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隔离进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病房里有一扇小窗户,从里面朝外望去,正好能看到住院部外保留的一棵百年老树。
隔离期间,除了医护人员外,家属完全隔离在外,禁止探视。
我就这样静静躺在病床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眼珠一转就牵扯到神经,让本就昏沉的大脑更加钝痛。
每个人都有过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候。
我也是。
只是越靠近终点,谈及放弃就越显不甘。
我不甘心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结果。
明明说好,明明答应过她,要让她带着希望和光走出去的。
可折腾这么久,命运的一次小小捉弄,就让我溃不成军。
好累,真的好累。
从未松懈下来的神经,开始一点点崩塌。
我拼尽全力呼吸,也只有获取到寥寥无几的氧气。
高烧让我近乎完全屏蔽掉向外的感知。
外界发生的一切,我都浑噩不知晓。
我的眼前出现一道白光。
它就像一扇门,在我眼前缓缓打开,光线逐渐扩散,包裹住我全身。
直到白光褪去,我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黑色粘稠的湖面之上。
湖心,一名少女似乎正在沉思。
她蹲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中央,环抱住膝盖,头深深埋进双膝里。
我朝她走去的脚步逐渐加快。
脚底的黑色粘液像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尖刺,每走一步都让我痛到窒息。
我清楚这些是什么。
它们是由我制造出来的,数不清,也甩不掉的痛苦与罪孽。
似乎感知到我的到来,她怔怔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我。
我们就这样无声对望,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开口。
许久后,我朝她慢慢伸出手。
“言一知,对不起。”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我竟词穷到说出跟张小彬当时一样的话。
她笑着摇头:“已经足够了,真的。”
“我逃兵当得太久,就算你替我铺好所有的路,我现在也不想出去了。”
她笑中带泪,语气轻柔,却了无生的意志。
“你不出去的话,会死的。”
“那就死掉吧。”
她悲凉地看着我:“至少我可以自己选择死法。这里时间停滞,回忆在这儿就是永恒。”
我心底一阵抽痛。
“那就不出去,我留在这里陪你。”
我牵过她的手,说:“至少在光消散前,我都不会离开。”
“那光消散后呢?”
她握住我的手,怔怔问道。
我眼眸垂落,沉默片刻后,朝她微笑:“消散后的事,谁知道呢。”
“好。”
我们并肩站在湖心。
“我在这里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抬手指向天空,上面缓缓浮现出一个面容模糊的老人,正笑着在一名女童身后追赶着。
画面辗转,是一张儿童床,周围全是毛茸茸的兔子玩具。
而女童就睡在这堆玩具中间,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口中呓语着,嘴角挂着笑。
“这都是我拥有过的东西,只是被我遗忘在角落了。”
我低下头,余光看着身下这些黑色黏液慢悄悄钻进体内,不动声色道:“嗯,不管你遗忘与否,都不影响他们爱你。”
“可如今,他们全都离开了。”
她转过头淡淡看向我,目光好像在探究着什么:“只剩下了你一个。”
我仰头望着这些回忆,没有说话。
黑色湖面的面积逐渐萎缩,白色光芒开始变得愈发晃眼起来。
“嘿,你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没等到我的回应,她自顾自继续问道。
这句话听着很耳熟。
我忽然想起我之前,好像也问过张小彬同样的问题。
“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
“沉着冷静,独立稳重,坦诚真挚……”
想了想,我轻声开口:“我希望你洒脱,坚韧,不畏惧世俗的眼光,不受他人的约束,我希望你可以拥有自由。”
闻言,她轻笑出声:“你这愿望太难了,或许要等我重新投胎才能实现。”
“难吗?”
我也跟着笑了笑,“那就换个简单点的……做你自己就好。”
脚底的黑色液体已经所剩无几。
我看着眼前白到几近皲裂的光痕,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
“言一知,你听我说。”
“你不是总羡慕你那些同学活泼开朗的性格吗?其实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做到。”
“就像你一直以来展露给大众的形象那样,有些东西演着演着,就成真了。”
她不明白我要表达什么,只是一个劲的摇头。
“你听我说完,”我抓紧她的手。
身体传来的痛苦无比尖锐,就像是一根根利刃从骨头里长出,向外刺穿血肉。
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给你的东西并不完美,但你绝对不能自暴自弃,这世间本就没有完美的人生。”
“这次我可能会休息很久很久,剩下的路,你得学会自己走。”
“……你要去哪儿?”
她终于反应过来,悲痛地睁大双眼,“不对……连你也骗我?”
我看着眼前快速坍塌的白色空间,咬牙道:“只要能唤起你求生的意志,随你怎样我都认。”
“你应该站在真正的阳光下,而不是永远陷在意识里。”
“那些痛苦的记忆,日夜折磨你的心魔,你都不会再记得。”
“言一知,你该走了。”
“从这里出去后,你会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你要带着所有人的期望,好好活下去,成为你心中想成为的那个自己,那个开朗的,明艳的,无畏的自己。”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害怕失败。”
“只要你活着,我永远都在。”
周围的一切分崩得四分五裂,一条漆黑无光的小道出现在眼前。
我拽住她,将她狠心推向小道。
“言一知,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
“……呼……呼……”
“……滴……滴……”
“——滴——滴——滴——”
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宽阔清晰。
戴着呼吸面罩的呼吸声,听上去微弱如丝。
睫毛轻轻颤动一下,映入眼帘的眼前还是白晃晃一片。
我好像睡了很久,久到大脑僵化得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一名医生走上前,轻声问道:“终于醒了吗,听得见吗?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我叫……”
我愣了一下。
我叫什么来着?
“你叫言一知,开朗的,明艳的,无畏的言一知。”
没来由的,我脑海里忽然响起这么一句。
“……言一知,我叫言,一知。”
我缓慢地,在医生伸过来的掌心上,写上“言一知”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