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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看读书 >  楚岁三简 >   第3章 牵念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次日清晨。

经过一夜的休憩,楚恒的精神好了几分,他掐算着时日,一早惊醒便找人核对了出门事宜。他吩咐下人带了封奏折去宫里,便叫上了大寒一道出去,扎进了竹林深处。

世人皆知,楚三公子的生母未被葬入妃陵,而是长眠于千里外的孤坟黄土之中。她生前的宫闱秘辛鲜为人知,闻说只有少数樵夫外出砍柴时,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发现了一座无名衣冠冢,上书其名,倒是为这位传闻中的楚王爱妃平添了几分神秘。

这座衣冠冢是楚恒在母亲所谓的葬礼上,封棺前从母亲发上取下的几支簪子,再加上几件陪葬品里偷拿的衣物所建。秦老将军得知衣冠冢一消息时,默默良久,此后但凡回京必有探访,并无半句不甘责骂上至天听。

秦老将军去宫中复了命,安顿了将士,便一心只念着楚恒家门外的这片清秀竹林。一别经年,他走时这里还不过是一片荒郊,如今也被人打理的广阔清爽,修竹成林,浓阴如洗。他带着自己的孙子秦典墨策马而来,不想三公子府外已有骏马一匹,马夫一人,不禁心头微颤,面色稍霁。

他自然识得这马。

这马和它的主人一样老练,四足是溅过血的,故而蹄上的毛发都有星点的黑斑。秦老将军到时,这老战友正用蹄子不耐烦地踏了踏地面,蹄铁的声音清脆凌冽,嘶鸣嘹亮,似是认出了来人。它有一个诸国将士皆闻之胆寒的名字——踏云。

踏云,是京中护国将军公孙老先生的坐骑。在秦老将军的秦家军声名远扬前,公孙家族的实力已然在楚梁之战中暴露无遗,为帝王忌惮,方有后来因功高盖主而施加的无端罪名。公孙老将军交付了兵符,放权辞官,先王这才应允了公孙家请命的一句:只护国土,不踏边境。

“你,”秦老将军下颚一抬,对着那名马夫问道,“公孙那老小子呢?”

“回将军,公孙将军先入了林中一步,三公子吩咐说您一定会来,便让奴在这儿等。”马夫松开马缰,垂低了脑袋行礼答道。

秦老将军一顿,回头示意秦典墨下马,一同将马交托给了眼前这老老实实的奴仆,便扭头步入寂静之地。三公子府的府门大开着,正对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穿堂风簌簌刮过,激得踏云原地跺了跺脚,甩了甩毛。

清风开路,在林间弯弯绕绕地避开了许多杂草丛生的地带,蜿蜒出一条仅供一人独行的小路来。秦典墨立即取下腰间佩剑,反握在身前,偶尔拨开一些过于逾越的草枝,以便二人畅通无阻地前进。

说来也怪,这林间潮湿避阳之处,照理来说会有许多蛇虫鼠蚁;又因着靠近山郊,野兽应当也不在少数。二人一路进来,虽有秦典墨时时警惕在前,却是一只寻常走兽都不曾遇到,更遑论凶猛飞禽。四目所及之处,唯独鲜蘑乱石、麻雀叽喳可言一二。

步履渐深,阳光暂褪,在稀疏零星的光束下隐隐约约有一处空地露出音容。秦老将军知道这是到地方了,立马拦下自己的孙儿,让他把剑收了回去,掸了掸身上的尘灰。

老将军踩着边上的草丛绕到秦典墨身前,一手扶着剑柄微微竖起,脊梁骨也挺得笔直。秦典墨见状,也学着祖父的样子肃穆尊敬,缓步靠近那处在这林间看似十分诡异的空地。

这小小的一方空地上,唯有一座孤坟独坐幽篁里,其上是遮天蔽日般茂密的竹叶,似穹庐般罩住此地。秦典墨到底年轻,虽故作肃然跟在祖父身后,还是好奇地眯起眼睛去瞧这方孤坟的碑文。

碑上刻言,先妣楚秦氏墓。

碑侧有小字,细不可闻,像是有人刻意抹去,再加以杂草掩盖。

秦典墨刹时间怔了怔,立即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垂目不瞧。

大楚国姓,秦氏先贵。

这块饱经风霜的石碑,实际上另有乾坤。墓碑面阳言以先妣称之,而面阴之侧,则另有一番说辞。正面是楚恒为自己母亲所书,字字沉痛深刻;而反面,却将一鲜为人知的秘密深埋进了坟冢之中,再不见天日。

“公孙老儿?”

孤冢前的一小片黄泥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粗布,约莫能供两人挤挤坐下。秦老将军一瞧见那粗布上五大三粗的老者,以及他身侧坐在木质轮椅上的白衣男子,心中的不安一扫而空,不禁往前快步走去。

“老秦!快来快来!”公孙老将军闻声,喜不自胜的挪了挪屁股,留了些空儿来给自己的好兄弟,“好啊,老家伙!回京了不来寻我叙旧,还得我在这儿堵着你!”

“我哪知道你去!一天到晚闭门不出,谁知道你不在家里享天伦,到在这里同我抢外孙!去去去,这点位置哪够坐的!”

秦老将军作势便要一脚踢向公孙老将军的屁股,他慌忙作惊恐状,一跳一跳的挪动着位置高呼,可见精神头是真的好极了。

“老匹夫!边境的风给你脚都吹出锥子了是不是!踹老子大腚作甚!”公孙将军惊呼道。秦老将军见地方腾的差不多,也不跟人客气,一屁股摔在垫上,抬头细细端详起面前伫立数年的石碑。

石碑的四周都不曾落灰,碑前的矮桌上也遍布经年的蜡油痕迹,斑驳如雨,可见经年有人探望。

他笑的洒脱豁达,心中却划过深沉的不甘和痛苦,笑容不禁一僵。

“公孙啊,还没来得及跟你介绍介绍,这后头这小子……”

“我知道我知道,瞧着模样俊朗得很,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定是你那宝贝孙子!”公孙老将军笑的眼睛都弯了,眼角的皱纹深深烙进了肌肤之中,回头上上下下打量着秦典墨,“这孩子好!壮实!一眼便晓得是从小战场上长大的!妙极!”

“公孙祖父过誉了。”秦典墨复以一笑,推诿道,“晚辈不过是边疆的风吹得多了,故而每顿吃的多,日复一日也就被祖父养壮实了。”

“壮实好!壮实好!”公孙将军笑得合不拢嘴,活脱脱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哪还顾得上一旁的秦老将军,“孩子你得多来坐坐,祖父家里的厨子最擅做肉,鸡啊鸭啊什么的,保管再给你养的结结实实回去!”

“还瞅着壮实,你倒是还欢喜上了?当时不还哭着喊着要和老子孙儿结个娃娃亲,结果呢?俩孩子从娘胎出来都带个把儿!我瞧着你不如寻个由头把你那孙子送宫里一趟,总而言之,我秦家是断不能绝后的!”

“你你你你这个老玩意儿你……咱俩定的是小辈儿关系得亲,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这等腌臜东西了!”

公孙将军一皱眉,脸上因堆了笑而挤出的皱纹还没完全消退,便不禁又转回来指着秦老将军拌嘴。

清风扫过竹林,卷起些许叶片翻飞,似有十分细微的翠竹相撞之声,隐没于幽篁深翠。

一侧被冷落多时的楚恒也在一旁瞧着这两位活宝,忽觉有竹叶落在外袍上,抬手振了振衣。

“差点忘记和你这老家伙介绍了……”公孙老将军见笑闹得差不多了,拍了拍秦老将军的肩膀,莞尔道,“我身畔这位便是三公子楚恒,字青岩,是你的亲外孙——”

“你的堂兄弟。”公孙老将军抬头撇了一眼秦典墨,下巴勾了勾,示意他见礼。

“末将秦——”秦老将军一手撑地,利落地主动站起身,带着秦典墨正要行礼,却被楚恒出声制止。

“不必不必,二位不必。”他把轮椅往后微调,面向秦老将军作揖道,“本应是晚辈向秦将军行礼的,只因腿脚不便,只能如此草草了事,还请将军勿怪。”

秦老将军一怔,因行礼而弯下去些许的腰,连带着双腿都有些难捱的僵直。他瞳孔无神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简衣素袍的男子,分明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因双腿残疾而被困于轮椅之上。

楚王再如何愧疚又有何用?楚王是能给他一世富贵繁华不假,又怎堪弥补他外孙一生的痛苦?这孩子面色惨白,听闻数年来为寒疾所扰,缠绵病榻不得治,这叫人如何能不心疼?

楚王好心思好谋算,分权散政到楚恒手上,让他入局而难淆局,又不得不为世事困顿。

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要遭受这样的痛。

若是女儿看见了……

秦老将军心中一揪,鼻尖微红,语气和神色皆变了许多:“我哪算是什么将军……我不过是个莽夫,老来丧子丧妻又丧女,如今,不过来这里瞧瞧我的女儿罢了……”

“祖父……”秦典墨听出了老者语中的孤寂凄凉之意,讶然于坟冢主人的身份,开口唤了一声,似要相劝。

“我无妨……”秦老将军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笑来,“三公子若是不介意,老臣斗胆求着三公子私下里能唤臣一声外祖父……公子的母妃是老臣的嫡女,我从不信外界传的她什么,你也不必听那些流言蜚语!我秦家女儿清清白白,守礼守节,最是有教养!”

“老秦……”公孙老将军见他眼中似有泪光,急忙站起来扶他,“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有我外孙子记着我闺女……”秦老将军拍了拍公孙老将军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她命好,能为我留下这样一个好孩子……”

“你看你,好好回来一趟,哭天抢地的算怎么一回事?”公孙老将军道,“让小辈瞧了笑话去!”

“她没葬入妃陵,被人丢在了荒郊野外草草埋了……是我当时战事缠身不得回京,不得救她回家……我以为,这城外衣冠冢的传闻只是虚无缥缈……”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令人动容的哀恸和荒凉,泪水不住地在眼中打转,“典墨,你快过来拜见,这是你亲姑姑亡魂……”

秦典墨闻声,如听军令般直直对着石碑俯身跪地,扎扎实实地磕上了三个头,静默不语。

公孙将军见状,怅然长叹了一口气:“你这老头真不听劝那……”

“将军莫伤怀,”楚恒见公孙将军劝阻无力,便开口道,“秦家军平复边境,又安然回京,乃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我与外祖父得以相见,也算是喜事一桩,或是我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到教外祖父和母妃觉着丢人了……”

秦老将军急忙擦了擦泪水,连声到没有没有,感谢地拍了拍公孙老将军的胳膊,对楚恒道:“你是王上之子,文韬武略,纵然我在边关也是听闻的。孩子,你孝顺,外祖父和你的母亲必然以你为傲。可是,外祖父既然回来了,秦家,恐是要拖累你了。”

楚恒一怔,见秦老将军面色慈爱,一时心头也难免有些动容。他其实也能猜到林家和父王的意思,便和对待孙老将军的法子一样,此番召秦家将军回玉京必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要削了秦家的功勋,收回兵符。

帝王枕畔,怎容他人酣睡。

孙老将军当年也是如此一出,王上美其名曰顾念旧情,让孙家在京中得一闲职,孙家生活倒也算安稳美满,只不复早年盛况。

可秦老将军怎么肯。

他一生戎马,命都拴在了马背上,更何况秦家尚有秦家军在边关守着,这都是打小就跟在秦老将军身后的将士,若楚王真如此糊涂,军中试问谁又忍得住不争这口气?

“老秦,你这是说什么呢,净吓唬人,”孙老将军开口道,“我那是背后没底子,你呢?我能同你比吗?更何况,当年战况平息,老夫求得不过是安然自得。可你底子硬,又有这么出色的一位孙子在,女儿又是王上心心念念了多年之人。换做是我,哪舍得让你离了军营去、在京中孤老一生?”

“孙老将军言之有理。”楚恒微微颔首,“如今外患暂平,想来父王是为了嘉奖外祖父才有此旨意。再加上秦小将军尚未得以封名,如今京中多职空闲,恰好能在这番科举之后好好授职。”

秦老将军双眼微眯,他哪里不知道楚恒言下之意,冷冷哼了一声道:“封名是好,只是若来年战乱又起,我这孙儿还能不能出这座玉京城,就难以预料了!”

京中授职,自是要留在玉京城里,而秦家女儿早已仙逝,正是没了要害把柄的时候。楚王一番算计,要将他最宝贝的孙子留在城里,如此一来,秦老将军不会反,秦家军更不会反,帝王制衡之术,还真是炉火纯青。

孙老将军见状,又瞥了一眼楚恒,便霎时明白过来。他想起之前三公子约见自己时同自己说过的话,深知自己不应淌入这滩浑水之中,只好开口道:“哎呀,老秦,这都是你们自家的事儿了。恰好我同这孩子一见如故,我且将他带去好好磋磨磋磨,试一试他的身手!”

孙老将军说着,就抓住了秦典墨的胳膊,一副全然不顾秦老将军和楚恒的模样,洒脱笑道:“你小子,和爷爷去别处试试去!他俩聊他俩的政,咱俩习武之人,好亲近亲近!”

秦典墨为难地抬头望向秦老将军,见他同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朝着长辈和三公子放心地作揖鞠躬,被孙老将军拽着往林子深处走。

两侧的竹林争先恐后地遮住了远去二人的身影,直至他们彻底消失在浓浓绿意之中。清风又起,吹得楚恒浑身上下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不由地扯了扯腿上盖着的厚重毛毯。

二人相视片刻,却是秦老将军先叹了口气,怅然道:“老臣和孙将军在军营里便自由惯了,那些世俗礼仪也不过是给旁人瞧的。适才多有怠慢,还望三公子……”

“外祖父何至于此。”楚恒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

“你既私下也肯叫我一声外祖父,那我倒有些不解——”秦老将军抬手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长满老茧的掌心紧紧贴合于碑侧,“想来,你是同老孙提前打过招呼了,故意引我来此,等候多时又提及王上授职一事,究竟是何意?”

“我知母妃一事,一直都是外祖父的心病。实不相瞒,母妃当年实属被污蔑,”楚恒紧紧攥着身上的那块毛毯,细长而深刻的褶皱一点点从他手中开始蔓延,“而那罪人安坐高堂之上,她的儿子稳居东宫,将来便要承袭大统!我的母妃,永生永世都是楚国的叛徒!”

秦老将军顿了顿,摩挲着墓碑的手也随之怔愣。他伫立在清风之中,身上的甲胄如他的思绪一般无措,只茫茫然在那里,任由清风划伤、日光割破。

“其实,父王并不是不知道母妃的冤屈……他却告诉我——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家事比之国事,不过沧海粟栗,又何必硬要分个是非对错。”楚恒一手抓住了椅侧的木轮,不顾上面沾染的泥土尘灰,一点点挪到墓碑前,“外祖父一定很清楚,我讲这些是为了什么。王后嫉恨母妃多年,趁林氏一族声名显赫之际,纵然母妃当真冤枉,父王也不会冒着风险除去林家。如今外祖父势盛,我也颇得父王青眼,正是沉冤得雪的好时候。除却我母亲的冤屈,我更想手刃仇家,看王后的林氏一族如何分崩离析,破灭衰败!”

楚恒咬着牙说完了最后一字,素来清风霁月的他鲜少有如此失态的模样。他如蝼蚁般蛰居臣服于两位兄长之下,受尽众臣嘲讽蔑视都不曾流露过半分不甘,却独独在提及他母妃一事时心火翻涌,难以自持。

老将军哪里不知道楚恒的意思,可他今日听闻楚恒之言,深知报复无望,心中悲戚之感更胜从前。秦家军是享誉天下的铁血军队,若真有朝一日卷入朝廷纷争,势必要成为太子和二公子所争的一块鱼肉。可秦老将军又和王后有着这样的仇怨——

难不成,楚恒是要让秦家军助二公子一臂之力……

“外祖父,”楚恒伸手搭在了秦老将军的小臂甲上,那般刺骨的寒冷和疼痛又从甲胄绵延至掌心,继而深入骨髓,“如今幸得父王怜悯,京中军政要务皆于我手。他们觉得我肖想的东西,我未必没有一争之力!为着母妃,也为着我自己……”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秦老将军难以置信地望向身边这个瘸了腿的少年,“你怎么可能……”

“外祖父,”楚恒冷笑一声,“父王予我的,可远不止这些……”

“外祖父以为,秦家军为何能留守梁楚边关,又为何能独让您和秦少将军回来?在玉京之中真就能安稳度日了吗?我今日特地叫了公孙将军过来,就是想让外祖父瞧一瞧,问一问,看看当年的公孙将军,如今是怎样的一副落魄模样!公孙家族再不复当年,林家最初也是军功赫赫,可今时今日却再无人驰骋沙场,这些,外祖父都没想过吗?”

秦老将军愣了愣,忽而立即明白过来。眼前的少年,或许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而这些手段,恰恰是楚王用来保护自己儿子的武器。这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说明,这孩子,实际上王上对他,是有那么几分……怜惜之心的。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呢?单凭借王上的怜惜之心,又怎能斗得过太子和二公子?顶多不过是保住一条命,终究还是要沦落到躬身为臣的结局。然,若他不按照楚恒的想法去做,难道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秦家军要付之东流,他的女儿要因林氏的冤枉白白牺牲吗?

除非……

他侧眸望了望墓碑上深深刻着的字,扶着墓碑的手紧了紧,旋即收回,按住了自己左臂上那只枯槁苍白的手。

“老臣虽不知三公子是用了何等手段,但如今秦家军能安稳回京,想必三公子费了不少心思。近些时日边关战事停歇,却并未有两国缔约之举。老臣回京途中,虽路上安稳如常,可仍有些蛛丝马迹被探察兵发现,想来那些和宫中也有不为人知的联系。若在老臣尚在世时,女儿不得洗雪冤枉,秦家迟早要被林氏以此为由拉下马来,下场恐怕不比公孙将军好过。与其坐以待毙……

“老臣秦苍,愿与公子共勉。”

……

林间光影甚好,如同窗棂格出的日光,如丝如雨。

“对对对,就你手边儿那个黑药罐子,里头你取些药膏,把手心里长过茧的地方都涂上,”白姨一手扶着舂桶,暂时停了捣药,向太妃椅旁的小药桌上遥遥一指,“我平日里托人给你带的药都得换了。”

珈兰点点头,顺着白姨的指向抽取出了一个黑色陶瓷药罐放在身前。罐子里的药膏装了七分满,莹白如雪,面上还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光泽,像极了一坛塑了型的名贵玉石。

珈兰拢了拢衣袖,在罐中用手指取了一些,直接抹在左手手背上,方便后续涂抹。不远处的白姨见她找对了,低头继续捣着药,时不时瞥她一眼,生怕她因着好奇乱拿了旁的什么。

“果真是家中好,”桌案边的窈窕女子用指腹沾了膏,在手心的多处细细按压涂抹,一点点将白玉般的脂质膏药推开铺匀,“我在外头每日里还要寻个纸条写上记着,省的落了哪些,回来要遭白姨的数落。”

“你这孩子向来在这些事儿上不上心,能知道写个纸条也是好的。”白姨手上不停,舂桶中的药材肉眼可见地变得细碎了许多,“不是说你一会还要出去么,快些抹匀了,好收拾收拾东西。”

“好啦好啦,”珈兰轻快地收了手,已是在两手掌心附近都抹好了一层薄薄的药膏,“那,护手养肤的那些膏药我回来再涂罢,省的一会儿拿剑容易脱手,全沾到旁的地方去,便都白费了。”

“也好,你一会回来白姨替你备着。去吧,知道你心思早飞了去了。”

那阳光般明媚的女子闻言莞尔,面上似带着三分羞涩,几分柔情。她小时有几年在白姨身边,自是清楚白姨待她是真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眼底不禁拂过一丝感激之意。在珈兰离府之后,白姨便经常托人给她带各类药物,从治伤的金疮药到美容养颜的玉肌散,每次送药都及时雨一般,总能赶上用途。

珈兰从一侧的木架上取下小寒先前送来的纱笠,理了理长纱,将自己的容貌挡得严严实实,这才满意地取下双剑准备出门。手上的药膏还透着丝丝凉意,仿佛是连通了双剑的脉络,接触之时大有灵魂相交之感。

屋外万籁俱寂,廊下遮不住的日光怒放秋意千番,清风不朽。拐过这条裹着浓厚秋日的长廊,便紧挨着府上一处花园,无论春夏秋冬,园中自有四时之景,各不相同。再往后走,出了侧院,便是横跨过府中小湖的九曲长桥。

距楚恒约好的时辰尚有一盏茶时间,倒也急不得。珈兰本想着再去那湖上瞧瞧如今的模样,却被一人打乱了节奏。

纱笠遮掩下的女子方一脚踏出门外,迎面便疾步赶来一名同样带着纱笠的女子,步履匆匆,腰间那抹转瞬即逝的银色危光让她的身份昭然若揭。珈兰还未来得及开口,小寒便上前一把抓过珈兰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带着她一起往外头跑。

屋内的白姨也觉着奇怪,急忙跟了几步追出来,遥遥冲着二人高声询问缘由。小寒也不答,只说稍后回来跟白姨解释,便匆匆拉着珈兰离开。

双剑本身重量便比软剑沉上不少,再加上珈兰另一手还被小寒拉着挣脱不得,二人的速度想来也知道快不到哪里去。珈兰手腕动了动,小寒立即明白过来,在走廊的尽头停下了步子,回身望向身后正整理裙摆的女子。

“小寒姐,不是尚有一盏茶时间吗,你这是……”珈兰收拾好裙边,背上剑,预备着跟着小寒进入下一段的长途奔行。

“是,本是还有一盏茶时间的,主上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公子派去的人到得早了,我们又怎能再慢上一盏茶的功夫?”小寒不由分说地再度抓住珈兰的手腕,携着她共同往外走,“主上一早就知道大公子不愿意放弃秦家这块肥肉,可因着两家的世仇,断然是不可能合作到一起去的,便只有找人监视着,防止被二公子钻了空子。今日三公子与秦老将军相会,我们若是慢了,必然是……”

珈兰边走边听小寒的解释,闻言霎时明白过来,腿上也不由地加快了速度。二人一出府门,只一息之间便松开了手,沉下心来。

二十四使独特的内功修为,五息之间静心,闭目而感,便能将周遭的事物辨个清明。小寒和珈兰是极为熟悉这片竹林的,最初时候练习轻功,曾无数次在这片竹林里来回往返,故而一草一木都分外清晰。真要论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几处的竹子多长了几节,几处的叶子茂盛一些罢了。若这四周有何处传来的风短了哪处,必是在那有什么挡着,而当下,那遮挡物的答案也自然呼之欲出。

天空被竹林遮去了一半,又被屋檐遮去了另一半,隐隐约约窥得见头顶的天光。竹子的枝杈在阴天的白幕下直愣愣地伸展,把天幕切成碎片。珈兰双目清明,遥遥望着眼前那条明显被人压弯了草丛的小路,心中顿时对楚恒的所在十分了然。她从前去过那里,也知道秦家和王后的过节,只是对京中局势尚不太熟悉,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待到小寒再度回神,目光冲着左侧的一处深林甩去,步伐也随即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扒开草丛,尽量降低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声,直至目光遥遥撞上那巨石一侧露出的衣角。

珈兰与小寒相视一眼,二人几乎同时从左右道路飞身窜出,形包夹之势。小寒在上,飞身以足尖不断在林间借力,亦或偶尔抬手扯住上方的枝桠维持高度。她有意避开竹叶最茂密的几处,防止发出的声响过于突兀而打草惊蛇。腰间那一柄九节长鞭在天光照耀下宛如如影随形的猎鹰,目光炯炯,从空中窥视着林地里的猎物。

不和谐的窸窣声传入那刺客耳中,他似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般急忙快步向林子深处跑去,心中不由地想起关于楚恒府内暗卫的那些传说来。

珈兰在下,她一路踏着被压弯的矮林,不断追踪着刺客留下的痕迹,为小寒指引方向。二人如此分配也是有理可依,珈兰背上的双剑重量虽说是寻能工巧匠专门为她专制的,但终归两柄剑的重量要大过长鞭,再加上常年不曾回来,行动上自然不比小寒轻便。更何况小寒经年将九节鞭带在身边,自然是十分熟悉其重量,从体力上而言,如此能最大程度延长二人的追踪时间,扩大搜索范围。

不过,说到底,普通的江湖刺客又如何能同楚恒精心调教的暗卫相比。

这头小寒已经寻了竹叶间的隐蔽之处,一手扶着枝干,一手扶住身前险些被自己惊动的茂密枝桠,俯身微蹲于竹木之上,一双妙目透过竹叶的间隙紧盯着向自己这边跑来的黑衣男子。而在这密林之中,刺客的体力再好,也因长时耗费而变得迟缓。再加上这是三公子府外的竹林,谁又能保证,楚恒不曾在竹林之间设下什么屏障呢。

刺客轻车熟路地大步奔跑着,始终不敢冒险施展轻功。他这样的恐惧也有道理,毕竟这片竹林虽说是世人皆可进入,可从来没有人能画出完整的一幅地图来。再加上方才空中的细碎动静,刺客也不是一无所知,怎敢轻易暴露自己的后背给空中的暗卫。

珈兰凝目,一跃而起,跳出让人行动受限的浓密矮林区域,在空中双手后扬——

“铮——”

如雏燕般轻盈的女子,霎时从背后抽出一双长剑,剑鸣嘶嘶,在寂寥幽静的竹林间更为骇人。

小寒闻声,飞身抓住高处的一枝绿意,右手握住腰间鞭柄,果断按下松懈每一节关节的一处机关。随机,只见小寒猛然在腰间一扯,空中旋转之间,九节长鞭已完整从腰上落入手中,呈蜿蜒之势在日光下渴血生辉。

珈兰又是借力一跃,双剑起势,直直向着前方不远处的刺客手臂劈去,剑锋阴冷。

这刺客察觉不妙,闻听背后武器之声,时不时回头望一眼确认二人行迹。他见珈兰紧跟在后,急忙埋低了头,奋力扒开矮林躲避。就在身后女子剑锋将至之时,刺客骤然偏转了方向,向远离二人的一侧猛扑,压在矮林之下。

毫无疑问,珈兰这一剑本该砍下他双臂,却因刺客躲闪而落空,白白伤了一方草木。她稳稳站定,左手一转,长剑反手而握,先一步一把横划开为刺客遮掩身形的矮林。刺客本欲起身,眼角余光扫见那骇人的寒光,心底暗叫不好,慌忙贴低了身子躲避。

目标暴露,小寒的追击及时到来,长鞭如蛇影般缠上了刺客腰部。她冷哼一声,站在刺客身边将鞭子一扯,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刺客的身子向旁撕着,他被迫四肢踉跄地爬了几步,跪倒在地。

珈兰缓步而来,右手反握着剑,左手则随剑深深抵在那人肩头,只让他瞥见剑尖的一点光屑。眼前之人骨骼宽大,可身形却是男性中较为瘦弱矮小的。从长鞭在他腰上的环数来看,只比小寒的多上半尺多些,方才步履又轻盈,地形也熟悉,必是轻车熟路,有组织图谋。

刺客到如今都不曾还手,想来只是刺探情报之人,没什么本领在身。

“二位姑娘……二位姑娘饶命……”方才这一番交手,他深知这二人配合默契,而自己身上又没兵器,更不说什么战力,“我是被人指使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拿钱办事……”

“闭嘴。”小寒紧了紧长鞭,这样的威胁明显对刺客很有用,“我们说什么,你答什么。多说半个字,我就把你,也分成两半。”

随着长鞭的收紧,鞭长的放血尖刺便齐齐扎入刺客腰间的衣料里,隐隐有血腥气传来。

“你既然说有人指使,此人如何联络,联络时可有什么暗语信物?”珈兰侧眸,沉声一一问道。

“姑娘,我就是个拿钱办事儿的……我也不过是接到上面的话,命我们只需知道三公子和秦家老将军交谈的大致内容便可,将听到的东西写在布帛上,再……”

“再什么?”小寒双眼一眯,手上的九节鞭更紧了几分,剧烈的刺痛让刺客近乎难以呼吸。

“姑娘,我们……嘶……我们也不是什么杀人的勾当……”刺客被腰上传来的疼痛激得言语断续,“姑娘,你先松开些……我……我缓缓告诉你……”

“我向来不是什么耐心的人。”小寒俯下身去,手中依旧紧紧收着长鞭不松,目光中是和楚恒一脉相承的阴冷。

珈兰很清楚那样的目光。最初在三公子府的地下室里,为了让新来的听话,楚恒也曾经露出过同样的目光。大暑、小暑,甚至是她,都是在这样的目光中长大的。

看来,小寒继承了楚恒的这一特点,而且完成的很好。

“小寒姐,别杀,”珈兰及时开口劝住,“要让他回去,但是……”

“但是,他不会那么容易听话。”小寒接道,如蛇般盯着眼前的男子,“你应该知道,我们不会信你。所以,只能让你做出一点牺牲。不然——我们不敢留下你这条命。”

“姑娘且说……要做什么。”那刺客闻言,知道自己尚有一条活路,满怀希冀地抬起头来。

“吃下这个。”珈兰手腕一转,将右手中的剑收了回去,转而从袖口的内袋中取出一个极小的黑色布包,摊在手心里打开递了过去。

她的手心里是三枚小小的药丸,泛着极好的彩光,若不是在这等情境下,必要让人以为是什么补身子的良药。

可越是美妙的东西,往往越有一副蛊惑人心的好皮囊。

“要不了你的命,”小寒从珈兰手中取过一枚,直接递到刺客嘴边,看着他吞下,“只是让你,不会乱说话而已。”

等到那刺客将药丸彻底咽下,小寒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起身后退了几步,手上用力一扯,将长鞭收了回来。鞭上的倒刺被生生扯出,随着长鞭收回的弧度,在刺客的腰间撕拉开一整片血痕。见那寒光褪去,剧痛袭来,刺客艰难地爬了起来,捂着腰逃命般快步往竹林外跑去。

他那腰上,已然被长鞭上的几处倒刺割破了血肉,只是小寒下手轻了些,不过见了红,还窥不见里头森然的白骨什么的。那刺客脚下趄趄趔趔,用手奋力紧摁着伤处,想来是长鞭上微量的毒素渗入血脉,让人痛极,可纵是他如此费心遮掩,却还是止不住血液稀稀拉拉地滴在地上,无言之中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至于稍后的事情,自然会有府上的其他暗卫跟上去探听。而刚才二人喂给那刺客的药,乃是白姨一早就研制出的一种南郡蛊毒,只是迟迟没找到试验品罢了,若这刺客回去之后胡言乱语,跟着他去的暗卫自然会捏死白姨给的母蛊,让子蛊的宿主爆体而亡。

南郡的蛊虫,本应消失在南郡的那场大火中。可万幸的是,白姨平日里也就这些爱好,一来二去的,竟养出了些奇怪的蛊虫来,禁在不见光的地下室里,倒是长势极好。

“谁在那里!”

陌生男子忽地高声喊道,中气十足。

二人闻言,心中警铃大作,不禁立刻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回头望去。

那是一名年轻的将军,身披甲胄,站在万千劲竹之后,手中还握着一截断裂的竹子。他视力极好,可是隔着二人的纱笠,根本瞧不清模样,只能隐约从身形上知道是两名女子。可若真是两名平民百姓误入此地,又怎会各自带着兵器,甚至其中一位的兵器上还沾染了血迹?

秦典墨扔掉那截竹子,手转而搭上腰间的长剑。

刺客吗?还是,谁派来的?

他仔细一探,闻见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道,心中不免疑惑。

将军目光如鹰,一刻不肯松懈。

“来的真是巧。”小寒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那是秦家的?”珈兰反问。

“看模样应该是。你可别坏了主上的计划,别露了身份,别交手。”小寒立即劝道。

“我知道的,小寒姐。”珈兰透过纱帘,遥遥望着秦典墨那警惕却有些呆愣的模样,抬手将剩下的一柄长剑收了回去。

长剑入鞘,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郎君,我和姐姐不过是路过,方才瞧见有个黑影鬼鬼祟祟在这附近偷听,一时没忍住动了手。”珈兰回答了秦典墨的问题,见他缓缓松了剑柄,复又补充道,“我和姐姐游历江湖多年,乃腾蛟阁门下。我等平日里最瞧不得这等下作的阴谋诡计,便替小将军料理了。还望将军回去多多小心,别再沾上这些个小人,平白招了晦气。”

二人的额前垂下月白色的长纱,亭亭玉立。小寒侧着身子,垂低了头不说话,唯恐日后在楚恒身边,同秦典墨再相遇时暴露了身份。若真论起容色,小寒也算是清丽动人,腰肢更是不过盈盈一握,绝对是让人过目不忘的角色。她有心将长鞭掩到自己身侧,其余的一大截则是堆在脚旁的矮丛里,纵然秦典墨能瞥见她使得是鞭子,也不至于隔着那么远,能将武器的特点记住。

珈兰说的自然是真假参半。

秦典墨定睛细看,见二人周身干干净净,衣裙上不曾沾染血迹,心中稍稍清明了几分。他对京中局势略有耳闻,想来祖父回程时的种种,今日窥见恐也是机缘巧合。再加上这二人周身清爽无伤,又离衣冠冢处尚有些距离,总不好回去惊动了三公子。秦典墨自然不想横生事端,便松了手中兵器,余光回扫,确认了一眼公孙将军的安全。

见二人没有敌意,秦典墨也不想多作停留,双手利落地抱拳轻鞠道:“既如此,多谢二位姑娘仗义相助。在下挂心祖父安危,便先行一步。”

“那,就此别过。”珈兰十分江湖气地抱拳行礼,隔着纱笠,让人瞧不真切神色。

“兰儿,主上那你先过去,我回去吩咐那刺客的事儿。”小寒见秦典墨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轻轻扯了扯珈兰的衣角,“我瞧着这天气阴沉沉的,怕是晚上要下雨呢。你早些让主上回来,喝上些驱寒的药,不然……到了晚上又要反复了。”

方才的刺客是个老手,知道自己的血止不住,自然不会直接回去找他的主子。弯弯绕绕下来,是要些时候。

“好。”珈兰应声,小心翼翼地拨开面前的草丛往竹林深处走。

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珈兰紧了紧自己的衣襟,打了个寒颤,加快了步伐。

这样的阴天,他若坐久了,会抵不住罢。

她拨开丛生的灌木,扶着一侧的翠竹站定遥望。

楚恒垂低了头,双目轻暝,任凭林间寒风焚去他周身热意。寂静四起,偶有一两声飞鸟似呓语般朦胧远去,牵开万千竹叶沙沙响应,好不肆意。

秦老将军已经走了,留他一个人对着母妃的墓碑,久久不肯离去。

“娘,”楚恒握紧了轮椅的靠手,手背苍白得毫无血色,“青岩往后,或会少些来看望您。”

风抚过一旁修竹的段段竹节,一点一点蚕食了翠色,归入虚无。

孩儿起誓——纵不得让父王深陷愧疚,不得让父王与您合葬黄泉,也绝不会放过害您性命的王后一族!她让您抱憾而去,孩儿便让她尝尽这世间亲人一一因她而故,世间所仰仗之事一一落空的滋味!她的孩子、家人、家族,皆不是我,但终将是我!

“娘,”楚恒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青岩真的,很想您。”

四下风起,唯独那戴着纱笠的女子站在不远处,缄默于风息。

她不敢靠近。

……

三公子府的格局历来分明,通常没有特殊任务安排时,哪怕微末到洒扫奴仆也不会随意挪动地界。今日恰逢连夜雨,光芒在遥远的苍穹朦胧之地消失,蛰伏在地平线之下。

府外簌簌响着穿林打叶声,偶有狂风呼啸,将光芒从行人的双眼中夺走。

一位青衣妇人坐在二楼美人靠处,一手搭上了木栏,任飘零无依的雨点星零落在自己眉宇之间。她凭栏遥望着府外竹林静谧的轨迹,似不曾听见身后有人靠近。

“白姨……主上那边……”

“嗯。”妇人轻轻抬起下巴,以迎接更多打在面上的雨水,“你怎的回来了?他好全了是吧?”

珈兰倚着门框不出声,只深深长出了口气,抬头望向屋檐上跌落的雨点,心中怅然。她瞧着白姨眉宇间的愁色,又顾念着今日天气的寒凉,便猜到了些许。水珠接二连三地打在木栏上,澄澈雨水的飞沫复又砸到白姨身上,渐渐浸湿衣衫。

“我就知道,那小子叫你回来没安好心,如今又作践起来了。”白姨冷笑一声,怒拍木栏,“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也同我一样都出身南郡。为着你,我才留了下来,他这般对你,你以为我会让他的日子好过多少吗。”

“我此生都不会忘记,我回到南郡的时候看到的惨剧!”妇人的面目逐渐变得狰狞,恨得几要将一口银牙咬碎,“兰儿,我告诉过你,楚国王室全是你的仇人!包括你记挂多年的楚三!你何苦如此为着他!”

她听过白姨无数回说过这番话,虽不明真伪,可是照着白姨那孤傲且较真的性子,十分也有八分是真的。当时楚恒不过比自己大上一两岁,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亲自放火烧了偌大的南郡?况且她记得十分清楚,分明是村子里火焰快熄灭了,才瞧见楚国的军队踏足。纵然真如白姨所言楚国有错,也是楚王的错,更是鲁国的错,终归,楚恒不过算是个帮凶罢了。无论楚国王室对于南郡是镇压也好,暴行也罢,如今他们二人都只是寄人篱下,束手无策。

更何况,珈兰不得不考虑到被楚恒关押着的弟弟。

这位二十四使中最具威望的女子,瞧着虽不过三十岁,实际上已是一位年近五十的妇人了。她本姓为白,自幼长于南郡,后又游历中原学习医术,在世间声名远扬。不过世人称道她的是妙手回春之法,无人知晓她私下偏好制毒,更爱南郡传下来的蛊虫二术,皆是十分精通。

楚鲁边境交界之处,有一十分隐蔽难攻的山村,那便是南郡。南郡之人善药石蛊毒,一向为两国不容,但楚国还是因边防之故和鲁国争夺着这个小小的山头。鲁国多番越境挑衅,甚至假扮流民百姓越过南郡,去边防的几个小郡烧杀抢掠。楚国不堪其扰,派了林家将士安定此处,事后更是将南郡直接划入楚国领地,严令禁止鲁国将士踏入。其中细则如何无人得知,只是南郡诸人自此销声匿迹,楚王虽不曾下罪,世人却将南郡蛊虫传的神乎其神,纵然无罪,亦是有罪。

楚国王室忌惮南郡奇术已久,又唯恐鲁国加以利用,便安了个罪名下去。楚国确实是南郡罪名的加诸者,但若非鲁国一再挑衅,恐怕南郡还能避上几年的风头。正是因为鲁国扰境的由头,南郡的蛊虫销声匿迹,子民自是所剩无几。白露是辗转多番方来到玉京,沿途以行医为生,又因巧合与珈兰和楚王一行相逢,知晓她出身之后便一直把她当作是自己的女儿般对待,方跟着进了玉京城,入了三公子府。

她好几次想借病杀了楚恒,却也好几次被珈兰那双眼睛所劝服。

白露半生孤苦,漂泊无依,那些都是陈年的旧事,如今两国关系和缓,她又怎么舍得让自己最珍爱的孩子失去所爱。

珈兰习以为常地听着白姨的话,心中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她忽而缓缓开了口,唇瓣干涩。

“白姨……他……今天去祭拜他的母妃了……”

“母妃?”白姨回过身,抱臂靠在木栏上,语气嘲讽,“他见过秦家的两位将军了是吧?你可瞧见了,那秦家小郎君如何?可比得上他那般文采风流?”

“这二者,本难相较——三公子是清风霁月的少年郎,那秦家公子是马踏平川的少将军,自是不同。”

“自是不同?呵,亏你较真,还拿那秦家少将军同楚三公子比?”白姨冷哼一声,言语间也不客气,“兰儿,她要拿你去嫁秦家、嫁吕家,你且当真是不懂吗?那起子腌臜主意,亏得他想的出来,为了给自己寻个活路是连什么都不顾了!”

“白姨……”

“他只知算计着你和我,算计着你的夫家门楣,算计着拿你拴着我,拿你弟弟要挟着你!你倒好,一回来丢了魂儿似的找他念他,他可曾惦记着你?哦,不,我换句话说,他可会惦记着你?”

珈兰顿了顿,有些失落地垂首不言,一手已是攥紧了自己的裙边。

“他是帝王之子,将来自有那九天之凰来配他,我们两个南郡遗民,罪人之后,你还肖想些什么?”

“白姨……”珈兰垂目,阖上万千思绪之门,脑海确是清明一片,“我连命都是他给的, 又怎么可能跳脱这俗世困顿……白姨,我自幼欢喜他,如今——

“他要我嫁给秦家少将军,我便嫁,我从不在意自己的清白名分,我只在意自己是否真的帮到了他,是否真的,能如春雨所预测的那样,他能得偿所愿。

“日月永悬,时光亘古……我心不转。”

“你同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白露望着珈兰那白净切纯粹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她早年瞧见珈兰的模样。二十四使中的各路人士,但凡要在楚恒身边护卫的,自小便要吃尽训练之苦。不似白露这种擅医术者,珈兰是实打实的在暗营里练出来的本事和手段;也不似小寒大寒那般有来历,她的本事,都是楚恒亲自看着练成的。

霜降之名本是花神之女,除却美貌之外,亦是聪慧过人。二十四使的霜降,擅双剑,通六艺,精于暗杀之术,更传闻有一副天下至美的皮囊。

他们所有人都被楚恒要求穿着一件特制的中衣,衣上各处皆藏有不同的毒药解药亦或是暗器杀招,人人需得熟知熟记。在这般艰辛情况下长大的孩子,只需知顺从和杀戮,何谈情感二字。

“兰儿,白姨性格一向如此,你从小我便劝你,让你莫同他走的太近。他是个最没有将来的庶子,哪怕我真能治好他的寒症,真能让他双腿复原,那又如何?如我方才告诉你的一样,他的未来自有楚王择了好姑娘来嫁他,我们二人终归是见不得天日的。白姨今日只是想劝你,让你多多收敛些心思。你且看那吕世怀,不就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吗?如今轮到秦家人,也要步入一样的后尘。可他们,都好过楚三公子。”

“白姨,我知道的,可是我……”

“罢了罢了。”白露骂完,也算是稍松了口气,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起身道,“兰儿,白姨一向都劝不动你。今日只是瞧着楚恒那副半死不活,却事事计较的样子,心中愤愤,多唠叨你几句罢了。这辈子,我终归只认你一人作女儿了,再如何我也得认。”

珈兰心中微动,上前悄悄牵住了白露的手。

“傻孩子……”白露这脾气,终归是口头上说说便过去了,如今身上沾了雨水,衣裙粘腻得好不难受,“我知道你来找我,我若不去,你纵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把我拖了去的。他今日在外头久了,你们回来前我就备好了药箱,你一会也换身轻便的先去,我去收拾一番,随后便来。”

“好,”珈兰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心中是否被白露说动了,“那,白姨千万记着喝碗姜汤驱驱寒。”

“知道了,我还不知道这些么。”白姨捏了捏珈兰的手,提步往屋内走去,“你把我的药箱带去吧,我随后就来。”

珈兰点点头,紧随着白露进了屋子。檐外的雨比方才更无所顾忌,大颗大颗往美人靠的里头钻,贪婪地汲取着微弱而温暖的烛光。风拍打着树上藏匿的水珠,哗啦啦落下一整片来,悉数淹没在雨夜的噪声中。

雨夜无星,水汽淡淡描绘着厚重云层的轮廓。珈兰把外出时的衣服换下,寻了一身浅紫色的简素衣裙,清清爽爽的,褪去了不少疲惫之意。她随手提了一盏山水灯笼搭在小臂上,肩上挂着白姨嘱咐的药箱,施施然下了楼,循着长廊向三公子的卧房走去。

白露淋了一身雨,左右洗漱加上换衣衫也要个些许时候,可一想起楚恒那微微泛白的嘴唇,珈兰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他今日念及亡母心中悲切,加上又受了寒,回来时便有些难捱的打颤,恐怕如今大寒已是忙得焦头烂额。

夜风糅了雨丝,横穿过长廊,那股冰凉的寒意亦随之长驱直入。珈兰下意识地提了提肩,让药箱的带子往上挪了挪,随即又双手握着灯杆,加快了步子。

大寒站在窗边,不慎望见那窈窕身影,一时有些失了神。

屋里刚燃过香,是楚恒为了驱寒特地备着的。往日里都是小寒负责的,谁知今日大寒第一次焚香,下手重了些,多舀了一勺进炉子,如今烟雾缭绕,真真入了仙境一般。楚恒被呛得没法了,只能唤大寒开了窗散一散,自己则是远远躲在书桌一侧,尽量远离那刺骨的秋风。

窗外是细碎风雨,时光飘零。

大寒一打开窗,走廊尽头的那抹微光便撞入眼眸。她今日提了一盏昏黄的灯,摇摇曳曳的,像是被风吹得没了脾气。瞧得出她连发髻也没来得及重新梳理,亦或是这秋日的风雨太过顽皮,丝丝缕缕吹散了她的发梢。

身畔的寂寞微光、无处不在的茫茫水雾,相争着摩挲她的眉眼,偏偏那样熹微的光芒还在她周身隐隐勾勒,像极了踏月而来的仙子,神圣无暇。

她逐渐走近了,发丝微乱,脸上浮起一层被夜风吹白的寒意。大寒急忙架好窗户的叉杆,在楚恒莫名其妙的凝视中回身行礼。

“主上,霜降来了。”

“哦。”楚恒应了声,听不出情绪,“一会她回去,你找人唤春雨过来,这几日临摹的字迹有些潦草。”

“是。”

大寒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外女子轻手轻脚放下灯笼,耐心地叩响木门的声音。楚恒无言,只低头沉溺于案上的文简,默许了大寒那双早已放在门上的手。

铺天盖地的寒意,在他开门的那一刹倾巢而入。珈兰掸了掸身上的水珠,见大寒动作这样快,急忙溜边钻进屋子里,反手帮大寒关上了门。

“呀,这屋里的香熏的真重,怪不得方才你要开窗呢,”珈兰淡淡看了一眼身畔的男子,遥遥隔着一小段路,屈身行礼,“主上万安。”

“勿需多礼。”楚恒头也不抬,平淡道,“这些事情终归是小寒做惯了的,大寒手上没什么轻重,我便让他开会儿窗子,也不至于太过呛人。”

珈兰顿了顿,默默起身去桌上放下了白露的药箱。她方才过来时身上攒了太多寒气,念及楚恒的身子,是断然不敢立即过去的。只是听楚恒言下之意,她霎时又有些懊恼自己,不曾事事向小寒请教询问,这才造就了今日之祸。

“我替你倒盏茶,先暖一暖,”大寒绕到桌旁,一面动手取茶盏,一面同珈兰搭话,“也怪我,平日里粗心,不曾细瞧。这茶水是你来之前婢子们刚续的,正是热乎的时候,也将手暖一暖罢。”

珈兰谢过,在桌畔拖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她接过大寒递来的暖茶,借着缭绕的热气一抬眸,便见楚恒桌上摆着的一只茶盏,只是他似乎还未动过。

楚恒的腿上还是盖着那条眼熟的毛毯,但受这寒冷浸泡久了,再厚重温暖的毯子也盖不住周身的颤抖。纵然在这样的恶劣情况下,他依旧死死捏着手中的狼毫,甚至寒意席卷时,竟用左手按着右臂加以制止。

分明已经是这样的身体状况,还领受了楚王的命,没日没夜地瞧着公文奏疏,丝毫不顾身子,也难怪白姨愤愤不平,换做任何其他大夫,但凡能忍他这等脾气都是少的。病患自己不乐意配合大夫的治疗,这治病的过程又能容易到哪里去呢。

一番也便罢了,他如今这行径,不是拿刀子往珈兰心上扎吗。

身体微暖,珈兰义无反顾地放下茶,起身向楚恒走去。

一大滴墨跌下来,一头扎进公文之中。

“既然身子都这副模样了,就别看了,”珈兰不由分说地夺过楚恒手中的笔,挂在架子上,“这些劳什子越看越多。你今日看完了这些,明日王上知晓了,又会把殿里的那些拿给你。再怎么想打发辰光,也不至于此啊。”

青葱玉指捏上楚恒酸胀而冰凉的手腕,细细揉搓着,替他卸去疲惫。

她刚才端过茶盏,手上还留着茶水的余温,一点点替楚恒化去了冰冷麻木的感觉。

“白姨一会儿过来,我必是要一五一十同她讲的,我唠叨没用,就让白姨唠叨,便不信你听不进去的。”

大寒闻言,在后面轻声笑道:“兰儿,你且不说白姨的话这么多年主上有没有听过,纵是你方才的嘱咐,主上也是一句不听的。”

珈兰回头恶狠狠瞪了大寒一眼,嗔怪道:“你就不知道劝着点吗?”

楚恒跟个木偶似的任由她拿捏,一会儿捏捏小臂,一会儿转转手腕。片刻之后珈兰又不知从何处寻了个汤婆子来让他搂着,而楚恒愣是一句话都没反驳。大寒吃了珈兰那一记眼刀,心虚地开了门躲外头去了,生怕多被怪上一句。

她也是,一向温柔的性子,唯遇到楚恒的事情便有些着急。不过好在大寒也是习惯了的,自小他就爱惯着珈兰些许个娇纵脾气,似乎在他眼里,男人天生就该惯着女人的。

“无妨,好些了。”楚恒见珈兰又去倒了盏茶来,双手紧了紧汤婆子,“你也别怪他,他和小寒只知道听命做事,我没说的,没做自然也正常。”

“好了,别同我赌气了。”楚恒一手接过茶盏放在身前,揭开盖子撇了撇沫,一股暖意不知不觉在心底滋生,“我今夜不继续看了可好?”

“我其实本不该劝的,是我逾矩,”珈兰闻言,在楚恒身边缓缓跪下,抬头仰望着眼前的羸弱男子,“我只是想让白姨的治疗效果更好些,你也能少遭些罪……”

“我知道。”他轻声回复,侧眸时,瞥见珈兰头上素净的一支单簪,不由皱了皱眉。那是一支银制的兰花长簪,虽说雕刻得仔细,可比起镶嵌了那些玉石、珍珠什么的,倒显得清贫。楚恒抬手扶了扶珈兰发上的那支银簪,触及她那乌黑如瀑的三千青丝,心中稍定。

珈兰一怔,耳后浮起一团淡淡的红云,有些羞怯地垂了首。

他取了一段发,任其垂在手心里摩挲,这等举动倒是十分肖似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秦家小将军,可还不错?”

“什么?”

“我瞧着,秦家那小将还是个不错的。”楚恒把玩着珈兰的一缕发,时而将其绕在自己的指尖,爱不释手,“公孙将军同我提起了一些陈年往事。你也应该对林家和公孙家的事情有所耳闻。”

“我同你提过秦家小将军,却还不够完全。公孙家子嗣稀薄,唯一个儿子在京中护卫队当值。林家也再没出过什么名动天下的武将,阖家上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父王防着他们,也防着林家,难免不会再下一道旨意防了秦家。秦小将军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将军,怎堪被一道旨意压住了未来?他敢大摇大摆地回玉京,自然是在边防之地有自个儿的安排……能威胁到父王的安排。”

“可是……秦老将军携至高之功回京,一路上平的流民之乱,边关的防守之战,也隐隐有了功高盖主的架势。如此情形,秦小将军再如何有准备,也不过是个小兵,怎抵得过楚王的圣旨?你还要……”珈兰明白楚恒的用意,任他拾着自己的发,将心中疑问悉数抛出。

“你担忧的事情,我已同秦老将军讲了。他会主动辞去秦家军的将领之职,由秦典墨来担这一担子。秦典墨刚从边关回来,在朝中无熟稔之人,再加上秦家和林家的世仇——从父王的角度来看,他是最好的人选。”楚恒缓慢地收手,指尖女子的发便一点点滑落下去,勾得人心痒难耐,“可我要的,恰好就是秦家军。”

珈兰仰望着面前满眼都是自己的男子,如鲠在喉。

“兰儿,我把这些话现在同你讲,是因为我知道,二十四使里,你是唯一一个可以不动一兵一卒,就替我赢来千军万马的人。”他捕捉到珈兰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忽意识到自己过分苛刻的话语,“可是,纵然我给了你旁人没有的自由,你也需得,记住一件事情。”

他俯下身,贴近了珈兰姣好的面容,淡淡的兰草香气便随之附庸而来,植入肺腑。温香软玉,日思夜想的面容如今就在身旁,连楚恒自己也不知,究竟是真被这样的气息蛊惑了心智,还是仅仅,为了留住眼前的女子。

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又有谁能辩个清楚。

“只有我楚恒,才是你唯一的主上。我可以容忍你与任何人虚情假意,但在我三公子府,我只要你的忠诚……和真心。”

何等不平等的交易。

让人甘之如饴。

珈兰仰着白玉般的脖颈,深陷于楚恒的眼眸之中。他有着这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即使这双瞳眸被覆上了俗世百态,依旧好看得如同秋日深潭。那样清澈、明媚,即使无人知晓那潭底究竟掩埋着什么,起码这一刻,潭水中倒映的是自己。

……

大寒伫立在门外,脑海中一片茫然,恰如面前纷纷扬扬的雨丝,杂乱无章。庭院里的砖石已被雨水染上了一层深色,屋檐上滴答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尽是雨水和青草的清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嘈杂的雨声中忽地传来一阵规律的脚步声,显得颇为突兀。

“你怎么杵在外头?”

是白姨。

她两手空空,只换了身深色的衣裳,裹着她的曼妙身段,哪里像个五十岁的老妇。纵然她同珈兰一样换个颜色的长裙出门,恐怕旁人也只觉得她们是一对要好的姐妹罢。

“珈兰在里头,我寻思着给他们留点时间,就……”大寒挠了挠头,在白姨面前活像个认错的老实孩子。

“那你继续杵着。”白姨也不给他留面子,冷哼了一声,“左不过里头是要我和兰儿来做重活,搬搬弄弄的。那又怎的了,我同兰儿又不是做不起。”

大寒一愣,低头见白姨脸上似有愠色,急忙抢先一步去开门:“我怎么会舍得让白姨和兰儿做重活……但凡有个跑腿搬物件儿的,白姨吩咐就是了,我是不敢反驳的。”

“亏得你还有良心。”

二人一推门,屋内那般烟雾缭绕的感觉已然散去了不少,转而替代的是淡淡的炉内香烟。珈兰早前将窗子拢了一些,只留了一道喘气儿般大小的缝,又舀了一些香末出来,如此两头都恰好合得上节奏。楚恒此刻正捧着一个圆滚滚的汤婆子,轮椅被人推到了正中央的百灵台旁,面前奉了茶,同珈兰一道坐着,瞧着面色是红润了些许。

白露四下一扫,见楚恒这副模样,心头的怒火也稍消了些,欣慰地看了一眼堂中二人。他恍然不觉,只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汤婆子,拇指划过汤婆子外附带的炉套,似乎在瞧其上绣的花儿朵儿什么的,不过无论他看哪儿,总归是乖乖捧了个暖炉,坐那儿安安分分的,不闹着看公文了。

珈兰一抬头,见白姨进来,起身迎上前道:“白姨,外头可冷了,你且进来喝盏茶,我替你收拾东西。”

“茶就不喝了,”白姨安慰性地拍拍珈兰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一双柔荑,回以浅笑,“难得见他这么乖巧的模样,我可得抓紧时候扎上几针,以防一会儿又回过神来,四处乱跑。”

美妇人一记狠厉的眼刀,直直飞向了楚恒。

“白姨……”珈兰拉了拉白姨的衣袖,软了声道,“我方才让主上服了药,强行把他挪到了这儿,我可是最听白姨话的,怎么会让主上乱跑呢。”

被这一老一少阴阳怪气的楚恒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只觉这空气冷得骇人,撤了手继续捂着汤婆子不放。他面上似有些许红光,脸色也不似先前那般白得吓人,反而泛着淡淡的柔色,也不知是谁的功劳。

一侧的大寒只无声关上了门,行了礼便站在一旁,也不说话。白露白了大寒一眼,他也只能生生受着,心下不断嘀咕是哪儿惹了这位姑奶奶。

“我知道你乖,”白露从桌上接过药箱,按了几处开关将箱子打开,细细斟酌着里头琳琅满目的工具和药罐,“只是有的人今天头一遭这样听话,让我受宠若惊。来,胳膊,我且探探脉。”

楚恒乖巧地伸出手瘫在白姨放在面前的小软枕上,一改往常的倔强脾气。白露一挑眉,好心情地摸上楚恒的手腕,三指微动,直至按住一处便不再说话。

这些人都十分清楚白姨的规矩,此刻不约而同地禁了声,悄然等着白姨把脉。只是这脉象轻微,让人时难察觉,连白露也是反复了许久才敢决定。

他这副身子,着实是孱弱的让人难以想象。分明今日也不是大雪纷飞的时节,不过是一丝初秋微寒,换做常人加上三两件衣服便可无碍。可偏生他不过出去了一日,身子便一时差了,让人摸不清头脑。

照理来说,楚恒平日是不懈怠内力的调息的,断不至于到这般地步。可是一想到楚恒的年纪,白露霎时反应过来,再一探脉,很多事情便逐渐清明了。

“这倒是怪了,”白露自言自语道,“你这小子吃了这许些年的药了,一直不见好,反而有于我那些药物相持之相。莫不是你平日里太过放肆,给我找了些事儿做不成?”

“不会啊……虽说主上有些地方不大注重,但大抵还是有个度儿的。”大寒在一侧开口,眉头紧锁,“以往这药吃下去,总能很快见效的,可是后来慢慢加了剂量也不见好转,我还以为是病情……”

“你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白露闻言,开口骂了大寒一句,扭头没好气儿地使唤楚恒,“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楚恒抿抿嘴,还是乖巧地照做了。

“怎么这样白,”白露皱眉,“平日里你们都给他喂些什么,这体质怎么就不见好呢?都说过了,饮食上要少见些寒性的东西,多喂些暖和的,日日都要备些鸡鸭鱼肉,怕不是你们一个个都没放心上罢?”

白露点点头,示意楚恒已经看完了,他便把舌头一缩,重新捧着汤婆子不说话。

“瞧瞧,瞧瞧!”白露一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盏。她忽意识到什么,一手掀开茶壶盖子,拎起来摔在桌上,“信阳毛尖儿,顶顶常见的寒茶!记好了,但凡是绿茶,都给我丢出这门口去!都什么日子了,你们还不忌他的口?夏日里燥热些也就罢了,入了秋,他这身子还如何沾的得?偶尔一遭也就罢了,要实在耐不住寻不到好的茶叶,就给我一桶桶喝白水!”

三人垂着脑袋,听着白露的数落,不敢还口。原是这几人都疏忽了,平素也不管伙房的事儿,这才有了这一遭。

“兰儿,去取纸笔来,我重新写张方子。”

闻听此言,珈兰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去书案旁拿东西去了。反观大寒,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抬眸,被迎面而来的一记眼刀按了回去,只能不甘心地把话咽下。

“白姨,”楚恒撤了手,平静地理着自己腿上的毛毯,淡然道,“待我从西南之事回来,你试一试罢。”

白露整个人似被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突遭雷击般僵死地坐住了,茫然地看着楚恒。她好几回微张了口,却发现口中无声,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唯独一颗心脏欢脱地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在浓烈的木然思绪过去后,接踵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兴奋,白露不禁拍案而起,目光炯炯,盯着楚恒发问。

“你认真的?”

“是。”楚恒点点头,像是在宣布一早就做好的决定,“时候差不多了。”

“好……好……”白露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大喜过望,口中连连道好,声线颤抖,“如此,我也不算白吃你一碗饭了……只是这治疗的过程怕是不太好受,又拖了这许些年份了,你……”

“无妨。”

珈兰闻言,愣愣地定在原地,手中还攥着一支蘸了墨的笔和几页宣纸。

楚恒一早就和白露就有过约定。早年楚王四下寻觅良医,只求有人能缓解三公子身上的寒症。日日夜夜受尽病痛折磨的他那时瘦的竹竿儿似的,小小年纪又无法行走,醒了便是把被子蒙过头,谁也不见。直至白露开了方子,一碗碗汤药下去,他觉着身上有了温度,也不再发颤得无法自理,才偶尔向身旁的几位奴婢搭上几句话。

这已是难得,楚王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央着白露瞧一瞧楚恒的腿。

她那时候回答说,伤了根骨,回天乏术。

可只有他们三人知道,楚恒的腿,多年来都不曾萎缩变形,是因为白姨在施诊时时有顾及。这双腿的血脉经络,实际上已不再坏死,只是仍留了些问题,需要楚恒配合才能康复。他幼年修习内力时,便是按照浑身的经络作一个周天,平日里修习时内力也不免经过双腿,然他心如死灰,一心以为事无转机,只埋头于旁的琐事,除却内功的日常运行,每每拒绝白姨,将这双腿抛诸脑后。

久而久之,他这样的脾性总免不了白姨私下里一顿唠叨,是而也被珈兰听去了几分。

如今……

香炉里欢腾着白色的轻烟,缓缓飘浮而上,左右舞动着身姿。屋外的雨声更盛,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砸在瓦片上,又迸发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四散开去,像极了乐声的余韵。

珈兰心头满是欣喜,一双纤手皓肤如玉,慌忙将纸笔递给白露。

“早知你回来,他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定要使劲浑身解数留下你,还去什么劳什子鲁国。”白露接过,将纸摊平在桌上,随手拿茶盏压住一角。

白露本是无心之言,可听在珈兰耳中,却多了一层深意。她当然知道白露不是故意责怪她,但细细想来,若真的早些回来……

珈兰悄悄窥了一眼楚恒的蜡黄面色,低下头去,眼眶中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分明白姨这话里话外其实对自己都是夸赞,不知怎么的心头反而升起一股愧疚感来。毕竟自己出去一遭,虽说学艺不少,但也是实打实的功夫花下去,片刻不停的。府上碍于珈兰弟弟的缘故,她不得不回来是没错,可是这其中,难道就没几分旁的念想为珈兰的归心似箭作因吗?

若再能争气一些,是否还能再早些回来,再早些让他愿意接受白姨的治疗也好。

不过好在,只要他肯了,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你哭什么。”楚恒侧过头来,目光触及珈兰眼睫上还未抖落的泪珠,心中一紧。他没来由地伸出手去,只知心中怜惜,想安慰安慰眼前无辜的小泪人儿。

珈兰正要拭泪作答,一只大手忽地将她的小手牵了过去,包在手心里。楚恒虽说是久坐轮椅之上,又瘦弱了些,不过,若真计较起来,他的身量确实也是不输谁的,是而手掌宽大些也情有可原。珈兰一时哑声,手背上覆着他冰凉的掌心,指尖的薄茧摩得人心中悸动。

“这难道,不算是好事吗。”楚恒探究似的捏捏她的手,小巧玲珑,柔弱无骨,似一用力就能捏碎一般,“怎么倒哭起来了。”

他从不知道,珈兰这双算得上饱经风霜的手竟是这样温软滑嫩,一点茧子都不生,五指软的跟水儿似的,任由他怎么摆弄都行得通。楚恒心中柔和,侧过身来,珈兰见状,急忙抹了泪,来不及思考便跪在了楚恒座旁。

在大寒惊愕的目光中,楚恒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温和。他旁若无人般替珈兰拭了拭颊上留下的水痕,冰凉的大手拂过女子微热的面颊,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回想起幼年时,她的肌肤沾了血,一白一红,乃是这世间最亮眼的颜色。时光消亡,可她的玉肤不仅不见老去,反而长成了这般亭亭如玉的模样。女子颈部的白玉之色如同软滑透明的凝乳,隐隐显出皮下细细的青青的筋脉,吹弹可破。

楚恒一时有些贪恋,指尖在她的额发、眼角留恋忘返,目光中也逐渐染上了恋人的柔情。分明眼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娇俏面容,可大计未成,朝中风云莫测,他一个手握大权的瘸子,也只敢在这种时候多留恋几回了。

大寒哪见过楚恒这副模样,急忙别过脸去不敢看,生怕多瞧了一眼受了罚。

“没事了,我这不是,顺了白姨的意思吗。”楚恒柔声安慰道,目光一刻不离。

珈兰不答,氤氲过泪水的眼眶还蒙着一层湿意,抬头望进楚恒深邃的温情中。那双眼眸如海一般深沉,黎明和黄昏,光明和阴影,都在这里嬉戏。表层的黑暗光泽之下,满溢着浑浊的阴郁和沉重,她脑中恍惚,感觉自己似要抓住什么,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她沉沉颔首,有些卑微地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她在肖想什么啊。

这一句,足以让人恢复理智了。

白姨对二人的互动充耳未闻,不知是习惯了、料到了,还是压根没在意。她细细斟酌了几味药,再度写下,又重复审视了好几遍,才招招手让大寒过来。

大寒一刹来了精神,上前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白露的药方,见墨迹未干,就用双手拎了两角,竖着立在自己身前等待其自然晾干。这可是无价的宝贝,他若是弄丢了或是脏了墨迹,可就不是挨板子那么简单了。

忙完了方子,白姨一扭头,看见两人还搭在一起的手,蹙了蹙眉。

“牵够了没有?”白露扶案起身,“病还没好,心思不少。”

珈兰立即如着了炮烙似的缩回手,讪讪地起身退到一旁。楚恒见她害羞,又紧着白露和大寒在侧,也不多逗她,只是默默回头去看大寒身前的那张方子。大寒人高马大的个头,两手分别用两指谨慎万分地捏着宣纸的一角,过一阵子又换手,是一动也不敢动。

“这方子,倒是没什么问题,和原来的有何处不同?”楚恒看完,虚心向白露求教。

“都说久病成医,你小子也算是有点长进,起码能看出个好赖来,”白露有些高傲地拍了拍手上那并不存在的灰,“这一剂药下去,我是要看看你身子的接受度如何,所以药量可能会稍重一些。煎药的规矩和往常一样,这帖药我会亲自来,你若是服用之后身子不适,就立即与我说,我再为你酌情增减。”

白露站起身,扭头正要出门,忽停住脚步道:“对了,先前所有的药方,无论是药丸也好,煎服的也罢,通通收了销毁,那些已然用不上了,我会赶在你出去前配好新的,一同带上走。”

楚恒还没说什么,反倒是举着药方的大寒愣愣地连连点头,恨不得把白露的话反复背上好几遍。他正努力记忆白露的嘱咐,这头楚恒却轻轻一笑,开口道:“劳烦白姨费心了。有兰儿在,想来也不会再生什么错了。”

“最好如此。”白露一手拉开门,又是一记眼刀甩给一侧的女子,“还不走么?”

这话显然是对着珈兰讲的。闻言,女子一刻也不敢耽搁,提了裙边匆匆跟上白露的步子,还不忘回头将门掩上。楚恒深深望着珈兰离去的背影,及时捕捉到了她回头关门时眼底的担忧和失落,心头又是一痛。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展露出对珈兰的喜爱。他一直都很明白,对珈兰不吝啬的关怀,尤其是在白姨面前表露的,不但能满足自己的私心,甚至还能加固他们之间的羁绊,无论于公于私,都是好的。

那些有家眷的二十四使,他们的家人至少留有一人生活在三公子府,愿意做活的做活,不愿意做活的便被关进府中地下的牢房,也算衣食无忧,这样的做法,能让那些心狠手辣的暗卫忠诚无比,不敢叛离。

是以,珈兰的牵绊,就是那日在废墟中同样捡到的,她的弟弟。

同样,是个瘸子。

可是楚恒却发现,好像有更好的东西,可以作为牵着珈兰和白姨的绳索,不让她们生出异心。

“主上……主上?……”大寒战战兢兢地唤了楚恒好几声,才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怎么?”

“属下……还需要去叫春雨来吗。”

“不必了。秋风冻人,春雨的身子也不大好,就不必麻烦去推他出来了。”楚恒重新捧回了汤婆子,放在手心摩挲着,贪婪而迷恋地汲取着其中的温暖,“你扶我上榻休息罢,熄了灯,去置办药材就是了,不用顾着我这边。”

“是。”大寒将手中的药方仔细平铺在桌上,又学着白露的样子用茶盏压住一角,这才放心直起腰来。他熟练地推动楚恒的轮椅,将位置停在床榻边不远处,到座旁一侧蹲下。接下来熟练地弓腰,伸手,让楚恒扶着。

对于原本应是天之骄子的楚恒来说,这是何等丢人的行径。

只是今日,一想到他的双腿还有复原的希望,那些难堪和不甘便都被舍弃了。

楚恒将仍有余热的汤婆子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撤了毛毯。他一手横跨过大寒的肩膀,将整个身子俯到他背上,任由他将自己半背半驮起来,轻轻放在榻边。

“你一会儿去置办药材的时候,去地牢里吩咐一声,”大寒刚刚直起身子,便听背后的楚恒忽然开口,“让他们过年节的时候,乐意出来,就出来同家人聚一聚。春雨那里,你也问问他,年节时候愿不愿意出来过。”

“是。”

楚恒半垂着眼帘,眼瞳漆黑,深不见底。

别人不知道,可是大寒心里清楚的很。被大火压断了腿的,一路回玉京时同样深受寒症所扰的,正是珈兰那可怜的弟弟。只是那孩子见了白露总爱笑,又和白露走得亲近,治疗时也没有遇到像楚恒那么大的困难,是而这孩子早早地便治愈了寒症。虽说偶有反复,也不过是在深冬时节难受了些罢了,这病症是一辈子的,平日里注意些,不受冻,也就没那么容易反复了。

可阿佑的腿却彻底断啦。

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所以他只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日攻读国策史书,竟在这条路子上生出惊人的天赋来。他的诗词歌赋、天文地理,都师承于楚恒,性子也和楚恒越来越像,本也是个能在朝堂上惊才绝艳的儿郎。可他的腿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纵然他想和姐姐逃走,也绝无可能。

况且楚恒,绝不会让珈兰知道,她的弟弟曾有过强烈的自戕意向;更不能让珈兰知道,她的弟弟,也已经成为了二十四使之一。

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楚恒从不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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