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二商在邻村听说这事,撒腿就往老房子跑。推开门一看,哥哥趴在地上,浑身是血,眼睛半睁着,见了他想伸手,却只能抓挠炕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二商红着眼眶喊:“哥!哥!”大商瞅着他,眼角滚出两滴泪,头一歪就没了气。二商气得浑身发抖,立马去县衙报案,可那伙强盗早没影了,县官派差役找了三天,连个人毛都没捞着。再说那些抢粮的百姓,足有百八十号人,都是穷得吃不上饭的庄稼汉,县官也没法子治罪,只能叹了口气:“世道不好,各有各的难处啊。”
大商留下个五岁的小儿子,叫栓柱。自打家里遭了难,这孩子常常光着脚跑到二商家门口,抱着门框不肯走,小脸饿得发青,衣裳破破烂烂的。二商媳妇见了就撇嘴:“晦气,跟个小叫花子似的,别把咱家门槛踩脏了。”可二商每次都蹲下来摸着栓柱的头说:“乖,跟叔进屋,给你蒸饼吃。”孩子啃着蒸饼,眼泪吧嗒吧嗒掉,说啥也不回自己家。二商没办法,只好亲自送他回去,刚走到门口,栓柱就抱着他大腿哭:“叔叔别走,家里黑,怕……”
有天夜里,二商瞅着媳妇睡熟了,悄悄装了一斗小米,用布裹得严严实实,背到哥哥家。嫂子坐在炕上抹眼泪,见了他想跪下,二商赶紧扶住:“嫂子别这样,栓柱是咱商家人,不能让他饿着。”从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偷偷送点粮食、衣裳过来,有时候撞见媳妇冷眼相看,就赔笑说:“孩子可怜,就当积德了。”媳妇虽然嘟囔几句,到底没再阻拦——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看着栓柱瘦得皮包骨,再硬的心肠也得软下来。
村里有人背后议论:“当初老大家那么对老二,现在老二还帮着养孩子,图个啥呢?”二商听见了也不恼,只是蹲在村口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墙能隔开院子,还能隔开血脉不成?”这话传到他媳妇耳朵里,媳妇撇着嘴翻白眼,却偷偷往栓柱的布兜里多塞了两个烤红薯——有些话不用明说,日子久了,人心自然见分晓。
又过了几年,大商家慢慢把田产宅院卖得差不多了,嫂子手里有点钱,好歹能自己糊口,二商也就不常往那边跑了。谁成想赶上一场大饥荒,地里颗粒无收,路上饿死的人横七竖八,二商家添了几个娃,每天愁着下锅米,实在没多余的力气管别的。侄子栓柱长到十五岁,身子骨弱,扛不动锄头挑不了担,二商就让他挎着个竹篮子,跟着自己儿子走街串巷卖胡饼,赚几个铜板贴补家用。
有天夜里,二商刚合上眼,就梦见他哥大商一脸惨白地站在床前,衣裳破破烂烂的,跟当年遭强盗时一个样。大商开口就叹气:“老二啊,哥当年被你嫂子的话迷了心窍,背弃了兄弟情义,如今在底下越想越愧疚。咱以前住的老宅子现在还空着,你去租下来住吧。屋后野草丛里埋着一窖金子,挖出来能让日子松快些。让栓柱跟着你学本事,别让他吃苦;那个长舌妇(指大商媳妇),我活着时就被她折腾够了,你别管她。”说完抹了把泪,转身就消失在黑影里。
二商猛地惊醒,浑身是汗,想起梦里的事跟真的似的。转天就去老宅子那儿打听,现在的房主是个外乡人,二商咬咬牙,花了些银子好说歹说,才把房子租下来。带着儿子去屋后除草,果然在蓬草底下挖到个破坛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百两金子,封条上还写着大商的名字——敢情是当年强盗没搜出来的家底。
这下二商挺直了腰板,关了胡饼摊子,让自己儿子和栓柱在街市上开了间布庄。栓柱这孩子看着文弱,脑子却好使,算账从来不出错,收多少钱、花多少本,一分一厘都跟二叔说得明明白白。来买布的主顾都说:“这小伙子眼神清亮,说话实在,跟他打交道放心。”二商听了心里熨帖,想起哥哥托梦的话,看着栓柱就跟看自家娃似的,有啥好东西都先紧着他。
有人背地里嘀咕:“当年老大家对老二那么狠,现在倒让侄子占了便宜,图个啥呢?”二商听见了只是笑:“栓柱是商家的根,他爹做错了事,孩子没错。再说了,当年要不是哥哥托梦,咱哪能过上这日子?”这话传到栓柱耳朵里,小伙子半夜跪在二商房门口磕头,被二商拎起来揍了屁股:“跟叔客气啥?好好学本事,将来撑起商家门面才是正理。”
从此,布庄生意越来越红火,二商看着俩孩子在柜台前忙忙碌碌,想起那道曾经隔开两家的土墙,如今早没了踪影。地窖里的金子早化成了货架上的布匹、柜台上的算盘,还有栓柱手里一本本记得工工整整的账簿——有些东西,墙隔得开;有些情分,却像窖里的金子,埋得越深,越亮堂。
栓柱长到十八九岁时,大商媳妇得了场大病,家里早就卖光了田产,连口稠粥都喝不上。一天夜里,栓柱抱着二商的腿哭得直抽抽:“二叔,我娘快咽气了,求您给点粮食吧……”二商媳妇正在灯下纳鞋底,听见这话把锥子往桌上一摔:“当年她指着鼻子骂咱们‘各过各的’时,咋没想到今天?没粮食就喝西北风去,跟咱有啥关系!”
二商蹲下来替栓柱擦眼泪,看见侄子袖口磨得发亮,想起哥哥临终前那滴泪,叹了口气:“孩子孝心难得,咱不能跟死人计较。”第二天就让伙计按月送两袋小米过去,媳妇在旁边嘟囔,他就装没听见。一来二去,媳妇见栓柱每次来都规规矩矩磕头,慢慢也没再念叨。
又过了几年,布庄开了分店,地窖里的金子早变成了临街的铺面,二商头发白了一半,腰也弯了。这年秋天,大商媳妇咽了气,栓柱披麻戴孝办完丧事,回来就跪在二商面前:“叔,您养了我十年,如今我该自立了。”二商却把一大家子叫到堂屋,抱出两大本账册:“你爹走得早,这家里的营生,有你一半功劳。”说着把东跨院的房契、布庄的钥匙往桌上一放,“东边铺子归你,西边归你堂弟,咱爷俩各过各的,往后别学你爹那套。”
栓柱捧着房契直掉泪,二商媳妇在旁边抹眼角——这些年她早想通了,当年要不是栓柱跟着卖胡饼,家里哪能攒下这份家业?再说了,看着侄子把账算得明明白白,比亲儿子还实在,心里早软和了。
村里的说书人讲到这儿,总爱加句评论:“老大家当年砌高了墙,却没挡住报应;老二家拆了墙,反倒得了窖金。”其实蒲松龄早就在书里写过:大商这人,钱眼里打转转,老婆说啥是啥,连亲兄弟都不认,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老二呢,虽说早年听媳妇唠叨,但关键时候拎得清,该帮就帮,反倒日子越过越敞亮。你看这兄弟俩,差就差在一个“心软”一个“心硬”,墙能隔院子,可隔不断人心啊。
后来有人在老宅子遗址看见,当年那道土墙早塌了,断砖缝里长出两棵槐树,树根在地下盘缠交错,枝叶却朝着两边伸展——就像这兄弟俩的故事,恩怨情仇都埋进了土里,可总有那么点情分,像树底下的荫凉,风吹不散,雨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