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长婧用围巾裹住脸。
光秃秃的树后面,一群孩子在打雪仗。一群大人围着看,生怕有自己的孩子摔倒。
“你喜欢打雪仗吗?”崔德霖问。
“不太喜欢,”她和崔德霖顶着风,沿着小路向唐家走去,“你觉得林纾泽和高雅兰之间的关系如何?”
“高雅兰很伤心,而林纾泽只是惊到了,”崔德霖说,“高雅兰比自己说的还要责怪林纾泽。”
“他们有过婚姻问题吗?”
“据我所知,没有,”崔德霖又把衣领拉链拉到鼻子处,他的声音在厚厚的衣服里含糊不清,“女孩儿们第一次失踪以后,我们仔细地调查了他们两个人,关系挺正常的,但失去孙瑜,毫无疑问,在他们之间造成了很大的裂痕。”
程长婧想知道这是否是这对夫妻之间唯一的裂痕。
她翻阅手机,看张伟峰有没有新消息。
张伟峰在市中心资料库找到了一些记录在案的性侵犯者,他们曾因涉及与孙瑜和林茉莉年纪相仿的女孩的罪行而被定罪。当地警方已经同意去调查这些人,并向张伟峰汇报。
“张伟峰正在查阅当地性侵犯者的名单,而且他扩大了目标范围,”程长婧看了一眼崔德霖,她不想让他觉得他们在质疑他的调查,“这可能是一个很小的机率,但我们必须得彻查。”
崔德霖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会生气,我确实让她们失望了,我找不到她们,即使我日夜不停地工作。”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
程长婧把脸上的围巾裹得更紧了,她呼出的气立刻使她的墨镜蒙上了一层雾。
“陈局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的确很生气。但现在,我很开心你来了。”
“有一件事让我很困惑,”程长婧说,“陈局为什么不早点叫来重案组?两个失踪的孩子通常需要更多的警员。”
“他说我们能处理好。一开始,我们觉得她们只是离家出走了,或许林茉莉想离开小镇,而孙瑜跟着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才意识到情况并非如此。但陈局仍然相信我们有能力找到她们。”
“叫来重案组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程长婧承认道,“总是会有一个官员会反感这种跨级交涉,而陈光是当地警察局局长,他可能想向人民群众展示他的人能够处理好这种事。说实话,听到他现在是局长的时候,我挺惊讶的。我印象里,他不喜欢那些搞政治的人。”
“我不是不尊重他,但你可以看到他……年纪不小了,拖家带口的,而且,他喜欢掌权,”崔德霖摇了摇头,“你还记得,他的侄女以前常来参加聚会,一起喝酒,然后离开了以后,又告发我们吗?”
“不记得了,”程长婧回答,“那是什么时候?”
“我们高三那年她搬到了燕市。每次只要她一出现,聚会就完了。”
程长婧勉强地笑了笑。
高三那年她有别的事情要忙。
谋杀案发生后的最初几天,她的记忆很模糊,包括在法庭上。
一旦程长婧意识到,上大学才是摆脱过去的唯一途径,她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把其他的所有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我靠,”崔德霖停下来,怒视着发灰的天空,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没想那么多。”
“没关系。”
她不希望知道些什么的人们在她身边总是要小心翼翼的。
她试着想象秋天时候的这条小路:它是用鹅卵石铺好的,足够三四个人并排通过,随着树叶飘落,鸟儿也徐徐飞过。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宁静的地方、一个安全的地方,两个十几岁的女孩很容易聊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有人可以从身后悄悄接近她们。
但是看到女孩儿们的目击者说,因为天气好,那天这条小路很热闹。
孙瑜和林茉莉到底是怎么消失的,而且又没有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呢?
“我们快到唐家了吗?”
崔德霖看起来想要再聊会儿,但他只是点了点头,回答:“左边蓝灰色的那栋。我昨晚给他们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们找到了女孩儿们的尸体,他们现在应该在等我们。”
他们进屋后,唐太太坚持要泡壶茶,像一只紧张的小鸟在她的大厨房里飞来飞去。
她的儿子和丈夫坐在沙发上紧张地等着,唐恕长得更像他妈妈:两人都是乌黑亮丽的头发,有点胖,皮肤很白,可能一年四季都需要涂防晒霜。
唐先生的棕色头发和浅褐色瞳孔却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唐恕看着程长婧,说:“你不是短头发,电视上的女特警总是很短的头发,说话声音也很大,还凶巴巴的。”
程长婧顺了顺自己的长发,说:“长发可以保护我的脖子,尤其是冬天,可以御寒的。别太相信你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切。”
唐恕低头看着他妈妈放在他面前的饼干,他圆圆的肩膀耷拉下来,沮丧地说:“我觉得她们的死是我的错,都怪我喊她们来玩。”
“唐恕,”他妈妈在他头上抚摸,然后亲了一下,“不是这样的,宝贝。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他小鹿似的的眼睛里涌出泪水,回答:“她们是要来我们家的。”
“唐恕,这不是你的错,”程长婧安慰说,“孙瑜和林茉莉只是想和你一起玩儿。”
他擦了擦眼睛,盯着盘子,淡淡说:“不,她们不想。”
程长婧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没有告诉警察的事情?”
唐恕胖乎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说:“我不会对警察撒谎,所以我没什么要说的。”
“你在说什么,儿子?”唐汉说,“你告诉我她们放你鸽子了。”
“不对警察撒谎是件好事,”程长婧的直觉告诉她,女孩儿们从来没有打算去唐恕家,“是林茉莉和孙瑜让你撒谎的吗?”
“她们想让我告诉她们的父母,她们下午在这里玩儿,”唐恕说,“孙瑜没说过她们要去哪里,但她求我帮她们打掩护。我就说好。但后来她们消失了,警察过来想知道她们有没有来过这里。我说没有,因为她们的确没有。”
唐汉叹了口气,说:“你不对警察撒谎是对的,但你应该告诉他们,孙瑜让你撒谎。”
唐恕盯着他的父亲,说:“我不想惹麻烦。”
“唐恕是个好孩子,”他妈妈插话道,“他从来没犯过错。”
“我知道,”程长婧说,“那孙瑜有没有告诉你,她们真正要去哪里的细节?”
“真的没有,我可以发誓。我其实也不想帮她们打掩护,但孙瑜总是帮我写数学作业,我们俩是很长时间的朋友了。她也很负责任……应该说生前。”
“你认识林茉莉多久了?”
“我是在她开始和孙瑜一起玩后,才认识她的。”
“那你觉得她怎么样?”程长婧问。
“她很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
“你想象的她会是什么样?”崔德霖追问。
唐恕脸红了,回答:“她因为打架被羽毛球队开除了,我以为她会很凶。而且,她有点……”他脸红了,“随便。”
“随便?”崔德霖问。
“谈很多恋爱,”程长婧干巴巴地说,“她为什么有这个名声?”
“不喜欢她的女孩儿们开始传的,我猜。我听说她和很多男生睡过,甚至在更衣室里给了一个男人……”他脸更红了,看着他的妈妈,“嗯,你知道的……但,孙瑜说那些都是假的,她说林茉莉其实是处女。”
“你觉得孙瑜说得对吗?”
“一开始我不太确定,但和林茉莉一起玩了以后,我觉得她说得对。她很害羞,很安静,嗯,生前,”他盯着盘子,“我还是不敢相信她们去世了。”
“校园欺凌对这些孩子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唐汉叹了口气,“社交媒体让他们接触到的东西,给他们带来了压力,而那些是不真实的,而且它是一个传播谣言的绝佳场所。”
“崔警官告诉我,你是林茉莉她们的语文老师?”程长婧问。
唐汉点了点头,说:“林茉莉经常请我帮忙看一下她写得小说。她很有天赋,她的短篇小说充满了通常是成年人才有的那种情感和深度。”
“你有那些小说的副本吗?”
唐汉摇了摇头,说:“我倒是希望我有,故事情节很精彩。”
程长婧看了一眼崔德霖,说:“你知道她家里有没有电脑吗?”
“她和她妈妈共用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没有什么小说之类的。”
“我觉得她不在家写小说,”唐汉说,“她在空闲时间会去计算机室,经常放学了还留在那里。”
“学生能访问云端吗?”
“不能,”唐汉说,“但他们可以带自己的U盘。”
“我们在她的学校物品里没有找到,”崔德霖小声对程长婧说,“我们可以再检查一下她的房间。”
“多跟我讲讲她的小说,”程长婧问,“她写的是什么类型的?”
“为什么?”唐恕问,“这能帮你找出是谁杀了她们吗?”
“我刚开始在刑侦科的时候,我的师父告诉我,侧写不是有关坏人,而是关于受害者。侧写受害者,因为了解受害者就意味着了解了伤害他们的人。你能理解吗?”
她就了解到孙瑜很紧张、很挑剔,很可能是一个严格遵守规矩的人。
“林茉莉的小说可能会让我们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唐恕看起来很佩服。
“没错,”程长婧说,“她很可能在她的小说里写了一些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哪怕它们是虚构的。”
“这很有意思,”唐汉说,“她大多数小说的总体主题是做一个局外人,被误解,然后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的声音。在一个故事里,她把故事本身比作站在房间中间,对着她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大喊,却没有人听到她。”
“你和她谈过这些小说吗?”
“我试过,”唐汉说,“但是她不想谈,我也只好尊重她的隐私。我本希望写小说可能会帮助她度过她正在经历的任何事情。”
“林茉莉知道你是唐恕的父亲吗?她知道你可能会在家里吗?”
唐汉看了一眼他的儿子,说:“我想,她知道的。”
唐恕从盒子里拿了一块饼干,他用力地嚼着,眼睛看着他的父亲。
“我这么问是因为我觉得你在家,会让唐恕很难帮她们打掩护。”
唐汉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他的儿子身上,说:“这是个好问题。儿子,你告诉她们我会不在家吗?”
唐恕脸红了,嘴巴绷得紧紧的,点了点头。
“你一整天都在家吗?”程长婧问唐汉,“有没有可能你出去了,也许能看到女孩儿们在走路?”
“我不可能把我十六岁的儿子单独留在家里,还和两个同龄女孩子在一起。”唐汉说。
唐恕又拿了一块饼干,他妈妈给他拿了一瓶新的汽水,她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觉得他说的够多了。”
程长婧站了起来,问:“两个女孩儿从来没有说过要做一些她们知道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事情吗?比如和大一点的朋友见面之类的?”
唐恕大口地喝了一口汽水,把饼干咽了下去,回答:“孙瑜告诉我林茉莉喜欢上了一个大点儿的男人,我觉得不应该告诉任何人。”
看起来猜对了。
“林茉莉有一个秘密男友,”崔德霖把一块冻硬的雪块踢出了路,他们抄了近道回到他们的车那里,车还停在林家的房子前面,“我之前问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他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程长婧能感受到崔德霖的沮丧,他本来就觉得自己让女孩儿们失望了,但程长婧已经看过了他的记录,他做的每件事都符合程序,也考虑了每一个可能。
“她在和他交往吗?如果是,他们是怎么交流的?她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和信息都被检查过了,我们也检查了她妈妈的电脑好几遍。他是她每天都能见到的人吗,比如有一个预先安排好的见面地点?”
“很有可能,”程长婧说,“如果他年纪大一些,他可能在附近上班工作或者在当地的大学上学。但我同意你的看法,她会不顾一切地去和他交流沟通,因为十几岁的女孩就是这样的。我想她极大可能有一部秘密手机,这似乎就是她需要一部手机的另一个原因。”
程长婧背着父母和林纾泽约会的那些日子里,她不得不从沈清芸家或者小卖部的电话给他打电话。一天都不跟他说话是一种煎熬。
“我更担心唐恕和他父亲之间的关系,”程长婧说,“他们俩有点不对劲。”
崔德霖点了点头,说:“我也注意到了。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觉得唐恕同意给她们打掩护,是因为孙瑜请求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但我不确定唐汉是不是在家。”他们在唐家的时候,又有一辆车停在了林家的车后面,“那辆车是谁的?”
“律师的,”崔德霖说,“他给林纾泽公司当顾问。”
程长婧对安装在车库上的摄像头更感兴趣。她扫视了一下邻居们的家,大多数人家的车库上至少有一个摄像头,前门也有一个。
“唐汉家有一个对着车库的摄像头吗?”
“有一个。”
“那个摄像头能拍到车道吗?”
“拍不到。”
程长婧找到了她的钥匙,发动了车,让车多预热几秒钟,说:“我问唐恕,他爸爸在不在家的时候,你有注意到他的态度变化吗?”
“他吃得太快了。”
“是的,”程长婧说,“他在帮他爸爸打掩护。摄像头录像有没有可能被换成了另一天的?”
“以他家摄像头的配置,不太可能,要连接互联网,所以会显示日期,不能被更改。我检查了两遍,确保女孩儿们从来没有进过房子。唐汉也没有从门口离开,唐恕也说他在,他妻子也这么说。我就没有继续追查这个方向。我应该追查的。”
崔德霖低头看着地面,踢着一块脏兮兮的冻雪。
“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也会这么做,”程长婧说,“但和唐恕还有他爸爸谈过之后,我觉得唐汉那天在某个时候离开了,开着他的车。并且车库上没有摄像头拍得到。”
“而且他让他的儿子为了他撒谎,”崔德霖说,“什么样的父母会这么做?”
“有秘密的父母。”程长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