到的。
“一个在井中下药,一个欲盖弥彰,两个杀人凶手,今晚你们一个都别想走!!”那人呵斥道,令华卿听出来了,是个女子。
“快走!!”令华卿暴怒道,那密葵虽有功夫,但夜行剑法不如自己,此交锋来得突然,她摸不着路数,定然是帮不了自己,还会困扰自己的。
密葵又急又担心,可自知自己的功夫而今的确远不如令华卿,只得咬咬牙,飞身离去。
乱剑中令华卿逐渐静下心来,对方的招式亦一步一步被自己捋清,然而却一招一式,本能地压在了自己的剑下。
“好熟悉的剑法.....”令华卿皱了眉头,却不敢掉以轻心。
“为什么我的每一招,他都能清楚地算计到!!!!!”章万安心中讶异:“他似乎知道自己所有的招数!!!!”
章万安是今晨子时连夜奔赴至赭琉的,在接到那封密报后,几乎一刻不敢停,冲到了赭琉县。
记忆里是有明鼎轩这个地方存在的,只是找起来费了一番功夫。然而于午时抵达明鼎轩时,在守了将近两个时辰之后,却发现此处看起来并无异样。
可来都来了,虽是时间紧急,但城中瘟疫情况如何,自己依旧关切,自己终究是不会等鸣凤回来再向自己奏报的——她是杜诗阳的人,有什么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向杜诗阳奏报,而不是自己,这一点,章万安心中清楚得很。
不妨绕至城中一探究竟吧!
章万安这般想着,傍晚入了城以后,便见城中果然凌乱不堪,许仙桃死后,不但城中没有瘟疫患者收容所、施粥棚等基础设施,便是满地凌乱不堪的现象,亦令章万安心中愠怒。
然而许仙桃已死,自己还并未以钦差身份入城接管,当下即便想管亦无法管理,只得连夜潜入许府,瞧一瞧许府的情况。
谁料暗夜之中,便见一蒙面黑衣人鬼鬼祟祟,便跟了他的踪迹,这才上了屋顶,本想拦了他一问究竟,未曾想却见另一黑衣人将他带走。
章万安无奈之下,只得尾随至这片小树林。黑暗中听到二人谈话,才知那人鬼鬼祟祟之下,是给许家下了毒,怒火中烧之下,便想一剑刺去要了对方性命。
谁料其身边人辨音如此灵敏,剑还未抵达那人背后,自己却被那拦截的人一剑戳了过来,生生发现了自己的行踪。
此时二人酣战不已,数十个来回下来,章万安不但越发觉得对方深谙自己的招式,且体力似乎越来越不支。章万安屏住呼吸,细细听闻对方的呼吸之声,料定即便他再对自己的招式了如指掌,定然也会因为身体缘由对抗乏力,故而凑准了他逐渐减弱的力度,一脚将他从半空中跺入地面。
一声沉闷的声响传入章万安耳中,章万安泛起一丝冷笑,缓缓落地,剑刃划过一地 落叶,又提至面前已然失去反抗之人的脸上。
轻巧一挑,那黑纱被剑端挑破,缓缓落在一边,毫无声息。
“不过如此功夫,”章万安冷冷念着,轻轻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柄飞刀,沿着胸口的衣裳悄然划至喉结之处,戏耍着面前不得动弹之人。
那飞刀极为锋利,被划过的衣衫顷刻间便出现了裂痕,她不想给他开膛破腹,只是戏谑着他,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想要对许家几十口无辜的人下手。
那张脸是章万安魂牵梦萦了一千多个日夜的脸,而今在黑夜中散发着苍白的光,映入自己的视线,在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密林中,她差点亲手划破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命。
“华卿.......”章万安在心中尖叫着,当他的眼睛看向自己的双眸时,只是一瞬间,章万安眼眶便酸胀了起来。
他喘息着躺在地上,双眼看向自己,而自己却浑身战栗着,将手中那把利刃丢向了一边。
“华卿......华卿......”她几乎顾不上摘掉自己的面纱,只是一瞬间,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她几乎疯狂地呢喃着他的名字:“华卿....华卿....是我...你可还记得我.....我是万安啊....我是万安啊.......”
怀中的人急促地喘息着,试图挣脱出她的拥抱,想要起身站起来,章万安一把掀了自己的面纱,让自己的脸在令华卿面前展露无遗。
此时此刻,没有任何理由,让自己再在他面前遮掩自己的身份,今日她本就是为了他而来的!!!
她找了他太多年了,以至于到最后都放弃了,可是当收到那封信时,她胸中燃起的熊熊烈火,这么多年了,她在那一刻陡然发现,自己想要找到令华卿的欲望,仍旧还在。
然而面前之人喘息了许久,堪堪坐起身之际,投向自己的,却是莫名其妙的眼神:“你.....究竟是谁......”
心碎的声音,在胸腔中响起。
“华卿.....我是万安,章万安啊.....你真的没有任何记忆了么......”汹涌的眼泪从眼眶落下,章万安很清楚,面前之人在自己将他从宫中救出来以后,因为大量黑烟侵入体内和脑中,已经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连他的名字,都是他在自己宫外的府中养伤时,反反复复告诉他的。
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仍处于失忆中。
他从她的怀中挣脱出来,颤巍巍试图站起身来,可章万安那一脚实在用了很大的力度,以至于自己试了几次,都无法站起身来。
章万安慌乱着去扶他,却被他随手抓起的剑,指中了胸前。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什么华卿!”令华卿喘息着,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若不是这夜色,大抵也是掩盖不了通红的双目。
“我不动你.....”章万安抬起双手,示意自己不碰他,哽咽着吸了几口气:“好.....我不动你......你告诉我,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收回了剑,令华卿撑了剑起身,迅速运起内力,调整气息,让自己内力归位,而后看向章万安:“别跟着我!!否则我一剑要了你的命!!!”
一阵沉默,剑刃在黑夜中闪出一道寒光,两道身影彼此对峙着,良久,令华卿收了剑,捂了胸口,低低丢下一句话:“我不管你是谁.....你若要跟了我,我定然不会留情!!”
令华卿明白,自己在章万安心中的分量,只是意外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如此在乎自己。惊愕之下,他更是明白,章万安不会暴露自己依旧活着的真相,故而今夜要从她剑下离开,是完全可以的。
可自己也明白,自己的行踪,也便这样暴露了。
等待自己的,只不过是下一个人的出现。
那些曾环绕在杜诗阳身边的人, 会一个一个来寻找自己,而真正保护自己的,在乎自己这条命的,或许唯有章万安。
她救过自己,这条命是她给的,他如何能对她下手!!!
若今日来的是鸣凤,他定然拼了命,亦会杀了她。
可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章万安!!!
令华卿带着无数萦绕心中的悲伤,消失在漫漫黑夜中,也消失在肝肠寸断的章万安眼前,她没有跟着自己。
可那些悲伤的往事,原本被自己一件一件藏进心底已有7年的过往,随着章万安的出现,令华卿明白,当她们一个一个出现后,这安稳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了。
回了君山园,令华卿一口血喷在廊柱上,体力不支倒了下去,脑海中是章万安绵延不断在树林间呼唤自己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痛到麻痹了自己神经的毒发。
“你们如何才能放过我!”令华卿在心中问道,真切地感受到将自己抱起来的,是一直守候着自己的莫白。
“我如何才能保护你们.....”令华卿又一次问自己,一把手紧紧抓住了莫白,却痛到说不出话来。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白几乎心碎,瞧着自己的公子一口又一口血毫无意识地从口中溢出来,几乎要了自己的老命。
(二)
章万安并非糊涂,她知道令华卿定有去处。被他呵斥着,禁止自己跟随的那一刻,她的确忍住了,然而当他的身影摇晃着消失在那片密林时,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了他离开的方向,一路悄然跟去,直至他踉踉跄跄的身影入了那个叫“君山园”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
连夜快马加鞭回到金昌,只道一声赭琉县瘟疫之下无人主持工作,满街已是病患遍地,惨不忍睹,必须即刻动身,前往赭琉主持工作,而后将龙溪、金昌那几箱子存据与册轴全部收拢了好来,齐齐搬上了马车,带着前往赭琉了。
对于万安郡主的此番做法,苏清与刘玉虽是无法理解,但好在自己二人暂时获得了自由之身,故而即便知道回去造假亦没什么作用,但心中也是舒服了许多,只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真要查出什么来,只要能保住一家老小,自己失了命也认了。
“郡主,鸣凤阁主还未回来,您这就要起身去赭琉,怕是不合常理!”花奴一路都在担心此事:“何况您这次巡视,主要是以青州这一条线上几个郡县的内乱为主要目的的,陛下并未下圣旨来要您前往赭琉主持工作....您这样擅自做主,怕是陛下知道了,怪罪于您....”
“本郡主来去自如,由不得鸣凤来决定,”章万安并不将花奴的话放在心里,令华卿而今人已找到,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去赭琉守着他,想办法搞清楚这些年他的经历,至于赭琉县当下无人主持工作一事,以自己对杜诗阳的理解,许仙桃已死了好几日,朝廷至今还未有暂代府官一职的任命讯息传来,怕是杜诗阳压根还没找到人合适的人选,此时自己应骤变而前往赭琉,以赭琉百姓安危唯由自主前往,杜诗阳若是知道了,只有赏,不会有罚,更不可能责怪自己私下前往赭琉——临行前,杜诗阳本就私下交代了自己,若青州一线几个郡县内乱之事查明了,便可前往赭琉查关注瘟疫一事,此番提前前往,无可厚非。
“可我们突然前往,鸣凤阁主那还未通知....若阁主自行回金昌,发现我们已经前往.....郡主,是否要给阁主发一份飞鸽传书,告诉她我们已自行前往赭琉?”花奴提醒道。
章万安思忖片刻,点点头:“发一封信给鸣凤便是,令她即刻前往赭琉县府,告知县府师爷,钦差不日即将抵达赭琉,全盘接手赭琉县各项事宜,另外,再飞一封信给陛下,就称赭琉无主,瘟疫横向,民不聊生,等不得新官上任,我等已自主前往赭琉办差,替陛下体恤疫情,以宽陛下之心.......另外.....”章万安想了想,该以什么借口,让杜诗阳把鸣凤召回京华,但却如何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且这鸣凤能随行,定然是杜诗阳私下授了口谕的,自己若是想办法要她把人召回去,反倒惹了杜诗阳生疑来。
想到这里,章万安又只得住了口,道:“罢了,便就这样给陛下发一封飞信吧!”
钦差的车马入了赭琉城,一路过去,患病的百姓在街边倒的倒,坐的坐,个个面色蜡黄,痛苦不安,章万安看得满腹焦虑,心道这许仙桃究竟为这满街患病的百姓做了什么,莫说她自杀死了,便就是没死前,这瘟疫也横行了些日子了,整条街走下来也没看到有官府模样的人在帮助百姓!!
至了县府门口,鸣凤果然已收到了消息,携了许仙桃的师爷立在门口等待许久,那师爷毕恭毕敬弯腰,身后是一大群衙吏。
“郡主,您怎么提前过来了?”待马车停下,鸣凤上前为章万安掀了帘子,行了礼后便问道:“这县城里遍地患者,微臣实在担忧您过来,一着不慎.....”
“怎么,本郡主如此脆弱?”章万安撇撇嘴:“同样是跟你一起习武过的人,你能来,我便不能来了?”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鸣凤低头道。
章万安并不愿意与她扯这些没用的,瞧了身后弯腰不敢抬头的人,便随口问:“这是?”
“回郡主,这是府衙的师爷,李道然。”鸣凤介绍着,偏过头提醒道:“还不快给郡主行礼?”
许是这辈子亦没见过如郡主这样身份高贵的人,亦或者是人本身就老实,李道然瞧着是个本分木讷的人,此番被鸣凤提醒,一紧张,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草民见过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后,其身后的衙吏便呼啦啦一群人跟着跪下了,章万安不免皱了皱眉头,连忙甩了甩袖子:“起来,随本郡主进去问话!”
见这年轻的郡主并不是个喜欢场面的人,倒是颇有些直接的性子,李道然只得连连点头,起了身,勾头缩颈一同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