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看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博看读书 >  楚岁三简 >   第6章 枫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马车离京行了四五日,楚恒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只好再放慢些步伐,找个城镇落脚。好在这四五日已经行了大半的路程,距离目的地常山郡也不算太远,如今又没在驿站那儿收到特别紧急的消息,休息一番也无妨。大寒和小寒依旧按着往日的轮班例子守着楚恒,不过后来有了珈兰的加入,他们二人也稍得空了些,做事儿时精神也格外足。

因着这一病,众人在小镇上待了两天,才继续启程。

到了下一座城,白姨总算在午间得空时找到了家药铺,进去采购了不少物件回来。她拉着珈兰一道出去,路上也听闻了不少西南的传闻,神神叨叨的各有千秋,一时也不好说谁说的对些或错些。只是这些人总结起来,无非就是那么几条。

一则说,西南收成不好闹了匪灾,流民的数量逐渐多了,恐怕很快波及过来;一则说,西南劫匪阻碍科举,是有文曲星被关在山寨子里,结果触怒了天神;再一则,就是说西南流民起了瘟疫,据说碰着就是个死,可千万不能和流民扯上关系。

珈兰帮着白姨提药,才发现白姨买了许多防瘟疫的苍术返魂香和艾草,回去之后更是从大寒那里支了不少银子,神色也凝重了起来,不再同小寒说说笑笑的。珈兰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桩事告诉了楚恒,听听他的看法。

下午,众人再度上了车赶路,珈兰也借此机会把这桩事同楚恒说。

楚恒买了一本民间的游记,靠在车厢里看得津津有味,一时也没注意到珈兰的神色,等他回神时,珈兰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怎么了?”楚恒合上书问道。

她今日换了件淡粉色的衫子,裙上以苏绣的技法绣上了一大片浅蓝色的蝴蝶,外披一层白色轻纱,由一条粉色缎子在腰间一拢系上。肤如凝脂,宛如温玉,眉如柳,眸似水,万千青丝垂可及腰,一簪绾起,似在这秋日慢煎着暖春,恍若仙人。

实则小寒也美,只是小寒平日里被杀伐之事浸淫太深,眉宇间多了三分英气清冷,少了几分柔和,也不似珈兰这般擅于打扮。

“我中午同白姨去买药,见白姨拿了许多防疫的药来,又问大寒要了一笔银子……民间也有传闻,说西南收成不好,劫匪囚了人,流民一多便起了瘟疫。我记得你每次经过城镇,都会让大寒去驿站问上一声,那些传言可当真么?”

“西南并非收成不好才有的劫匪,”楚恒知晓她这是关心民事,将游记随手搁置了,郑重道,“那块地方正处边境,鲁国先前闹了水灾,粮食和房屋都被冲垮了不少,这才导致一部分靠近边境且遭了灾的民众进来。西南常山郡一向是与鲁国通商的道口,流民更是容易混入,而那儿的县令只要有这口关税拿,一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肯关城门,出了事也大多都是隐瞒不报。流民一多,官府不加管制也不帮扶,他们为了活命,乞讨不得,自然就成了一山匪徒。之所以要抓那些举子,估摸着也是因为官府不管事,才想把事情闹大引了朝廷的人来,好解救这一方黎明百姓。至于瘟疫,我昨日让大寒去问时就知道了,不过二哥处理的好,我也就没提什么。”

“瘟疫……怎生有处理得好一说?”珈兰问道,“再者,瘟疫这等大事,怎可能一朝一夕几日的功夫就办成的?”

“我们算算脚程,还要个三日才能到常山郡与二哥汇合。这路上我们会途经平城,也就是瘟疫最先闹起来的地方。二哥贴了告示,让所有染病之人都去这座城池,会为他们提供医药和粮食。这次瘟疫本就起源于此,染病民众也大多聚集此处,不过两日便可将大部分病患集齐。二哥在奏表中说,等上报的人数达量,便会封闭城门,暂且留了那些人在城中医治。后续若还有,就再关进城里去,直到瘟疫被治愈才得开放。”

“怪不得白姨如此担忧,我瞧她方才在那药铺子里就问了掌柜许多此次瘟疫的症状,回来之后就不大同我们说话了。”

“白姨到我身边前,本就是游历诸国的名医,世人遭受病痛,她自会十分挂心。恐怕她不与你们说话,也是因为在思考此番瘟疫的解法。左右我这里,白姨开了这回药还能撑上十天半个月,若白姨真放心不下,放她去看看也好。”

“我知你爱民心切,可是白姨若是去了,被关进那城中出不来,你的身子又不大好该怎么办?这一路过来旅途劳顿,你好不容易允了白姨,如今放弃,岂不是前功尽弃么?这世上并非没有旁的大夫,我得想法子劝一劝白姨去……”言毕,珈兰便起身想朝外去叫停了车队,却被楚恒一把拉住了手腕。

“兰儿。”楚恒制止道,“我的病拖了这么多年,本就不是一朝能治好的。如若我当真如此不幸,我也不会后悔当时救了父王的举措。这双腿弃置多年,我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能恢复,至于寒症,我亦做好了与其相伴一生的打算,哪怕真病入膏肓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父王对我的愧疚也足以保全阖府上下。我早就该死在那年的南郡,现在的日子悉数是白姨替我向老天借来的,她若要去救更多的人,你让我如何能拦?”

珈兰的面色有些发白,眼睫一抖,终还是放弃了原本的打算坐了回去。她抬眸瞧着楚恒那副平淡安宁的模样,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各番纠结的思绪轮着绞缢着她,却只有一个念头万分清明。

“我哪知道什么国家大事,我也不想去跟你计较那些民生大爱。白姨对我和阿佑而言,早已是如母亲般的存在,我不愿让她去,也不愿让你独自一人,我这一生唯一信奉的主上唯你一个,若此番你存了必死之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独活!”

“你这又是什么话,”楚恒见此,难免动了些恻隐之心,手上稍松了松,“是谁同你讲,白姨离开一阵子我便耐不住的?我同你一样,早将白姨视作亲人,私心里自然也不愿意她去冒险,可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单论你我如何拦得住?索性平城到常山郡不过一个时辰的脚程,即便我这里有什么事,也是来得及的。”

这番话如定心丸一般安了珈兰的神,尤其是考虑到平城和常山郡的距离,珈兰也不免稍许放宽了心。她在心中细细算着,一个时辰的脚程,换作马车也不过一刻钟出些,再加上平素楚恒也是个不安分的,练就了大寒小寒一身应急的好本领,左右还真出不了什么事。只要每日的药按时喝着,他们几个时时刻刻注意着别受了寒,出事的几率恐都不及百之一二。如此一来,珈兰彻底静了心,方注意到楚恒尚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一双星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

她侧过头去,面上有些燥热,却不曾推了他的手。

“我知你心急,性子又倔强,本不打算将这些事情讲与你。”楚恒见她羞怯,只好先松了手,解释道,“我们如今离平城也不远,今日找地方歇上一夜,估摸明日一早就能抵达平城。平城如今四面封锁,介时送白姨下了车,我们下午就能到常山郡。常山郡多山脉,想来到时天气也凉些,你记得换上厚些的衣衫……”

“我晓得的,今夜休息时我便把你那件披风取出来……”珈兰出声打断道。

楚恒轻笑一声,见面前一张芙蓉秀脸、双颊晕红,顿时起了调笑之心。他将那一小截莲藕般的腕松了,转而牵住了女子的手,惊得她手臂一颤,回过头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其实,他生的也十分好看,也耐看。

她的所心所念,生于穹宇间,契合于她心。

他清雅之极,身如玉树,深蓝色的长袍无论领口、袖口都绣着流云纹的滚边儿,乌发以银冠束起,彼其之子,美如英。

“可是哄好了,不闹着要去拦白姨了?”楚恒的眼底有一丝沉沉的笑意,糅在车轮嘈杂的滚动声中,险些细不可闻。

“我何曾要你哄过……”

“你的性子,我最是清楚。往后跟在我身边,你只消安心就是了,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一一同你细说分明。自然,你所担忧的事情我亦会考虑在内,不会让你为难。”楚恒略带薄茧的手指划过珈兰的手,似是在摩挲着她的掌心,“鲁国之别数年,已成为我毕生之憾。”

他的笑容,似野马奔袭,在心上拓荒。

……

他们的行程恰如楚恒所算,入夜在一座村落借宿了一晚,次日清晨便抵达了平城。珈兰破天荒地没去陪楚恒,而是同白露同乘一辆,路上也是时不时抹上一把泪,到叫白露哄了半天,也说上了好大一兜子话。这些时候她拢总写了十数张方子,都归在她随身带的那个小包袱里,如今又携着先前备好的大包小包药材,声势颇为浩大地向城门走去。那守城的将领见是三公子的马车,这妇人又只求进城不出,权当卖三公子一个面子,将人放了进去,甚至还找了几个同僚帮着白露提行李。

白露一走,小寒干脆将大寒也叫到了前头的车厢里去,二人也不知在密谋些什么,只是瞧着楚恒那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马车复又行了两个时辰,天色渐阴,老天憋着这一口气,似是要下一场大雨。

楚恒一行人抵达常山郡时,城门大开,那县令正携了几个县衙官员和一众奴仆侍卫在门口等着,远远便见他们行跪拜大礼。诚然,大暑小暑也在城门旁等候,只是不如这群人一般如此郑重,不过单膝着地,微低了头罢了。

马车近了,他们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哪怕双臂颤抖也不敢挪动。珈兰和小寒先行下了车,去帮着大寒从车后头卸下那辆轮椅来,直到大寒将楚恒从车上接下落座,领头的县令才因过久的撑伏而微微抬了抬身,松泛了些酸胀僵硬的手臂。

独他一个松泛,楚恒自然瞧见了。

他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有劳林大人久等,”楚恒面上依旧是不显山不露水,将场面话说的极漂亮,“我这两位侍从想来给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还要多谢大人的照料了。”

“微臣怎担得起三公子一句大人,三公子真是折煞微臣了。三公子的近侍先一步来替公子寻落脚点,也是十分寻常之事,微臣分内应做,不敢嫌麻烦。”楚恒未下令免礼,林县令只好依旧和众人一块儿跪在原处回禀楚恒的话,言语算是毫无错漏。

“我听闻,林大人十分喜好那些隐士的山间雅居,其每一间都有独到之处。”楚恒赏了大暑和小暑一个眼神,那二人当即收了礼,大步回到楚恒身后,同大寒站在一处,“这两个愚从虽说忘性大些,但也应当同林大人转达过我的意思,一会还要请林大人代为指路。”

“自然自然,微臣为公子准备了最妙的一处,此处虽偏僻些,但景色宜人远离纷扰,稍后还请公子一观。”

“林大人思虑周全,”楚恒唇角一扯,淡然道,“怪我一时贪嘴,竟忘了让林大人起身回话,实在是大人安排周到细致,容我难免夸上一夸。林大人管理常山郡,无论是前头那座平城,还是如今这座信安城,这城门口的门面做的极好,道路也是洁净规整……险些忘了,大人还请免礼,在这地上跪久了于膝盖不好。”

“多谢公子。”林县令接话,这一众人才随着他乌泱泱地起来了一片,可他只觉得膝盖刺痛麻木,几难站立,“三公子,二公子正在县衙里安排一众事宜,不知公子可要前去拜会一二?”

“我身体不适,还请林大人先带路为好,容我稍作休整,再去拜见二哥赔罪。想来二哥事忙,也不会同我计较这一时半刻。”楚恒面色如常,言语间也并非羸弱不堪之态,这话实是虚言。可林县令又能如何呢?总不能驳了楚恒的面子,当即也只好赔了笑侧身让过,请诸位进城。

他一抬眸,心头一跳,实是被楚恒身边的两名女婢惊了一惊。一侧是以轻纱覆面的曼妙女子,瞧不清面容,可确是玉姿仙骨,亭亭立在那儿便有恍若出尘之感。另一侧,小寒手捧着楚恒随行带来的那本万民书于身前,腰间一抹寒光,风髻露鬓,眉如远黛,眼中除却平淡顺从外再无他物。察觉到林县令的目光,小寒眼神一斜,竟带了一丝凌厉的冷锋迎了过去,吓得林县令慌忙扭了头不敢再看。

众人进了城,以脚程过了闹市,林县令一直在旁介绍着城中的近况,一腔官话听得楚恒实在不堪其扰,只吩咐着早些指了方向好让他们稍作休憩。林县令见楚恒面露不耐,一心只以为这是个不管事儿的,便也收了谄媚之态,觉得只好好照顾着就是了。他将林间小居所在的方位告知了楚恒,又以衙门事多走不开人为由,摆出了一副爱民如子的好官面孔,送他们到了另一侧城门口便匆匆离去。楚恒哪儿瞧不出这县令的心思,不过是因为他楚恒并非此次西南一案的主心骨,跟着他没什么功劳可捞,才找了个借口回去罢了。不过这般也好,他懒得同林氏族人虚与委蛇,光是看见就让人觉得恶心。

无论是林氏一族的男子,还是那些个同族女子,都一样。

马车复行两三里开外,出城径直进了山间,一条大路修得平坦开阔,也不阻碍林间风景,山路细细曲折,峰峦起伏,重叠环绕,弯过这一处拐角,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整山深秋红锦,漫山枫叶,如风暴袭入人心。

而林县令所告知的小院,恰坐落于这座山头。

楚恒一路时不时掀开了帘子往外瞧,每每直到觉着冷了,才舍得把帘子放下。他日日在府中闷得久了,除了外头的一片竹林和府中的各院枝桠,实在没什么机会见到这大片大片的山林盛景。大暑和小暑在前头那辆车里,不敢叨扰楚恒的雅兴,便扯了扯同乘小寒的衣袖,用不太流利的楚国话问她。

“小寒姐……我,和他,我们两个,先去看小院的样子。”大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小暑,两个壮硕的大汉这般仔细谨慎的模样实在有些好笑。

他们二人长得相似,是当年梁国战乱时,从兵营里逃出来的两个孩子。据说他们的母亲当年被抓去军营里做了军妓,那时大暑六七岁,小暑四五岁,两人就在隔了一层布的帐篷外听着母亲哀嚎尖叫,直到再没了声音。

后来二人想尽了法子,趁乱从兵营逃走,流亡到了楚国,被楚恒捡了回去。

这也难怪,他俩自小说的都是梁国话,这些年楚国话练得也艰难些。

二十四使之十二,大暑,力大无匹,擅拳脚,近战益于直面;精射艺,百步开外可穿滴落之水。

正是因为年少时的流浪经历,他们二人向来穿不惯楚恒给安排的丝绸绫罗,偏偏喜好民间织的那种粗布麻衣,众人站在一起时,到显得他们二人像个普通小厮一般。

“去罢,”小寒知道他们二人心思简单,故展露的笑容真诚且松快,温和道,“小心些,一会我和主上报备就是了。”

“多谢小寒姐。”小暑点点头,和大暑对视一眼,二人便向着车外挪去。

马匹疾行,大暑却毫无畏惧之态,稍稍观察了一会儿前进的速度,同小暑一起身形一窜便跳了出去。后头车厢的楚恒见二人跳出车外,也不打算多管,只如寻常聊天般同身旁女子说道。

“我就知道,他俩在车里待不住。”

“大暑和小暑?”珈兰正在看先前楚恒拿的那本游记,忽而从书页中抬头回他,“想来是先一步去检查院子了。”

“嗯,”楚恒见她也对那本游记爱不释手,不禁笑道,“不过是本鲁国的游记,你倒瞧的认真。”

“难得有楚人愿意抄录鲁国之事,自然多看看也好。”

“这世上的名山大川岂是一本游记装得下的?我倒是觉着,其中记录的内容也不过寥寥几笔,到不比你亲自去过了解的多。”

“难不成,”珈兰合上书迎上了楚恒的目光,眼角含笑,似是十分了然的模样,“你竟不让我读书,要我同你赏景聊天?”

他微微一笑:“我正有此意。”

“也罢,那一会儿安顿下来,我陪你一道去瞧瞧。”

马蹄轻踏。

这间小院处于深林,两侧为低岭小峰环绕,隐秘性倒是不错。整座小院由竹木所造,东侧是几间连在一道儿的偏房,西侧是灶间和杂物间,正对着院儿门的北面则是一间贯通南北的茶室。大暑和小暑早已在门口等候着,只待马车驶来,好迎上去汇报院落的情况。

等过了茶室,后头就是环着后院的长廊和两侧卧间,看来原先此处应是阖家所居,方能备齐了这许些屋舍。这般设计本没什么,只是最妙之处在于,那后院儿后头并无围墙,而是以竹木所制的栅栏,半挡不挡,似将整片山林都拢做了自家的后院。

大寒替众人分了房间,便让珈兰推着楚恒去后院找卧间挑上一挑,看是否还能入眼。

她推着楚恒进了茶室,方觉左右另有一番天地,竟是直接将两侧的耳房打通了,用相同的两面屏风隔开,其后又放置了不同的丝竹乐器,当真是心思绝佳。

再往里走,推开一扇木门,是一方与前院的对称规整截然不同的园子。

风吹小院,枝头鸟啭,三分静谧捻深秋,如茵红叶满回廊。

清溪时与耳边语,鱼影翩跹,与山相照。

珈兰眼中有惊艳之色,得了楚恒示意之后,便将轮椅推过茶室,停在了外头的回廊上。长廊与庭院以几方小阶相连,此外的院中是铺得错落有致的雨花小路,每一块圆石的踏面儿都需饱经日晒雨淋方有此平整契合之相。星星点点,错落布于院中,如断续却缠绵的藤蔓蜿蜒向远。

天幕阴沉沉的,似晕染开的墨点,将漫山的风景拢入画中。

“漫山影入塘,我竟不知,西南的红枫这般绝妙。”

她今日衣着简素,内衬是一件白色直裾,秋日里雨前偶然闷热,故而外罩的便只有一件绛紫色轻薄纱衣。腰间一系鹅黄,发上两支斜插黄玉钗,耳畔挽起的两缕环发似秋日弯月般柔和温婉。

她瞧着红叶,红叶也瞧着她。

少女微提了裙边,小跑了几步,便入了那艳红枫林之间。发缕微动,提裙回首,万物寂然。

院中尚有一方用圆石围起的小池塘,红白锦鲤相织,水波潋滟,唯细密山溪之声哗哗入耳。远处便有连绵不断的山岭环绕,望去红透透的一片,层林尽染,万山无色。

珈兰见楚恒呆坐着,还以为他是被这漫天的红枫树惊着了,不由笑了起来。

回眸一笑百媚生。

楚恒瞧着院中女子,一时怔住了,只知心头悸动得厉害。珈兰见他不动,也不愿离得他太远,便就近去看小路一侧的矮枫。院中的枫树是人为栽种打理过的,特地移到了这小径旁。曲径通幽,赏枫叶观红鱼,确是上上雅事。

“这天气沉,等到了夜间,雨打枫林,想来才是真真的好看。你若欢喜,今夜我便陪你一道。”楚恒再瞧不见旁的,他只知道那抹绛紫色的倩影似扎根于心底,挥之不去。

“西南之事,你不必随二公子去吗?”

“父王本就要把那些事情都交给他,我露个面,称病躲远些就是了。更何况大寒和小寒那边我也吩咐好了,他们自会替我看着二哥。你只当是同我出来躲躲懒的,不必忧心那些。”

“我本也不愿意管,只消照顾好你就是了。可来时我看着你读那篇万民书,神色担忧,我又怎么敢绊着你不让你去呢。”她回身,缓步向楚恒走去,端的是一个柔婉美丽,似山中精怪成仙,携灵蕴而来,“你若放心不下,去瞧瞧也没什么,我就在这院子里候着你。”

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不必。”楚恒摇头,拒绝道,“明日再去就是了。旅途劳顿,今日且好好休息一番。”

“也是,你身子不好,”珈兰兀自走到他身边,俯身掸了掸木质走廊的地面,提裙小心翼翼的坐到了他的腿边,“我本想推着你一块儿走远些,可这院子终归不是府里,只有台阶没有坡道,我一个人倒是难办了。”

她微微侧身抬首,便望进楚恒那双星辰般的眼中。他嘴角一勾,似是心情十分愉悦的模样:“知道你贪恋美景,你若想去,就跑去玩玩也好。”

“再好的景致,你不同我一道儿去又有什么趣儿。”珈兰嗔道,到由心地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我一人也无事,不若于此候着你,你且安心去瞧就是了。”楚恒瞧着她,心中更是暖洋洋的一片。

珈兰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乐意抛下他自己出去。她回过头来瞧着一旁的池塘,身形微微向楚恒那边靠了些,轻轻倚上了他的小腿。

楚恒微怔。

身畔的少女却是得寸进尺地倚着他,额角轻贴上了他的膝头。

乌发如瀑,松松软软地垂在毛毯上,倒比那春日的雨丝还要柔上几分。

“等这些事儿办完,应该就瞧不见这样好的枫叶了。”珈兰有些亲昵地蹭了蹭楚恒膝上的毛毯,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难得你闲些,我还是想同你多待一阵子。”

“好。”楚恒垂眸应声,眼中温润得只剩下了身畔的少女。

“不嫌外头冷吗?”

“你在,不冷。”

“冷了我也不让你认,有毯子盖着呢。”她斜倚着楚恒,眼帘半垂地瞧着池子里的鱼儿,“若是实在不行,我再去帮你拿个披风就是了。”

她说完,目光又回到了院中璀璨的红枫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珈兰再度蹭了蹭楚恒的毯子,觉着还是不太舒服,便伸了只手来搁在他的腿上,如此枕着自己的手背。

楚恒满心柔软,竟鬼使神差地去替身畔的女子拢了拢额角的碎发。指尖微凉,肌肤相触,少女眼角含笑,也不恼,只缓缓阂上了眼帘。

院中秋风疾走,吹得溪水远了,哗哗散了诸多水珠出来。

“累了?”楚恒见她闭目不言,柔声开口问道,“我唤那些婢子进来?”

“不,”珈兰放轻了声音,“她们进来了,我可就不敢了。”

“你也知道这副样子,见不得旁人那。”

“你又取笑,”珈兰坐直了身子,一手还扶着楚恒的膝,嗔怪地嘟囔道,“我早晚抓了你的把柄,也让旁人笑笑去。”

楚恒闻言,眼中笑意更深,似早已沉醉于漫山红枫的曼妙之中。他痴痴望了珈兰一会,似是忽觉得不妥当不自在,有些艰难地从身畔女子的目光中抽身,将目光投向远处。

“你这副样子,我还真有些舍不得让你去了。”

不舍得让你去那等,艰险阴暗的地方。

珈兰一愣,心头却有些怅然。她的目光颇为贪恋地描过少年的眉眼、鼻翼和唇角,缓缓垂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同他一道望向远处的山林。

“主上你瞧,远山上的那些枫树,生的又高又壮,远远瞧着,还真是美极。”女子温声软语,似是在蛊惑人心般,“我若是想摘上一片,是怎么也够不着的。但在这院子里头的,皆为人工栽种。我若是想,随时都能取下几片来。”

楚恒默然,垂眸时瞥见她放在自己腿上的柔荑,一时神往,便将它握在了手心。

珈兰微怔,她能感觉到手背的那丝冰凉温度,如今竟炽热得牵出了心跳。她依旧凝望着远山上大片大片如火焰般灼烧着的红枫,却听身畔之人捧着她的手,如视珍宝般对她说道。

“兰儿,我的表字,青岩。”

珈兰心中惶恐,有些惊愕地回头看向他。

表字一般唯亲密些的平辈方有此称呼,她又怎么敢逾越了这条鸿沟去。

楚恒只是低头捏着她的手指,一面把玩,一面自顾自把一些话说给珈兰听。

“你我之间,是早就该告诉你的。

“朔雪浸寒,连绵不断,是取巍然屹立,寿岁绵长的意思。”

他的眼神淡然深邃,是星河沉落都难以惊动的沧海。

此刻却明明烁烁,隐有微光。

“嗯,寓意极好。”

“往后只消你我一处时候,你亦可如此称呼。”

……

入夜果真落了雨,墨色天穹上淅沥不断地投下丝儿来,不想老天憋着的这口气竟吐的如此温和。楚恒甚是喜爱夜间带着雨丝气儿的山风,闻着格外清甜,即便是旁的几个再三劝阻,也没拦得住他拉着珈兰坐在茶室的中央。众人见他执拗,吹了一阵子还真没出什么事儿,久而久之便也随他去了。茶室南北两侧的门都大开着,耳畔有穿林打叶之声,密密匝匝地挤着,不知压弯了多少枝头。

白姨离开前才刚给他写的方子,想来是一时调了剂量,见效快了些,这才抵得住他这般折腾。今夜小寒是不必守着的,偌大的前后院儿更是一个人影儿都不见,茶室枯黄的烛火也因此显得孤单了些。

珈兰替他斟了盏茶,拢了袖口,递到他身前的小几之上。他特地让大寒把轮椅推到了一旁搁着,试图跪坐在茶几侧的小垫旁,终因双腿无力支撑而作罢。大寒只好将邻座的垫子搬来,挪到他身畔,如此收躬了腿侧坐着,瞧着也算是得体。

“你瞧,”他一手搁在几上枕着额,一手把玩着茶盏盖子,目光幽幽地望着外头已近完全沉入黑夜的枫林,“若没了茶室的这盏灯,外头,怕是皆数瞧不见了。”

“日月更替,入夜自当如此,万物难逃此道。”珈兰柔声答道。

“大寒,再去点上一盏。”楚恒遥遥吩咐着,大寒立即应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大寒从墙边的小柜里取了个火折子,拔开后轻轻一吹,送到了柜上先前燃了一半便吹了的白烛上。泛荧色的烛身还淌了不少凝结的泪珠,触手却是同这黑夜一般冰凉之感。

“这外头的叶子,还真落了不少,真是可惜。”楚恒借着新增的一丝光亮,看得更清了些,叹了一声道,“这雨下得,不是时候啊。怕是明日外头成了光秃秃的一片,甚是扫兴。”

“主上说笑呢,”珈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若要这山林尽毁,也要一把火才是。五行之道,水火相克,以水行火事,怕是适得其反,助木而生。”

楚恒轻笑道:“兰儿也学会拿阴阳之道唬人了?”

“是我卖弄了。”珈兰腼腆一笑,眸光灿烂。

“你看得明白,我很欢喜。”楚恒浅尝了一口茶水,馨香温热入喉,顿觉周身舒畅,“行入歧路,若无峰回路转之前瞻,当及时止损。希望二哥能明白这个道理。”

“主上言下之意是……那林县令……”

“且看二哥来寻我时,说了些什么便是了。”

“主上,”珈兰转向他,担忧道,“明日,我还是陪你去城里头瞧瞧吧。”

“不必,管那些做什么,等着二哥就是了。此事拖不久,他也耐不住。”楚恒笃定道。

“调养之人最忌忧思,你分明是放不下的,又何苦这样拖着,倒累得身子不好。”她一双眼睛晶亮亮的,迎上了楚恒的面容。

“原来,你是挂念着我的身子。可你瞧,我都能吹风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口齿之利,终不及君。”见他将茶水喝完,珈兰便提了小壶又替他斟了一盏递去。

楚恒接过,淡然道:“早些安寝吧,明日我等着你,来替我束发。”

“那我便先回去了,”珈兰起身行了礼,对着大寒福身道,“一会兄长可要多费些心了。”

这二人如寻常谈心似的话语,听得大寒却是毛骨悚然。他只瞧着楚恒凝望着珈兰离开的背影,目光顺着往门旁的烛火上一扫,烛光摇曳,似受了惊吓般颤了颤,直至彻底没了那女子的身形,才平静了下来。

目送珈兰步入后院的回廊,楚恒依旧毫无半分睡意,只一味瞧着外头的夜景缄默不言。大寒在一旁侍候着,见茶水消弭了热气,方上前检查小茶炉的炭火,想着重新煮上一壶水。

“不必忙了。”楚恒神色淡漠,望着夜景的一双眼眸早已失了光辉,晦暗得难以分明,“夜深了,茶喝的太多,反而清醒。”

大寒闻言,应了一声是,将刚搁上茶炉的壶取了下来,继而用长夹一节一节地往外取炉中的热碳。茶几下有一只小桶,专程用来堆放一些碳灰和碎碳,倒是省了不少去外头寻容器的功夫。

夜色轻浮,横冲直撞地惹了不少风雨,缠绵在乡野林中。

楚恒沉了沉眉,衣衫上挂了一丝茶香,夜风来袭时不过轻轻吹动了他的发梢和袖口,几要携他羽化而去。分明儒雅,却是阴郁,这股子晦暗之色于他眸中似硕果压枝,沉重而暗藏戾气。

“那蜡烛燃了一半,倒是可惜。”楚恒目光一扫而过,自然瞧见了小柜上明灭的火光,“你若不将它罩上,恐怕会被轻易吹熄。”

“主上心思细巧。不过主上既已吩咐属下撤了茶,想来不时便要睡下,自然不必担忧那蜡烛的处境。”

“我非伤春悲秋之人,自不会怜惜蜡炬成灰。”楚恒望着窗外,喃喃道,“能予我一番光亮,已是不易。”

“红烛争辉明似昼,何况是上等的白烛。只是这孤零零的一支立在远处,让主上瞧不出其优劣罢了。”

小柜上的白烛闪了闪火光,悄悄散了一丝烟气儿出来,勾魂摄魄般随着穿堂而过的夜风而去,哪怕最终消弭,也不曾止步。

“再好的蜡烛,也难免有些烟尘,甚是呛鼻。搁得远一些等烟尘散一散,再用不迟。”楚恒赏了白烛一瞥目光,复又转向无尽的黑夜之中,雨丝点点,倒映了屋内的烛光,万万千千如星屑陨落。

“世事于主上皆洞若观火。”大寒偷窥了一眼楚恒的神情,见他面色如常,淡然回道。

“夫人心不同,实若其面,管窥筐举,我也不过是雾里看花。”楚恒勾了勾唇角,自嘲道,“烛光清明,又岂止为我一人而燃。更何况,她和他弟弟一样聪明。”

“主上,霜降不敢。”

“你怎知她不敢?”

“她待主上之心,我等有目共睹。”

“姑母离楚多年,早已不是当年我熟知的姑母。”楚恒顿了顿,叹道,“大楚前些年战乱,为防腹背受敌才将姑母送去鲁国和亲,如今梁国虎视眈眈,姑母又是继后,鲁国太子也已及冠,恐怕姑母的日子并没想象中那般好过。她若想借霜降捆住我,为她自己的儿子谋求王位,亦非情理之外的事。”

大寒闻言,垂首不再答话,静静收拾着桌上的茶具,清洗完便一一归置到小柜里头。大寒虽说心思简单些,但多年来耳濡目染,好赖话还是听得明白的,譬如楚恒先前的一番言论,到最后大寒可没资格再接话。

凉秋深夜雨,倦卧得饱听。

滴滴答答的雨声整整响了一夜。如帘的雨幕失了烛火的光泽,便再难瞧清颜色如何,只知淅淅沥沥催人入梦,倒也惬意十分。

二人经过回廊时,另一侧卧间的灯早已熄了,雨水铺天盖地地拍打着屋顶,伴着木轮滚过地面之声,消弭在远山之中。

风雨亦然。

次日清晨。

一夜的雨水浇淋,漫山的红枫不见颓靡,反更有鲜明透亮之态。山间还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天光虽亮,罩顶的乌云徘徊不前,似是随时要再下上一场。

雾蒙蒙的山野遮了不少光去,这周围山岭环绕,水雾更是难散。珈兰早早起了身收拾,不免还是点上了几支蜡烛,驱一驱闷人的水汽,也好让屋内稍稍暖和些。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天刚被雨水洗过,又是山里,到了白日不免有些寒凉。

她整理了裙摆,信步踏入回廊,深深吸了一口气。屋檐上稀稀拉拉地滴着水,后院里有几片枫叶瞧着蔫儿了似的,竟有些衬不起她今日的这身橙红衣衫。珈兰微提了裙,莲步轻移,额发半垂之态如画卷所成,玉颈细腻光润,精雕玉琢的线条似从雾中款步而来的仙子,只从茶室旁经过,虽是侧脸,竟惹得不少外头前院儿的小厮惊艳不已。

楚恒一刻钟前方悠悠转醒,前些时日紧赶慢赶,一路奔波而来,哪比得上如今这一觉,睡得分外安心。大寒见主子醒来,便吩咐院子里头候着的奴仆递了茶、水,让其中两个伶俐的伺候着净手、净面、穿衣。一件绣银云纹紫袍刚着身,众人正扶着楚恒回轮椅坐下,一阵兰香倚风撩帘,溢满心扉,自有美人踏雾而来。

“我不过方起,谁想你倒是来得早。”楚恒心中了然,熟稔道。大寒推着他到妆台前,铜镜中倒映出男子丰神俊朗的模样,眼下乌青竟是已经消了小半。

“让主上好等。”珈兰一进门,隔着屏风盈盈一拜,方绕过遮挡之物步入卧间。她今日过来未戴覆面之纱,两旁的奴仆偶然抬眼时心中惊动,却不敢说只言片语扰了二人交谈,只将头低的更深了些,唯恐被目光如煞的大寒挖了眼睛。

大寒怎耐得住有人偷窥?他生平最厌恶这些不明规矩事理的八卦心思,几道眼风带过,一个个都低了头不敢动弹,倒也还算是惜命。

“都下去罢。”楚恒从镜面得知诸人的一番交流,心中觉得好笑,如是吩咐道。

“诺。”众人行了礼,一一退去。

珈兰稍侧过身,将外出之路让了出来。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直到那些奴仆都退了出去,她方收了面上疏离的浅笑,纤纤细步而上,神色温润。大寒见状,知趣地抱拳行礼,悄声往外退去。

楚恒静坐在镜前,等着她来替自己束发。

“外头雨停,地面却还潮着,不太好走呢。”她缓步行至楚恒身后,双手轻搭上了他的肩头,玉指似有似无地拂过他的面庞,替他拢着碎发,“一会儿还是让大寒带着主上出去,如此方便些。”

白皙玉指,恼烟撩雾。

他几乎没怎么听进珈兰的话,面上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会儿绕到额角,一会儿划过下颚,一而再再而三地拢着发,将细碎的尽数带到脑后。见他不答,女子也不多言,只从他的肩畔俯身去取桌上摆着的木梳,馨香之息险坠怀中,惊得楚恒登时怔愣。他甚至怀疑,白姨临行前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古怪的香料洒在衣上,否则怎会这般让人心动难持。

女子半披着的长发从背侧垂下,哗啦啦如瀑般散落,露出一小截白玉脖颈。转眄流精,似有温情长存,此刻正借着取发梳之时望着镜中男子,光润玉颜。楚恒同她一般瞧着镜面,二人目光不知在何处相撞,心跳之声震耳欲聋。

深院静,小庭空。

少女撤了手,直起腰,捏着发梳从他脑后划下。

“若是我手艺见不得人,你可切莫怪我。”

楚恒望着镜中她起落的纤细手腕,低低嗯了一声,心绪复杂。

其实,他是颇重颜面之人。

正欲开口,屋外大寒忽敲了敲木门,隔着屏风遥遥一拜。

“主上,二公子在院外求见。”

“请。”他应声道,一抬眸,见珈兰有些局促地停了停手。楚恒自然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唇角微勾,抬手拉开了妆台下最右侧的小屉。那里头独独放了两件东西,一件是当时由小寒捧了带来的万民书,其上一件则是出玉京时被楚恒收入怀中藏着的一方面纱。他竟不曾丢弃,当真好好儿叠了放着,甚至经由旅途,到了此处都未见丝毫的褶皱。

珈兰顺着他的动作望去,目光触及那方面纱,面上不禁一红。

怎的如藏宝一般。

楚恒取出面纱,由三指捏着,抬手向身后一递:“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好在我这儿一直留着,戴着罢。”

面纱柔软,从他指尖搭下,在烛火下闪烁着温和的光。珈兰顿了顿,一手接过,另一手中还攥着那把木梳,有些茫然。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中物什放也不是拿也不是,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抬眸时,楚恒却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将手心摊开,望着镜中的她。

他的掌心宽厚,指尖和指缝虽有许些老茧,可骨节十分分明,手指纤长,生得十分耐看。珈兰正恍惚,然他则好心情地回道:“我拿着,你戴。”

闻言,珈兰将木梳递了过去。他的手与她相比显得粗糙了些,但一般的白皙温暖,那般温度直达心底,只可惜时不我待。珈兰立即将面纱覆上,一双系带于脑后扎好,方重新去取暂存在楚恒手中的木梳。可楚恒应是有意逗弄,竟直接撤了手到自己身前,目光却从不曾离开过铜镜。

“兰儿。”

“嗯?”听他唤,珈兰抬眸。

楚恒将梳子换到另一手上,继而握住了她递来的那只手。

掌心相贴,似乎心也是如此距离。

“你会放弃我么。”

他的手指恰好摁在珈兰的手腕脉搏之上,血脉涌动昭示着她心绪节奏,如何能撒得了谎。

不等珈兰回话,外头的大寒便在外头通报,说二公子到了。楚恒霎时收了心绪,撤了手,将梳子再度塞到她手中,端坐镜前。

“请二哥进来。”

珈兰捏紧木梳,替他顺发,一言不发。

“二公子请。”

闻听外头的脚步声,珈兰特地往边上挪了几步,将铜镜和妆台的一角展现给门口之人。那人隔着屏风遥遥一望,竟当真止住步子,正襟淡然道。

“三弟方起啊。”

“二哥怎么来了?”楚恒浅笑道,“我还以为,我能一味躲懒呢。”

“为兄不过怕三弟旅途劳累,来照看一二。”

“一夜好眠,倒也寥慰旅途艰辛。只是来时见流民纷扰,怕是二哥为此头疼数日了吧。”

“三弟好心思。”

“若是事态不急,二哥也不会第二日一早就赶来此处。”

他瞥了一眼铜镜中的倒影,深吸了一口身畔女子清爽的兰香,顿觉无比心安。

“二哥但说无妨。”楚恒坐在镜前,任由珈兰一缕一缕顺着他的长发。

“你也知道,这县令是林氏一族的远亲,那日你来时他去迎过。恰巧内子出自林氏一族,前些时日收到内子信函,说让我想法子饶他一条性命。妇道人家久居深闺,自然不知道百姓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更不知道我若是不把此人推出去,百姓会有何等的微词和怨言。我比三弟来的早些,也看的更多些,自然知道事情严重到了何等地步。且不说这流民遍地,就是那和山贼共谋金银之人,就足以为祸一方。再加之战乱纷扰,流民涌入又缺乏管理,此处的几个举子更是被困在了山头上至今未归……”

“我想,二哥应当不会放任这些不管,放粮、安置、镇压,想来是都已经做过了的。”

“是。三弟所言不错。”

“二哥说了那么多,先喝盏茶润润吧。”楚恒吩咐道,在门口侍候的大寒立即招手,让婢女捧了一盏茶上来,“二哥说的这些,我在来时便得知了。二哥可能还不知道,二哥离京的第三天,一封来自西南的万民书上达天听,弟有幸瞧了一眼,言辞真切,颇为动人。书上有数百名农户和数百名流民指印,层层叠叠,看着鲜红一片,极为震撼。”

楚恒借镜一观,见二公子正在屏风后转身端茶,便借机侧眸看了珈兰一眼。她似是有了脾气,分明知道楚恒在瞧她,偏生不去看镜里的人儿,反倒还躲了躲,往镜子边缘挪了挪。对于西南的琐事,众人来时路上也闻听不少,楚恒心中早已有了一杆秤,只是涉及多方,想来二公子来寻他,也是有所图谋。

二公子多年来居太子之下,无甚出挑之举,并非无能,而是不能。

他如今行事,能周全多方最好,若是周全不了,要么把三公子推出去做挡箭牌,要么同林家和太子撕破脸皮。

二公子垂眸深深嗅了一方茶香,浅浅抿上了一口,口中回荡着微苦的茶汁。他匆匆将茶水咽下,心中急切,根本来不及细细品味个中滋味,便将茶盏重新放回婢女手中的茶盘之中。

“不知那万民书,父王可让二弟带来?”

“不止是万民书。”楚恒从方才的抽屉里取出奏本,缓缓合上抽屉,“我还带了二嫂待二哥的一番真心。”

屏风外之人明显一愣。

珈兰抬手,将额后处打算束起的发丝拢在一手中,用木梳整理着藕断丝连的发丝。她细细分着发,玉指纤长,五指之间已是蓄了两区的发,手腕轻轻贴在他的脑后。楚恒长年累月病着,又是日日辛劳,年岁不大,发缕间竟也暗藏白发。

她俯身从桌上取过淡蓝色丝质的发带,将手中的发绕好,整整齐齐地扎上。

兰香似酒,点点倾袭,醉意后起。

“你……何时见的淇儿?”二公子眼眸微深,紧盯着屏风内的男子,“她应当,顾着府里才对。”

大寒默默步入屋内,垂手站在门畔,背上长刀缄默。他左手还提了两柄长剑,细看之下,那两把剑做的轻巧细长,剑鞘也取了巧作了满身的镂空,十分轻便,可不正是珈兰的佩剑么。

“二嫂托我向二哥问一声安,顺便,让二哥莫要顾着林家的情分而放过林县令。”楚恒一番话答得简单干练,继而又补充道,“二嫂本想去城外的驿站寄信,恰好同我的车驾于城门外碰上,便说了一两句。”

“原来如此。”

“二哥喝茶喝的急了,想来不曾细品,”见珈兰颇为吃力地伸手去够较远些的那顶发冠,楚恒只好替她递了递,“定是不知我备下了何等茶叶。这水是清晨时天家赐下的露水,叶是玉京带来的散茶,随我走了一路了,想来口感发苦干涩,不合二哥的口味。”

楚恒言下有他意,二公子闻听,不免多长了个心眼,顺着他的话说了几句,想探探楚恒心中之意:“是,我不过解渴,不曾细尝。”

“弟生性闲散些,总爱捣鼓这些民间的玩意儿,名茶价贵,弟出行并未带多少银两,叫二哥见笑了,以为我招待不起。”楚恒又将固定发冠的一对簪取了递给珈兰,身后少女只安静地扶着冠,细细对镜调整着角度,“不过民间尚且如此,弟怎敢享天下之养,行不义之事呢?”

“三弟节俭,乃天下和王室之幸。”二公子心中咂摸着楚恒的心意,继续顺着他的言语道,“只是你我避而不行之事,恐怕,有旁人越俎代庖。”

“二哥既知,自然是不能留下此人……”楚恒浅笑道,任由珈兰从他掌心抽走一支簪,“免得二哥也招人闲话。二哥一会儿不如带上一壶茶,路上可同我一道细品品,我自当尽力作陪。自然了,我也算半个玉京来使,手中奏本自是要护送到县衙,方算了却差事。”

话说到这里,二公子还有什么不明白呢。楚恒到底是个心系百姓之人,言语中看似闲散不插手,不过是顾着楚王安排的那一卷万民书罢了,强行定义了他此行的差事,暗嘱他莫要插手西南之案。无论三公子插手与否,这面上是透不出去一星半点儿,反倒是他二公子,被楚王逼着从太子那儿剖离出来,今后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同太子走到一起去。

楚王在制衡三子,可偏心未免太过。

“三弟肯作陪,我自是不胜欢欣。”二公子扯了个还算和善的笑容出来,心中却暗骂了一句林县令,怪他惹出这许些是非。自然,从此事亦可瞧出,林氏一族怕有大祸,他楚恒不愿插手林氏一族的内务,二公子楚煜也不能。

不是不愿,是不能。

即便林氏有个女儿嫁入他的府中。

楚恒将楚王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为何先让二公子来,而不是二人一同出发,此刻显然也有了答案。为防路中暗箭,楚王特地让楚恒以送奏本之名出城,有谁敢把手伸到楚王眼皮子底下去害这位公子?西南之案的结果几乎已成定局,二公子功成名就,三公子亦有爱民之心,林氏折损旁支亲眷,于楚王而言,一举数得。

楚煜再是不满,可他的父王终归是帮了他,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二哥,施粥放粮是好事,”楚恒望着镜中女子的一双素白玉手,又瞧见她鬓旁散落的几缕长发,眼眸登时暗了下去,“然郡中其他百姓易因此积怨,那些平民生活虽不富裕,可也是勤勤恳恳劳作方得的粮食。你若如此轻易的给了,那些劳作之人自也可扮作流民,长此以往,谁来耕地种粮,谁来缴税纳金?”

珈兰替他簪好了一支簪,扶正了发冠,又去他手中取另一支。可谁知他却负气地攥了簪子收了手,面色倒是如常,接着道:“平城之中,瘟疫肆虐,二哥隔离之举甚是妥当。可平城之中药材紧缺,即便二哥派了不少大夫医士,可曾算过每日防疫驱疫,治病救人,防相互感染而弃用的银针有多少?二哥此行,想来随带的金银并不足以满足这些花销,如此,那原先玉京城中送来的银两去了何处?事有轻重缓急,二哥也当细排上一排,看看其中何者最先才是。”

三公子一向于治国理政之事上十分精通,若真由他亲自来管,西南之事恐怕半月便可了结。然楚煜一直居于太子之下,多年来养尊处优惯了,书中知识再如何熟知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事到临头的时候,难免还是有些捉襟见肘。经由楚恒一番话梳理下来,楚煜立即便明白了个中关窍,林氏之人不除,不但西南之案无法顺利结束,楚王那也无法交代。

他的那位好父王,不单单是在逼他,也是在逼林氏族人弃车保帅,这才特地选了他来。

“大寒,请二哥去茶室稍候。”楚恒见楚煜不答,心知他也不是愚笨之人,定是正作决策之想,故而直接唤了一声门旁守候之人,“替二哥沏上一壶好茶。二哥见谅,弟方起不久,还未束发净面,更是一身中衣无法出门,还请二哥在茶室稍候,弟片刻即来。”

“三弟不急,我且出去等你便是。”楚煜微微颔首,门旁的大寒立即侧身作请之势,领着楚煜出了门,转入回廊。

珈兰手扶着银制松鹤小冠,回身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屏风之后,再度俯身去楚恒手中夺那支银簪。这一套冠和簪是由许颗帝王紫翡翠镶嵌雕刻而来,玉上刻松柏纹路,种水极好,又十分通透精妙,哪怕是玉石下同银簪相连的部分亦雕了许些枝桠上去。她虽动手抢,却不敢真损坏了此物,毕竟一支若是断了伤了,其他的两件可是毫无用处。

知她靠近,楚恒一把抓住了珈兰的手腕,扭头去看她。

楚煜方出门不久,屋内这二人就闹开了。珈兰执拗地够着他手中的簪,可另一手又放不开,姿势稍有些古怪。谁知他瞧了一会儿,不恼了似的,松了五指,任凭她将簪子从手中抽走。

珈兰左手难免有些酸胀起来,赶忙将簪子簪好,复顺着长发拢了拢,大功告成。

好一个俊俏少年郎,面如冠玉,肤色白皙,春山画眉,寒江凝眸,应是鬼斧神工方有此姿容。

而他身后,是何等精妙的美人儿,额旁两缕环发,又坠下两丝来,真真有几番洛神之风。只她今日着了件较艳丽的颜色,映得唇红齿白,险些晃瞎了他的眼睛。

橙红,与他的这一身紫衣银冠,甚是出入。

他沉了眸,望着镜中身畔女子的薄唇,淡道。

“你过来,”他侧身,示意她站到自己的身畔,随即拉开了另一个抽屉,从中取出一支银簪递给珈兰,“把这头发拆了。今日披发不准,更不准留了这几缕下来,好好换了去,何处学的这勾栏样式?”

珈兰不作声,也不接。

这话说的,竟好端端的将她比作勾栏女子,岂不是轻贱了,拐着弯儿骂她呢?

“快些,把这头发拆了。”楚恒抬头看着她,正声道,“去换个发髻样式。你若是觉得麻烦,换成单螺髻,左右都给我换作妇人髻,省的旁人一双眼睛,跟长在你身上了一般。”

“我又不曾出门,何来的旁人瞧我?”她犟嘴道,还是不接。

楚恒不答,只抬眸定定望了她一阵,面色阴沉,是要同她比上一比,究竟是谁倔强一些,能把另一方说服了。

“我断不会说第三回。”楚恒把簪子往前递了递。

那是一支和他发上冠玉自成一套的长簪,估摸着是匠人做时,特地备下了这一支长的,方便不说,也防着短的那两支丢了断了,一时有个替换的物什。珈兰还未细看,琢磨了许久,也没想出能和这银簪相配的衣衫来,一时进退两难。

仔细一瞧,簪首上刻的是一株寒兰,花蕊用一块磨圆的紫翡翠雕成,打磨时余下的小料便作了露珠镶嵌在花瓣和长叶上,同楚恒发上的那些虽是同一人所制,却不像是一套了。日光流转间,紫翡似波光闪烁,不说那银色的簪身是何等精致纤细,女子本就颇好这些,何况,还是私心里喜欢的样式。

“我这身……不好吗。”珈兰寻思了一会儿,觉得无功不受禄,推诿道,“而且此物……”

“你从不会拒绝我送你的物件儿。”楚恒打断道,“我又岂会不知,你欢喜何物。”

“昨日那件虽说有些受了潮,但还算干净,也许……”珈兰垂眸,怯生生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支长簪,细细赏着上头的紫翡,“也许寥作相配。”

“那件妙极。”楚恒展颜道,“去换吧,我去前头茶室等你。”

“嗯。”她点点头,道,“二公子……会明白主上的意思吗?”

“父王有三子,个个颖悟绝伦。二哥多年来屈居大哥之下,也不过是因为林氏的缘故。如今父王逼着他夫妻反目,太子远在玉京,林氏也只和本家更为亲近。为求自保,也为了二嫂,他不明白,也必须明白。”楚恒瞧着珈兰的一双如画眉眼,温和道,“去换吧,这些事情,我自会安排的,你只消瞧着就是了。”

……

大寒安顿好了楚煜,从茶室回来时,楚恒面色沉沉,正独坐于镜前,身旁连个侍候的婢女都没有。他心下一惊,快了几步迈入屋内,隔着屏风行礼道。

“属下耽搁,请主上责罚。”

他收了目光,从镜中抽身,自行推着轮椅从屏风后徐徐出来。灰紫色长袍,腿上盖了一条厚重的黑色毛毯,挡住了大半边衣袍的模样,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之感。大寒察觉到楚恒投来的目光,将脑袋埋得更低了些,背上的长刀几乎平行于地。

“安排在三日后,”他淡淡开口,把轮椅挪到大寒身前些的位置,淡道,“我会约二哥,别的,你们办好了再同我说。”

“是,属下记下了。”

“走罢,去见客。”

大寒应声,立即大步迈到楚恒身后,接过他轮椅的掌控权。楚恒由着他缓缓推着,自己则是取了一方小帕子,清理着手上斑驳繁多的泥点儿。这也难怪,昨日夜里雨势绵延,他又同珈兰在外头赏了许久,轮子上自然沾了些。

主仆二人绕过回廊,不出片刻便到了茶室的外头。后院儿的小路上堆砌了许些被雨水打落的枫叶,溪水潺潺,天幕方白,当真是另一幅极美的画卷。若从楚煜的角度看,敞开的门框恰好将这一方天地隔成画布模样,上有长空阴云的留白,下有浸水红枫的盈溢,再配上一角倒映着天光的池塘红鱼,叫人如何不驻足观赏。

“三弟。”楚煜见大寒推着楚恒过来,立即从小榻旁起身,二人遥作一揖,算是见礼。

茶室两侧的门皆明晃晃地大开着,一侧是前院儿洒扫辛勤的小厮奴仆,另一侧则是满目枫林如洗,格外鲜亮夺目。楚煜前几日忙于府衙之内,甚至吃住都是同衙门里的一道儿,哪有这样清闲自在的时候,今日被这穿堂风一吹,神智都清明了几分。

“二哥坐。”大寒推着楚恒,也并未将他扶到茶几旁的软榻上,轮椅比小几高了一截,瞧着倒颇为不协。

楚煜闻言,复又微提了衣摆,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软垫之上。楚恒一侧眸,示意大寒将万民书递过去,这才开口道。

“二哥可先瞧瞧,这东西本就是要交于你的,如今我也算了却一桩差事。”

“三弟客气,”楚煜从大寒手中接过万民书,一目十行,很快便翻到了最后那厚厚一摞的签字和手印,触目惊心,“若是一早知晓此物,我又怎么敢同你说出那番话来。林文生此人,当真是恶事做尽,亏淇儿还顾念他的身份,当真是枉为林氏族人!”

“二哥瞧完了,也自然知道林县令犯下了何等滔天之过。”楚恒平平道,面上是何等的云淡风轻,“不但贪污了边境商贾之税,加收粮税,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甚至还阻碍边境布防,将军机要务卖与梁国换取军备。桩桩件件都是杀头的死罪,而有几桩,我想即便是二哥,也看不下去。”

“他竟敢……”楚煜愤然将书页猛地一合,左手摁在那万民书三个大字上,目眦欲裂,“竟敢将边境布防卖与梁国!他这是要做什么!林氏举族上下,是要叛国造反不成!”

“二哥既然知道此中厉害,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那厮。”楚恒唇角微勾,讽刺道,“林氏如此,不知长兄,是否对父王也有这般不臣之心呢?”

“难怪,难怪父王让太子留守玉京,西南诸郡这样大的事情,也不让他插手。”楚煜说着,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迎上楚恒深邃的一双瞳眸,“既然你一早知道,可有告知淇儿?她怎么也算是你的旧识,如今也是你的二嫂,若她当真与王后走的太近,多少会受些牵连……”

“时至今日,二哥还在担心二嫂,当真是情深义重。可是二哥,林氏是她的母族,我又要如何才能劝阻她与王后往来?”

楚煜闻言,心头一跳,有些无措地攥紧了袖口。他又何尝不知晓林氏的安排,只是稚子无辜,难不成少时的他和淇儿,当真是因家族之故走在一起的么?事已至此,淇儿难舍林氏情谊也是人之常情,但恰如他的无奈之举,就算不舍,也得舍。

“我知道你还在记恨当年之事,当年确是我和淇儿对不住你,我认。可你要相信,我待淇儿之心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楚煜抬眸,眼中尽是真诚,是当真找不出半点错漏来,“我毕生所求从不是功名利禄,谁能保我举家富贵,阖府平安,我就与谁站在一起。三弟,我别无选择。”

他的目光微向下移,触了触楚恒一双毫无知觉的腿便立即收回,无声之中已是千言万语的了然。楚恒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毕竟一个双腿残疾之人,如何能登上九五之座?是以,当时的楚煜有此抉择乃人之常情,并无错处。

屋内的茶香渐渐散了。

“二哥此前,难免受朝中现状所扰,不曾瞧得真切。”他说着,唇角自信的笑意更为深刻,“不急,二哥且同我待些时日,看看平城中的瘟疫,最终能变成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若是瘟疫席卷,不能寻到药方,那平城,必会成为一座死城。楚煜将那些染病之人带去平城,明是隔离,实是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毕竟朝廷的银饷一日不到,那里的大夫就一日无从着手,久而久之,只能徒增伤亡罢了。

可,终归是要先顾着活着的人。

他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几乎已是放弃平城。然楚恒此言……恐怕平城之事,或有些许转机。

楚煜的这个弟弟,从不行无把握之事,即便有风险,也只担那一成两成,既如此,真等上几日,又有何妨?

“三弟开口,我岂有不试之理。”楚煜见他如此笃定,也如同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当即决定着手于捉拿林县令一事,“还请三弟同我一道儿下山,请万民书入府衙,再将林文生捉拿归案。”

“自然。还请二哥稍后,三弟吩咐一番下人,即刻便来。”

言毕,楚煜目光四下一扫,便窥见回廊处的角落里立着一名窈窕女子。那身形倒是同先前替楚恒束发的女子相似,只是换了衣衫,绛紫色如雾般的纱衣将女子融入天幕之中,宛如仙子踏空而来,好不动人。

她面上以白纱覆面,发髻高束,簪以紫色、白色、蓝色三色小花,同那满目的刺目之红对比鲜明,能让人在茫然之中霎时寻到她的身影,为之沉醉。

“那为兄在院外等候三弟。”楚煜起身,觉察到自己方才实在是失礼至极,竟盯着一个婢女瞧了许久。他跟逃似的往外走,连大寒都在心底暗暗嘲笑楚煜没见过世面,徒将林氏的闺阁女子当作宝一般。

闺阁女子,养足了小女儿家的娇态,连行走说话都要人搀扶的,又能顶什么用处?诚如楚煜所言,无知妇人,怕是高声说话都会吓得胆战心惊,如何同他们这些江湖儿女相比。

珈兰见楚煜起身离开,从门后悄悄探出头,等着那人走远。

“你躲着做什么。”楚恒察觉到空气中浅淡的香气,不由地深吸了一口,只可惜穿堂风太过扫兴,将剩下的悉数吹回了后院儿,“还不过来么?”

“这不还是怪你么?非要我换个发式,一会怕是要被他们指着取笑呢。”她扶着发上的绢花,有些扭捏地提了裙边往里头走。

茶室里头的两个一回头,便瞧见她那副含羞带怯的俏丽模样,哪儿是个年轻妇人,分明是华容婀娜,云发丰艳,大可与抱明月而长终的嫦娥仙子相提并论。少女扶发,如从画卷中而出,直将身后那些红的白的都染作无色,天地间唯她一人罢了。

见这两个人同时望向自己,她面上一红,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脑后盘起的发,小声问道:“难不成……我梳头梳得乱了?”

大寒眼中闪过惊艳之色,很快被她这一句话拉了回来,立即后退一步,去调整楚恒轮椅的位置。他方才的神情太过异常,自然也落入了楚恒的眼中,可楚恒见他谨守分寸,也不过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总不能挖了旁人的一双眼,不让人瞧罢。

“不乱。你搭的倒好,”楚恒说着,抬手示意,让珈兰上前俯下身来,取了她发上的几支嫩蓝色花朵,“但不若如此,更显清丽脱俗。”

“承蒙主上赐教。”她见状,顺势跪坐在楚恒身前,由他调整着发上的饰物。

“本也是好看的,生的美,也不必记挂着配些什么。”楚恒有些沉醉地瞧着珈兰的眉眼,目光在她的面庞上一再勾勒轮廓,继而道,“如此简单清丽就好,没有令我失望。”

“主上的眼光,一向极好。”

“我自是从未看走眼的。”

这两日,以工代赈、钱粮救济、压制灾情,一桩桩一件件畅通无阻,全因着楚煜扣下了林家的那位县令林文生,杀鸡儆猴,旁人也不得不对二公子唯命是从了起来。衙门里的两个师爷脚步倒是更勤快了些,林县令一入狱,他们俩往后也要换了顶头上司,如今可要好好讨着楚煜的欢心才是,否则这位公子一句话,若将他们一并发落了该如何是好?

万民书终归是心头的一座大山,从玉京出来之际便压在楚恒的身上,如今这般沉重也波及了同在西南的楚煜。楚煜这几日皆宿在府衙里,特地找人辟了间小厢房出来,每每事情繁杂,又有不少流民状告林县令,桩桩件件加起来竟已是灭族之罪。

林县令因着那些铁证如山的案宗,终究还是下了狱,连同他二十多房小妾和几个庶子一道儿押了,过几日等两位公子回京时一起带回玉京定罪斩首。最让人不齿的是,林县令表面上将几座城池的街道市集收拾得妥帖得当,实际上严令禁止了那些衣衫褴褛的流民和乞儿出现在闹市,如有违反,当街格杀勿论,乱葬岗里早已是尸体成山。

尸首多而不作处理,是而染发疫病、染及流民,继而是平城。

林县令下了狱,此事才算找到了解决的关窍。楚煜将府衙的卷宗翻了个底朝天,寻到些许和山上匪徒相关的记载来,不过也只是寥寥数笔,做不得数,约莫和流民能扯上些关系。既然这里毫无头绪,那不妨先从城中近况着手,早日解决万民书中瘟疫和流民之事,再理会山上的劫匪不迟。

毕竟山寨中一直不曾传来秀才考生逝世的消息,想来也是借此引发朝廷注意,派人下来处置林县令。楚煜忙碌,楚恒也没闲着,逛街市寻酒楼,几乎是哪里消息快就带着一行人往哪里钻,摆足了富贵公子的架势。

三日一过,楚恒安排了人去通知楚煜说,先前写下万民书的其中几个百姓寻到了,正在前往枫林小筑山路中的茶馆那儿等着呢。楚煜闻言,丢下手中的文书,巴不得插了翅膀似的飞到楚恒跟前儿去。

楚煜在衙门随手拎了个捕快,牵了两匹马,袖口上还沾着一小片未来得及洗去的墨渍。他翻身上座,哪还顾得及衙门里头追来的师爷,一扬鞭,往马屁股上狠狠一抽,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既然楚王将万民书送来,若楚煜当真把它不管不顾地丢在楚恒那儿,回了玉京是要被楚王责骂怪罪的,毕竟百姓民生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想了解详情自然要从上面的名单着手。

茶肆里的一行人侯在小院儿里头,除了楚恒和大寒外的四人独占了一方简桌,虽则小二替他们斟了四碗粗茶,可无人去动桌上那碗还浮沉着茶叶沫子的白水。并非是因为几人嘴刁,而是这茶在外头放了许久,已然见冷,若是不慎贪了凉患了病,或是这水里头有些什么不干净的,他们可担不起后果。

这厢楚煜方到,风尘仆仆。

楚恒百无聊赖地坐在茶馆儿的正门口,见楚煜来了,面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二哥。”他面上挂着浅笑,极尽疏离。

“三弟同安,快进去吧,这外头风冷,别给冷风扑着了。”他说着,要在人前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上前去推楚恒的轮椅。楚恒也不多言,任凭他推着,抬手理了理自己微皱的袖口。

外头着实寒意逼人,只是他这两日好似比以往好了太多,哪怕坐在风口也不觉着难受了,不知是白姨的药起了作用,还是心境有所改变之故。

“二哥,我安排他们在那儿等你。”楚恒言毕,指了指里头那间闭了门的厢房,又道,“二哥直接同他们讲便是了,弟这两日胸口烦闷,不喜人多,便去隔壁堂间喝茶候着。”

“也好。”楚煜闻言,右撤了一步,大寒立即上前来接过他原先的位置,“那为兄先行一步,三弟可要保重身体。”

“二哥请,稍后我会安排两三个随从过来护卫二哥安全,还望二哥勿见怪。”

“怎会见怪。有劳三弟挂心。”客套完,楚煜大步流星地走进里头的那间小厢房,瞧着比那红楼里急色的歹徒还快上几分。

这间茶肆开了十数年,供往来进山的猎户药农什么的歇歇脚喝盏茶的,平素里也有遇着富贵人家的小姐郎君出来踏青,所以一应茶具家具备得十分妥帖齐全。茶肆入内便是个宽敞的小院儿,院儿里头置了四五张方桌,沏好了几大壶粗茶,都是供些快来快走的闲客的;里头大门正对的是茶肆的正堂,置的是给过路客商留的坐席,相对外头的要雅致些,价格自然也更贵些。

院子一侧支了个简陋的茅草小亭,用作灶间以安置茶碗,那儿是常年滚了热茶的,随时候着来客,而另一侧造了两间仅一墙之隔的小厢房,里头的那间有人使了,楚恒抬眸望了望大堂门口的那几层小阶,生出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

小二是个鬼灵精,一向机灵的,他抹了把汗,送走了院儿里的一个猎户,便立即点头哈腰地回到楚恒边上。他知道方才进厢房的,还有这位坐轮椅的郎君身份显赫不凡,看衣着涵养都是官家的子弟,再不济也是他惹不起的富家商贾,恭敬些总没错。

“这位郎君,”小二赔笑道,“咱院子里头啊,前些时日刚刚遭了雨,地上还有些潮着呢。我看您这身衣服价贵,若是继续往前去大堂里头,难免途径未干之处,沾上许些湿泥,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您看不若您往这间厢房里头请,近几日隔壁城里头闹瘟疫呢,那些小姐郎君都不愿意出门的,您放心歇着就是了,不会有人扰您。”

这小二确是明事理,一番话说得圆滑通透,更是会看人脸色的明白人。想来他方才在那头一早就明白了楚恒的不便之处,这才借口说院子里地面不便行动,让楚恒绕一绕。

“也好,只是当时我同你定厢房时只定了这一间,如今还真是叨扰了,稍后我再让下人补上价。”楚恒见他客客气气地递过来台阶下,也是打心底喜欢这等聪明人,言语中谦和不少。

“小郎君请,哪有什么叨扰,”小二在前头带路,时刻注意着脚下的泥土地,寻了条平坦些的走,“您不嫌弃咱这儿的茶粗糙,咱就很欢喜哩。”

短短几步之距,小二推开厢房门,侧身让出了路来,敬然道:“郎君先歇,我这就沏壶好茶叶来,郎君稍后。”

小二复又回以一个明媚的笑容,汗水浸湿的衣襟颜色比周遭的深了些,倒比他面上的一对儿梨涡还要惹眼。他也不等楚恒回话,径直回身小跑,向着大堂里头去了,一时之间小院儿里头也只剩下了几个江湖侠客和楚恒一行人。

对面的灶间咕噜咕噜地滚了热水,瓷壶都烧的黑黢黢的,连绵不断地往外头吐着热气。

“大寒,大暑,小暑。”楚恒点名道,“二哥来时只带了一个衙门的随从,你们三人跟上,去他近身守候着。”

“诺。”三人得令,立即站成一排行礼,向二公子的厢房而去。

如此一来,楚恒身边只剩下了珈兰和小寒两人。珈兰今日因行程之故,衣着上比往常要轻便许多,也未戴什么贵重的首饰,十分利落干净,她一手提了自个儿的剑囊,上前一步,把厢房的门又敞得大了些,目光四下扫视。

厢房还算宽敞,只安置了一张用以小憩侧躺的贵妃椅,一张供五六人合坐的圆桌,再配上几个木架,一处剑架,再无多余的陈设。珈兰又细细审视了一番,确认屋内无古怪气味儿,也无旁人和异常,才禀报道。

“屋内无碍,主上请。”

楚恒颔首,小寒便默默推动了轮椅往屋内去。她可不敢低头去瞧楚恒,毕竟当时出玉京城的时候,她不慎把二公子妇引过去的账还没被楚恒提起过,愣是日日胆战心惊的,哪敢触了主上的霉头。

三人进了这间朴素的小厢房,才稍稍安了心,如今隔壁二公子正同几人商议万民书的事儿,政事上也不好容旁人多插手,只消等着便是了。楚恒被小寒安置在圆桌旁,也不说话,只挪了挪坐久了的身子松泛松泛,由着小寒回头闩上了门。

珈兰提着剑囊好几个时辰了,手臂有些发酸,便将自个儿的剑袋挂到了里头的架子上,取了双剑,一一平稳地卡在剑架上。

“这地方虽说偏远了些,真要是出来踏青,叫上了五六个挚友,这里头还真能容得下呢。”珈兰整理着软剑的拜访角度,让剑柄都朝着外头这一方,以便应急,“竟还有剑架备着,当真是十分周到。”

“你便瞧那小二的本领,可一点儿也不逊色玉京中最好酒楼里头的小二,”小寒笑道,“说话圆滑利落的,哪有半分乡野气呀?”

“小寒姐是没见着,那大堂远远瞧着宽敞大气得紧,可见这掌柜的是个多机灵的人了,事事都备得周道的。”珈兰捡了圆桌旁的空座歇下,刚坐下不久,那外头就有个眼熟的影子咚咚咚地跑了过来,轻叩了叩门。

小寒闻声,方走到门口,外头那人已是扯着嗓子唤道:“小郎君,咱刚给您沏的茶,滚烫着呐!”

珈兰轻笑一声,背过身去整理自己的剑袋,小声道:“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阳光透过门上的窗棂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了金色的斑驳。小寒忽有些恍惚,强行定了定心神,双手扶上木门的边沿,用力一拉,屋外的广阔日光便悉数落到了她的头上,照得发丝根根晶亮,如被金光包裹。

她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只是比起珈兰那等妩媚多情的稍清冷些,平日里又偷懒惯了,除却自个儿府中的几人,也不爱同外人说话。小寒望向门外的小二,抬手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盘,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大堂去:“多谢。”

那小二应声,显然是看得明白小寒脸色的,当即作了个揖,匆匆退了下去。外头院子里还坐了几个身着粗布麻衣的普通客商,那几人从他们在院中时就在了,一碗粗茶续了又续,小寒开门时,目光似有似无地朝着这头飘了过来,多少有些古怪。他们几个面上无半分迫切,竟还端坐品茗,纵是白水都能喝出几分雅致来。

小寒见状,端着茶水回身,用背撞上了门。

“这茶水尚可,主上请试。”她小心放下,一手扶袖,抬手轻捏了茶壶,挪到楚恒面前。楚恒本就在外头吹了风,唇角干涸,正是需要这些的时候,也便不同小寒客气,抬手翻了个桌上本在的茶碗过来,示意小寒倒茶。

“你们也不必绷得太紧,如今等着隔壁的消息,”楚恒听着茶水入碗的声音,淡淡出声道,“都好歇一歇的。”

他说着,借喝茶的动作抬眸瞥了眼剑架旁的女子,一时心中犹豫,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心思来。

很奇怪为何会生出这般念想,但事情既已安排了,又是有利无害的打算,何尝不试上一试呢。

思绪飘远,眼前视野也被热气氤氲,楚恒低头吹了吹碗中的滚烫茶面儿,小口抿了一口。

乡野间烹的茶,自然也有几分秋高气爽的滋味儿,入口时微苦,可胜在香气清爽馥郁,回味甘甜。

“约摸着隔壁怕是要好久,”珈兰继续理着自己的剑袋,将其上的褶皱一一抚平,“咱们也不过只找到了那上头的几人罢了。前些日子上街,街上倒是体体面面的,可那些个小巷子里头横七竖八躺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瞧着实在揪心。”

“不止是流民,因着瘟疫之故人人自危,原先在城外有地的庄稼户也不敢外出,守着前些时候收下的粮食,紧巴巴的过着。”楚恒接道,“家中的粮食又不能不备着过冬,一旦秋日里的吃完了,便会有人混进流民的队伍里去衙门门口讨一碗救灾粥喝,若再不解决此事……”

“长此以往,恐怕就不是独占山头的匪徒这般简单了。”

“正是此理。”楚恒放下茶盏,神色晦暗,低声道,“希望二哥,此行顺利。”

……

屋外。

原本守在院子里头的几个大汉见小二送完茶,两边屋子都闩了门,相互之间使了个眼色,便齐齐放下了手中作样的茶碗,拍桌而起。刚走进茶水棚的小二吓了一跳,浑身都颤了一颤,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几位客官,这是……”

“好好煮你的茶!闭上嘴!”其中一个狠狠瞪着那名小二,大手向桌下摩挲着抽出一把刀来,恐吓道,“想活命就别想着报官!”

其余几个见自家老大抽了刀,纷纷拾起了自个儿先前藏在桌下、椅下甚至踢进一旁马棚草垛里的兵器,缓步集合到一处。可这些人没注意到的是,茶肆里头的大堂内早已埋伏了许些黑衣死士,齐齐躲在院里人视野的盲区,只等着外头几个动手。

掌柜坐在账台的后头,额上细细密密地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却半句声响也不敢出。

黑衣死士一听外头有抽刀之声,其中一人便抬手一挥,只留下了一人在账台那看着掌柜,其余人鱼贯而出,转瞬便同外头那伙缠斗在了一起。

小二惊恐地咽了口唾沫,默默蹲了下去,紧靠在灶台旁躲避锋芒。厮杀还在继续,黑衣死士的人数显然要比院中这一伙多上许多,一队和这一头缠斗的同时,另一队径直奔向了里头那间厢房,三人奋力,一把撞开了门——

博看读书推荐阅读:重生后,靠写小说买四合院强龙出狱叶辰原神,我在娘化提瓦特的日常嘘!我是杀人犯戴上一张绝色脸异闻档案王爷的团宠小娇妻糟了:家里竟成了交通站!化灵诀谁进了异世不蹦跶电力世界的糖果射手被邻居咬后,我还能活100天穿越六零,我成了对照组?血落之城世子的白月光又重生了长安多丽人今天你成功登机了吗原神:愚人众执行官竟会造梦系统带着可怜崽崽找爸爸唠唠叨叨人生笔记本穿越后我拍飞攻略系统我有一副美人图小夜曲卡拉多兰德的诸界之征婢子娇软,疯批王爷夺她入怀刚穿越就被分手,不一样的赛尔惊悚游戏:女诡怎么都是我前女友江山予你之奉尔为王碎镜子快穿:刺激!世界大佬都是病娇!穿越灾荒年,农女手握空间存粮我的盗墓回忆录那就让她们献上忠诚吧!半慕倾心女穿男,未婚成爹我要科举考状元女扮男装当官,被发现后惊艳天下月明百合,雌坠登仙你就是我的天堂全球追捕:让你逃亡,你咋还破案斗罗:我靠读心成为武魂殿圣女开局吓死人贩子,七零兵痞好可爱我能看见神秘生物重生被换亲,改嫁王府带娃驯夫天降萌宝撞翻大佬爹地被白眼狼妹妹杀死后,我觉醒至高天赋!闪婚后,我首富夫人身份被曝光了牛掰!二少奶奶驯服豪门疯批浪子被嫡姐逼做通房后报告首长!小夫人又把新兵虐哭了惹她干嘛?她可是天道亲闺女!
博看读书搜藏榜:君意洽废柴逆天,废物小姐竟是全系天才娘娘不在乎血族琴酒,在线自闭被家暴致死后,重生八零虐渣鉴宝现实世界走出的宗师万千眷侣王爷痛哭,王妃画风逐渐走歪一笙慕君腹黑大佬家的小祖宗甜化啦!觅香从东京开始的武圣美人今嫁嫁给万年老妖,想短命都不行超能勇士2温柔成瘾凡人修仙:我有扇能穿越的青铜门狼少女的童话之旅长生:柳星海游记哇,老祖宗看我刷视频全都惊呆了豪门全员读心?缺德后妈创哭他们假千金一不小心养了反派,想跑路这个黑希儿可以打终焉误惹黄金单身汉:豪门权妇天灾之我携空间闯末世在生存游戏里卷生卷死落魄千金掉马后:各界大佬抢疯了中州梦史穿书后我成了反派的炮灰娇妻观影终极一班3穿越千年与你相恋灵气复苏:从仓鼠开始进化重生在死前一小时你对我的喜欢是例外最强佣兵协议结婚后,被豪门老公宠上天闪婚亿万总裁,首富马甲藏不住了偏执大佬的小奶包重生了大筒木众神陨落v科技之巅重塑未复仇!假千金血洗全家绝不原谅农女致富带上某宝来穿越逍遥异能侠危险生物收容所云霄路一人:闪闪果实赏你们一人一下我们不是冬日限定人在港综,一路狂飙探仙途:从凡人开始步步登天从雨之国开始改造火影世界谍战我的祖父是大佬
博看读书最新小说:让你当族长,你带族人下墓倒斗?档案组3时空碎梦之启点重生之病弱公子世无双异道卦师铠甲:穿成安迷修,开局暗黑刑天凶案真相海王总裁的失忆特助我是地府冥王,死后十世历劫转世神帝重铸辉煌火影:结界师从玩转起爆符开始穿到古代后,我和秀才HE了凤临九天转世萌宝霸天下穿越之陈皇后莲花楼之莲花醉替嫁后,豪门大佬对我死心塌地暴打极品后,她带空间搬空了库房长相思之寒柳依依真千金她有亿点马甲火影:开局表白天天抗战:从远征军开始魂穿年代咸鱼躺藏孕肚随军,凝脂美人风靡家属院穿成假少爷后成了真少爷的金丝雀智慧的明灯与心灵的指引记得牵起我的手我在综漫世界混迹乐园综漫:无敌从加入轮回空间开始人魔大战,我能吞噬魔气不过分吧莲花楼之我带花花去修仙青春的邂逅与守护长生仙瓶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教育小孩包容与婆婆重生:飞上枝头变凤凰我成了怪物们的母亲楚岁三简宫阙锁娇颜:步步惊心之凤舞九天重生70:开局就断亲,打猎养全家新世界,我看上你了太好了是美术生,柯学界有救了剧组小透明但前任是顶流追他八年,和他死对头HE了村娃修仙传海边小镇的深情与薄情浮世愿问九卿尼美往南的新书怪谈!我被雏田抓走练回天!蓝色T恤衫开局满级横练,我横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