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夫的话,某一瞬间,在我心中是燃起过希望的。
生而为女,谁不想美丽动人,哪怕不是美丽动人,至少普普通通也好。
可从我出生开始,活了23年,因为这张有辨识度的脸,遭了太多嘲笑,太多歧视,太多欺负……
我常想,若我也是个漂亮的女子该多好,那样我站在周林这样的男人身边,就不会被人说不配,周围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恶意。
连我自己,也不至于那么多自卑,可以跟他更好的在一起。
可那些想法,在我心中燃起瞬间,又瞬间幻灭。
我差一点就忘了我的病,我那要死人的病,我余下的日子得掐着手指头算,是美是丑对我来说,对我身边的人来说,又能有多大意义。
我点点头,向杨大夫道谢。
但等他人转身走了,我又扔了那张字条。
就这样吧!不折腾了!
忙活了一晚上我也累了,我躺在炕上等送杨大夫的周林回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的脸好了,我那半张胎记脸,变得跟我那半张正常脸一样,我照着镜子,镜中的我那样美丽动人。
面对这样的自己,我欣喜若狂,可在这时我却听到哭声。
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哭声。
我回过头,看到炕上躺着个女人,所有眼泪都是因为她。
我走上前,轻轻掀起白布,映入眼帘竟然是我自己。
“妈……”
“姐……”
“周林……”
我叫他们,他们完全听不见,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仿佛世界都跟着死了一样。
我的脸好了,我也死了,以最美丽的样貌死去,留给世间之人的却是无尽痛苦哀伤。
突然,眼前的男人失控了。
周林哭的像个孩子,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他。
他冲到我尸体前,死死的抱着我,好几个人也没能把我俩拉开。
我也试图上前拉开他,可我刚要碰到他,身体就像烟一样散开……
我痛苦,我难过,可我只是一缕魂,对那些全然无能为力。
周林绝望的嘶吼,像是一把把刀,凌迟着我的心,即便我是个魂儿,仍旧能感觉到痛。
我是被痛醒的,醒来时脸上尽是泪水。
周林大手抚摸我的脸颊,为我拭去泪,那深邃的眸中,满满的都是关心。
“小婉,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一把抓住周林的手,那坚实的手感,那熟悉的温度,我才确定自己已经走出那可怕的梦境。
我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猛然起身,扑到周林怀里。
“嗯,噩梦,好可怕的噩梦!”
周林温柔的抚摸我的头,“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死了!”
当那个字出口,周林的身体明显的震了一下。
他大手将我身体抱的更紧更紧,紧到几乎要遏制我的呼吸“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我心中一阵苦涩“可人总有一死啊!周林,如果我真的死了……”
“没有如果,我说了不会让你死,谁也不能带走你!”
我那只是假设性的言语,在周林这却成了不能触碰的禁脔。
若不是刚刚的梦境那样真实,我也不愿提起那个字。
我不怕死,可我舍不得死,我死了就看不到这样好的周林,我苦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遇到他,过了这段时间的好日子。
我多想时间可以停留,就停留在我俩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我正正身子,抬头看向周林,手轻轻抚摸在他棱角分明的俊颜上。
“你这个傻男人!我到底哪里好?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在别人眼里,我配不上你!我连第一次去找你的时候,都是晚上,因为我怕,怕你看到我这样一张脸,连那一刻春宵都不愿意……”
周林摇头捧住我的脸,在我唇上浅吻“你才傻!小婉你不知道,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我喜欢你,与你美丑无关,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美的最无可替代的!”
我承认,有时候,周林的话我不是很能听懂。
那些话里面藏着深意,就像他这个人,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周身散发着神秘的气质。
我感觉自己被周林带入他的意境,那是一种我读不懂看不清的意境。
那意境很美,很纯洁特别,关键那其中只有我俩,我喜欢这种感觉,又害怕这种感觉,因为在这意境中太久,我就会更不舍这男人。
我用他温柔包裹仅剩的一点理智,挣脱他的怀抱“我……我有点累了,睡觉吧!”
他没说话,只是帮我铺好被子,然后拉下灯绳,脱了衣服抱着我躺下。
屋里漆黑,我背对着周林,他从身后抱着我。
我睡不着,我知道他也睡不好。
黎明前的乡村,安静的可怕。
连呼吸声心跳声,都听的清清楚楚。
许久周林,突然抓住我的手,将一张纸条塞到我手上。
“什么?”我问。
“那张被你扔掉的纸条!我听到杨大夫的话了!小婉,为什么不试试呢?你明明……”
他想说我明明在意,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不试了,且不说他能不能治好我的脸。就杨大夫给这个地址,也未必能找到,西凉山虽然离这边也就百里,却是一处深山。杨大夫的四叔是早些年逃到山里的,到现在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一定,我不想抱着希望又失望……”
我的话,让周林无可反驳,杨大夫给的地址,的确很模糊,周林没再说话,只是握紧我的手,把我整个人包裹在怀。
跳大神那事儿过去,我奶那老东西知道在我这很难骗到钱,也不似之前叫我吃鸡肉时,虚情假意的好。
其实她这样最好,我也不想每天跟她演,现在大家都正常一点,反而自在不少。
我留在这,也不是图她几块鸡肉,更没那闲心气她,是因为我六姐跟刘小川离婚的事儿,我不放心,想等结果出来再走。
期间,我陪六姐去了刘家好几趟,他们家态度非常恶劣,对我跟六姐破口大骂,可明明关系已经僵到一定程度,就是不肯离婚。
用刘小川他妈的话说,她们不好,也不想让我六姐好,刘小川一天不签字,她就是老刘家的媳妇儿,这辈子都得给老刘家当牛做马。
和平分手已经不太可能了,在我跟六姐商量之后,只能去镇里法院起诉离婚。
九零年城里人离婚的都不多,更别提农村,特别我姐这种起诉离婚,在十里八村可以说非常稀奇了。
走进法院之前,我拉住六姐的手“姐,你想好了吗?走出这步,可就不能回头了!”
我姐姐看看我,抚摸我的头“不回头!当牛做马的日子,我过够了!好在我跟刘小川没孩子,我没啥负担,一个人有手有脚的也饿不死!”
我最怕的就是她会临阵退缩,看我柔弱的六姐这样有魄力,我的心踏实多了。
“姐,你很勇敢!”
“不,小婉,我没你勇敢!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看到你跟周林,我可能这辈子都没勇气走出这步!”
“诶?”我诧异的看着我姐。
她笑笑,探头看向门外摩托车旁站着的周林。
“在看到你跟周林之前,我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就是像爸妈或者二叔二婶那样,要么一个压制一个,要么两口子各有算计。可那天去你家,我看到周林对你那样好,那样温柔,我才知道,原来男人女人在一起,可以那样甜蜜幸福!是你跟周林,给了我希望跟勇气走这一步!”
六姐说完,毅然决然走进那道门。
我望着六姐的背影,虽然仍旧瘦弱,但此刻却是那般挺拔秀美。
我妈妈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生了七个女儿,除我之外各个都漂亮。
我六姐虽不及我五姐那样惊艳,但打扮打扮也是个小美人。
她也才25岁,还那样年轻,的确不该一辈子被人欺压,当牛做马的过日子。
而且六姐有句话说的对,她没有孩子,重新开始并不难。
那一刻我想到妈妈,或许妈妈也不是个天生懦弱的女人,看她保护我们姐妹的时候就知道,她骨子里也是坚强的。
她之所以无法逃离这窝囊的日子,是因为我们这些孩子,她想要守护,哪怕微弱的力量,也是最最光辉的母爱。
从镇里法院出来,六姐整个人看起来更美了。
那是一种久违的轻松,仿佛千钧重担一招卸下。
周林看看时间,说带我俩去县城逛逛。
镇里离县城不算太远,也就二十公里,走路要几个小时,但周林骑摩托要不了半小时就到了。
起初六姐说不去,但架不住我撺掇。
“姐,就当庆祝吧!再说我也好久没去过县城了,我还想顺便看看我老师,就当陪我去呗!”
“那……那好吧!”
六姐终于同意了,之后周林启动他的大摩托,我抱着周林,我姐抱着我,我们三个一起向县城进发。
我们第一站是去县城一中,那里是我的母校,曾经的班主任老师很照顾我,那几年学费跟生活费,都是她帮忙申请补助,我不花家里一分钱,才勉强让老财迷同意我读完三年高中。
那几年我过的太差,没钱也没精力来看张老师。
想着自己现在日子好些了,又时日无多,这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时隔五年,我到学校的时候,门卫大爷竟还认识我。
“唐婉,真的是你!”
“您还记得我?”
“哪能忘啊,你那时候可是全校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可惜……”
说到这,大爷的脸上划过一丝遗憾。
是遗憾,我自己更是遗憾,甚至不解。
高考的试卷,于我而言并没什么难度,我写的行云流水,我觉得我能考一个很好的分数,我可以离开那个家,就此改变命运,可结果却是那么打脸。
我没考上,我二叔家那个平时成绩,比我低一百多分的唐笑竟然考上了。
这件事对我的班主任张老师打击也不小,以至于她再次见到我,忍不住抱着我哭。
“可怜的孩子,造化弄人啊!”
我拍拍老师的肩膀“没事,老师我现在过的挺好!”
张老师看看我此刻洋溢在脸上的幸福,看看我身后帅气优雅的周林,她笑着擦擦眼泪。
“嗯,谁也不会一直运气不好,苦尽甘来就好,苦尽甘来就好!”
因为张老师急着回去上课,我们也没聊很久。
从学校离开,我跟六姐一直聊着当年我上学时的事儿。
“小婉,那时候你真的好厉害!年年都是年级第一,你可是妈妈跟姐姐们的骄傲!”
我苦笑“可结果,却是大跌眼镜!”
我六姐面色凝重点点头“想想也是诡异,唐笑明明比你差那么多,她怎么就能突然考的那么好,而你却落榜了,简直见鬼……”
六姐絮絮叨叨的话,我没在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也不愿意多想,可周林是个有心人,好像从中察觉出点什么。
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小婉,你见过录取通知书吗?”
我苦笑摇头“没有啊!我也没考上,哪可能见过?”
“那你堂姐唐笑的,你见过吗?”
“没有!她一向瞧不上我,那人眼睛长在眉毛顶上,知道自己考上大学,第二天就进城,之后好几年我都没见过她!”
周林眉头紧锁,回头看看学校“小婉,你不觉得,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
周林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其实我也一度怀疑,一度觉得是哪里搞错了,可我亲自去找过校长,他给了我明确的答案,说我就是没考上,问我要不要复读一年重考。
再之后,我奶就火急火燎的给我找了婆家,以我妈的病威胁我,逼我嫁到青山村老李家。
之后我的日子,连温饱线都难,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忘了那件事。
如今回想起来,这里也许真的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情。
“小婉,或者我们可以试着调查,也许……”
“算了!都过去五年了,周林我觉得现在挺好,有你挺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周林还想再说点什么,我已经先一步走了不再接茬。
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若我身体健康,若我跟正常人一样,也不惜再耗费点时间精力,可现在的我,时日无多,找到问题又怎样,我脸上胎记没了又怎样。
学历,样貌,那些没那么重要了!
于我而言,当下的每一天最重要,与家人在一起,与周林在一起过好每一天最重要。
我们路过集市,我说我想吃炸年糕,就让周林帮我去买。
其实我只是想终止这话题,周林自然也明白,把摩托靠在电线杆子旁锁好。
他走进集市,不仅买了炸年糕,还买了不少好吃的,回来的时候,手上拎着满满两个大袋子。
“周林,你咋买这么多?败家男人,这也吃不完啊!”
他笑笑故意凑到我耳畔“又不全是给你,咱妈还有咱姐……”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咬着嘴唇。“你……谁让你这么叫了!”
“你是我媳妇儿,我叫妈叫姐,不就是早晚的事儿,咋滴,你还想跑不成?”
周林的脸上划过暧昧又狡黠的笑意,他把东西挂在车把上,之后当着我姐的面,把我抱上摩托。
我羞的脸通红,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回去的路上,我抱着周林坚实的腰身,整个人都是飘的,仿佛都感受不到身后六姐的存在。
只是这种幸福感觉,在我们三人回村之后,就荡然无存。
六姐那牲口丈夫刘小川跟他妈,像疯狗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大骂。
“唐婉你这个丑八怪破鞋,你自己不要脸,还撺掇你六姐学你。唐薇你也不要脸,你以为你离开我也能找个小白脸子,我呸……你这种女人就只配让人当牛马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