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轻轻击掌,两名西兹商人被带上殿来。
他们微微躬身,脚步略显局促,神色很是紧张。
“恭请大梁皇帝陛下万安!”
平乐急切地道:“父皇,这两名西兹商人能证明,画上女子便是当年偷盗兵部神臂弩机图的西兹细作。”
崇昭帝眼睛微眯,锐利异常。
“你们是西兹商人?”
“回陛下,正是。”
“这画上女子,你们可认识?”
两位西兹行脚商,正是阿力木和他的随从哈森。
二人对视一眼。
阿力木咽了咽口水,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嗫嚅着开口。
“陛下,小民……小民并不认识画中女子。”
平乐脸色一变,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你们不认识她,那你们手上的神臂弩机图,又是从何处而来?不是你们言之凿凿,说从旧陵沼购得此图?”
“平乐殿下……不是您派来一位姓顾的郎君,说要与小民做香料生意,却给了小民一角古怪的图纸么?”
阿力木嗓音沙哑,带着西兹特有的腔调,听上去老实极了。
“你交代小民说图纸是从旧陵沼流出的,与端王府的平安夫人有关,小民仔细想过了……小民是圣山的子民,是虔诚的信徒,不能说谎的……”
平乐怒目圆睁,“你——胡说八道!”
阿力木自怀中掏出玄铁令。
“对不住殿下,小民与旧陵沼虽有旧怨,但小民敬畏神灵,不可违背良心。”
众臣大为吃惊。
周仲平更是接过令牌,变了脸色。
那令牌是平乐的私铸凭证,为她私人所有。
平乐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顾介明明告诉她,已经和西兹商人说好,许以重金,让他们按计划行事。
而她也从私库里拨出了三千两白银,交给顾介。
顾介信誓旦旦,保证周全,为何西兹人会当场反悔?
还有,顾介为何会把令牌交到他们手上?
顾介这个蠢货!
办事不牢,漏洞百出!
平乐强压气愤,一字一句仿佛淬着毒。
“你们是不是收受了薛六和太子的钱财,替他们圆谎!”
阿力木再次叹气,低头弯腰对崇昭帝说道:“陛下明鉴,十年前小民来上京走商,沿经并水古道,被旧陵沼劫杀,小民弟弟还断去一指……”
他指向木木呆呆的哈森,看他残缺的手指。
“小民是痛恨旧陵沼,但宁死也不会作伪证!何况,小民行商之人,守大梁朝廷的律法,本本分分营生,买这等机密图纸作甚?这不是祸害部族吗?”
阿力木手抚胸膛,对崇昭帝诚恳地道:
“陛下不信,派人去天水客栈一查便知……”
崇昭帝冷眼看过来。
平乐一见不妙,大声喊道:“父皇,儿臣还有证据!当年兵部曾严刑审讯那西兹细作,在她后腰留下了烙印。只要把薛六唤到殿前,一查便知。”
李肇冷笑一声,“皇姐之意,是要将皇兄后宅有册封的夫人,押到大殿上来,脱光衣物,以此佐证你的荒唐言行?”
李桓闻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平乐已是气得口不择言:“不能当场验证,大可找来宫中嬷嬷,在偏殿隐秘处查验……”
“平乐!”李桓眉头紧皱,双目炯炯,“不得再胡言乱语。”
若是薛绥不是薛绥,那原本与此事无关的李桓,也将牵扯不清。
而这本就是薛绥执意去端王府的原因之一。
李桓不想把局势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平乐却气恨上头,只顾发泄心中的怨气……
“皇兄,你怎如此糊涂,轻易为美色所惑,不辨是非了吗?”
李肇瞥见李桓铁青如霜的脸色,不由轻谩一笑。
“父皇,皇姐失心疯了,神志不甚清明,再多生事端,只怕对皇姐的病,百害而无一利。”
李桓也上前一步,拱手进言。
“父皇,平乐向来率性而为,言行欠缺思量,万万不可让她继续在此胡言乱语,扰乱朝堂秩序。”
“皇兄!”平乐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桓,“你为何帮着外人说话?你糊涂昏庸,为私情蒙蔽双眼,你会后悔的!”
外人,李肇如何是外人?
李桓摆手示意侍卫:“公主病了,拉下去!”
“父皇——”平乐气得脸颊通红,声音尖锐刺耳。
崇昭帝看她一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平乐挣扎着,“父皇,儿臣没病,儿臣也没有说谎,儿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梁江山……”
满朝哗然中,只见平乐突然眼神空洞,不顾一切地冲向那蟠龙大柱。
砰!鲜血溅在蟠龙柱上。
崇昭帝神色一凛,猛地起身。
“平乐——”
一声低呼后,他看着平乐软软倒地,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眼中满是疯狂与不甘,突然一叹,坐了回去,“传太医!”
“传太医——”王承喜的尖嗓,划破死寂。
然未等宫人上前抬人,殿外再起骚动。
“禀陛下,大长公主抬棺至太极门外,哭求觐见!”
崇昭帝深吸一口气,看着神色各异的臣工。
“宣!”
半晌儿,满头珠翠的大长公主拄着凤头拐杖,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在她身后,押着五花大绑的萧正源。
大长公主今年七十有八,是萧嵩的亲娘,萧贵妃的祖母,更是大梁皇室辈分最高的长辈——先帝在世,都要敬她三分,唤一声姑母。
大梁朝所有的贵妇,都得以她为尊。
大长公主将拐杖重重杵地,发出沉闷声响。
“老身教导子孙无方,今日抬棺领罪,只求一死!”
说罢,只见她重重欠身,就要颤巍巍地下跪。
“外曾祖母!”李桓低呼,连忙上前搀扶。
皇帝也从龙椅上起身,免了她的礼数,又让人赐座。
大长公主却不坐,浑浊的眼底,涕泪横流。
“陛下!萧家世代忠良,却出了如此忤逆的子孙!老身今日来代萧氏领罪,以正法典……”
宣政殿上众人皆惊。
李肇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这出戏并不新鲜,但也足够精彩——大长公主以命相挟,崇昭帝定会从轻发落。
“大长公主此举,实乃大义。可是,萧家是萧家,大长公主是大长公主,萧家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岂能用这种手段脱罪?”
没有人敢说的话,李肇这个不肖太子,说出了口。
大长公主老脸一沉,怒目睨他一眼。
突地,她抽出头上尖削的金钗,当众扎进萧正源的肩胛。
“这一下,还洛河万千冤魂的血债!”
血溅三尺,众臣惊呼退散。
李肇冷眼瞧着那大长公主的作态,并不管她真心或假意,只知道萧家这次把这尊老菩萨搬出来,已是黔驴技穷了。
“大长公主怎么不往心口扎?是舍不得萧家盐铁账册里那数百万两雪花银吗?”
崇昭帝暴喝:“太子!”
“儿臣在。”
“不得对大长公主无礼!”
李肇应声,跪得恭恭敬敬,一字字却清冽似刃。
“萧正源罪行累累,恶迹昭彰,可谓罄竹难书,平乐公主的飞瀑流泉下,也不知埋葬了多少无辜。这么多的冤魂在天上看着呢,父皇,儿臣身为储君,若不能除奸除恶,有何颜面面对天下百姓?”
崇昭帝脸色铁青。
“以太子之意,该当如何?”
李肇语气果决,透着刚劲的锋芒。
“私通外邦者,当诛九族。”
大长公主手中金钗当啷落地,身体微微颤抖,说得饱含悲愤,“萧氏百年盘根,竟养出这等孽障,千错万错都怪老身管教不严,恳请陛下,赐老身三尺白绫吧!”
“太子说得对,此事与大长公主无关。”
崇昭帝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阶下众臣。
“拟旨——”
内侍上前,低头垂目。
崇昭帝冷声道:“萧正源罔顾国法,贪墨舞弊,戕害百姓,罪行滔天,着即革除官职,绑赴午门问斩。萧璟身为朝廷命官,却纵容子弟,为非作歹,难辞其咎,流放岭南。平乐公主癔症入脑,行事乖张无忌,屡屡犯禁,致使朝堂动荡,皇家蒙羞,即日起禁足公主府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邸半步。”
“至若宰相萧嵩……”
说罢他看着萧嵩,闭目长叹,“萧相年迈昏聩,知情不举,致家国不宁,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李肇眸光骤然一冷。
皇帝终究忌惮萧家根基,只断其枝叶,未伤根本。
殿上传来一片衣袂簌簌之声。
数位大臣齐声高呼:“陛下圣明,如此裁决,既彰显国法威严,又顾全朝堂大局,实乃我大梁之幸。”
大长公主声带呜咽、跪地谢恩。
崇昭帝看一眼李肇,在众人始料未及的时候,突然开口。
“太子临危不乱,营救有功,忠君有德,理应嘉奖。”
崇昭帝忽然重重咳嗽几声,缓了缓神。
“储君之重,实系国本。今谕太子李肇——”
他略微停顿。
殿里一片安静。
众臣内心忐忑,屏息凝神,等龙椅上的皇帝发话。
半晌,端坐御案的崇昭帝才缓缓开口。
“着太子李肇,即日起协理户部,总核天下赋税漕运,清查崇昭五年至十一年度钱粮奏销黄册。”
殿角的铜漏忽地一响,惊破满堂死寂。
文武官员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儿臣领旨。”李肇撩起衣袍下摆,双膝跪地,声若金石掷地。
“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为大梁社稷,恪尽职守。”
李桓蟒袍无风而动,手指不由蜷缩,眼神冰冷。
户部是大梁运转之根基,这般权柄尽付东宫……
父皇的心意,只怕不是左右摇摆那么简单了。
这次让李肇出手,不知要拿多少头颅祭旗。
-
西山行宫。
窗棂有斜阳斜照而入,案头茶香腾腾。
文嘉握着犀角梳,在替母亲篦头。
婉昭仪花白的长发垂落,柔顺地搭在肩膀上。
“阿嬷的发簪真亮!”妞妞是早上被奶娘送来的,她第一次见到外祖母,玩闹得很是兴奋,踮脚去够妆奁里的簪子,腕间的银铃铛叮咚作响。
孩子尚不懂冷宫是什么,只当从冷宫回来的外祖母是出了一趟远门,不停的问东问西。
婉昭仪只是笑,眼中满是慈爱,“妞妞乖,等外祖母身子好了,再好好和你说……”
妞妞很听话,从凳子下滑下来,乖乖坐到一旁。
薛绥从果盘里捻一枚青枣,笑着递给她。
妞妞摇头,“妞妞想吃茯苓糕……”
薛绥示意小昭,“你带妞妞去玩,顺便让厨房做一点。”
小昭应声,把小妞妞带了下去。
薛绥这才正了正神色,压低声音道:“方才宫中来人,送来一堆滋补调养的药材。说是陛下交代,着婉昭仪好生将养。”
铜镜里映出文嘉冷凝的脸。
“怎么突然对我阿娘这么好了?”
薛绥道:“萧家的事,了结了。”
文嘉指尖微微一滞,目光里探出几分忧虑。
“萧家和平乐……仍是安然无恙吧?”
过去的那些年,她已然习惯了萧家的权势滔天,难以撼动,习惯了平乐次次都会化险为夷,从来不抱多大的希望。
薛绥笑了笑:“不算安然无恙。”
见婉昭仪也关切地看过来,她笑得更隐晦了一些。
“萧贵妃降为昭仪,迁居碎玉殿。往后,婉昭仪见到她,不用再行礼参拜了。”
婉昭仪苍老的手指抚过腮边绒发,忽叹一声。
“萧贵妃一向精于算计,不料也会有如此凄惨的下场……”
“舍车保帅罢了。大长公主抬棺上殿,用苦肉计逼迫皇帝,除了萧正源问斩,萧璟流放,其他人不过罚俸禁足。”
其实一开始薛绥就猜到了,无论是基于政治风险还是朝堂制衡,皇帝都不会贸然动手,铲除萧家。
这次能削其手足血脉,已是胜利。
文嘉却听得胆寒:“萧正源也曾风光无限,为萧家立下汗马功劳,竟也被当作弃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们对自家人也狠得下心。”
薛绥微微一笑。
烈阳透窗而过,将她的裙裾染上一片赤色。
“断尾求生,也符合世家大族审时度势的行事风格……”
文嘉轻轻苦笑,神色复杂。
“原来,世家大族撕开了华丽的锦袍,内里也尽是一些吸血的虱子。光鲜外表下,藏的全是腌臜。”
薛绥淡淡道:“这宫中朝堂,何事不是如此?”
文嘉问:“太子如何?”
薛绥嘴角微微上扬,“太子立功,被委以重任,用以制衡萧氏……”
见文嘉似懂非懂,她轻轻呵声,笑得意味深长。
“帝王心术,拿捏得恰到好处。这一局,陛下才是最大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