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并非初见
男子摇摇晃晃，被谁扶了起来。
他浑身都痛，手却颤抖着、第一时间抚上了眼睛。
“我......”
眼前一片漆黑。
浑身像是枯竭的池塘，使不上力，内里的火焰已经熄灭，没有任何温度。
他的力量没有了。
他看不见了。
呵......
男子差点笑起来。
鸢无极真的夺走了他的能力，夺走了他的眼睛！
还是在......让他看见那么残酷的景象之后！
男子身子虚软，极度的怒火和晕眩，让他险些站不住。
身边的人抓紧他。
“哎！你行不行啊？”
“我帮你调息，你先冷静一下。”
陌生的气息没有离开。
对了，是刚才扶他的那个人——
男子攥紧拳头，嘴唇艰难的挤出话语。
“抱歉，多谢。”
绿色的荧光逐渐包裹他，虽然看不见，但他的确感觉到疼痛消减，疲惫也在逐渐好转。
视野漆黑，男子喘口气，竭力从听觉和嗅觉判断现状。
身边的是谁呢？
他身上好像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男子突然想了起来。
这不是、梦之力的味道吗！？
隐约可以闻见其中夹杂着某种怪怪的香气，这恐怕是纯度极高、高出他极限好几倍的力量！
不，不对，哪怕是自己的父亲，梦魔一族的族长，也——
“果然你能感觉到？”
来人似乎在笑。
或者说，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明朗，听起来才自带让人不悦的笑意。
仿佛事不关己，仿佛置身事外，却不得不进行下一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往男子手里塞进一个瓶子。
“打开闻闻看吧。”
闻言，男子摸索着扯开瓶塞，低头轻嗅。
“唔！”
扑面而来的梦之力太过香甜，甚至甜到发腐，让他险些呕吐。
“这是......”
男子的手指微颤。
浓烈的气味中，是燃尽一切的火焰，是乱舞的人形。
哭喊和尖叫直达脑海深处，纷乱的意识叫嚣着炸开神经。
书籍中记载过，这般浓度的梦之力，只能是——
他头疼欲裂，只听面前那人轻松的道：
“是的，这是全族人的骨灰做成的、传说中的梦骨香哦。”
男子怔住。
这是他一瞬想到、却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葬送在鸢无极和鹭夫人的手下，全族人何其无辜，怎会甘心？
男子死死地捏紧瓶子。
他又......怎会甘心！？
一切都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却更是那两人的罪过——！
突然，男子的脸被戳了一下。
那个人的手指很凉，却和年龄不符，长着层厚实的茧。
“先别想太多。”
“小少爷，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吗？”
能将梦骨香送来自己身边的，只能是族里的人。
男子无神的眼睛瞥过来。
看不见，他却努力辨认着。
“原来是你。”
男子想起了父亲的话。
族内隐藏的盾与剑，传说中不老不死的王牌。
是那个、只有族长和长老团可以掌控的存在。
“初次见面......沙利叶。”
“你好啊，小少爷。”
这可不是初见啊。
沙利叶笑着，却并没说出口。
他在梦魔村里多少年了，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区别只是他在不在意，有没有兴趣罢了。
这一辈出生率依旧惨淡，村里就多了三四个小豆丁，族长夫妻更是“老来得子”，盼了快百年，才把孩子盼来。
这可是族长之子，正统的继承人呢!
说是正统，但梦魔一族不太重视血缘，更在乎能力和才智强大与否，毕竟，不是每一代族长家都能顺利诞下婴孩，只指着族长一家的话，怕是梦魔一族早就没了。
然而这位小少爷，倒是难得的出众、和不同。
他在梦之力上的才能十分优越，年纪不大，却已经能进入异世界之人的梦。对多样意识的处理也炉火纯青，可见其心智坚韧。
但他更是一族中少有的异类，拥有突出的“情感”。看似少言寡语，乖巧听话，实则心思极多，是个叛逆的刺头。经常偷跑出村不说，被抓到后百般管教，也百折不挠。
最后也是最不重要的一点，这小少爷似乎还长了张不错的脸，村里的老姑娘经常捶胸顿足，恨自己不能再年轻几百岁，否则就能申请和他结婚了。
无所谓吧。
沙利叶翘着腿躺在树枝上。
反正在他看来，精神形状就没几个能看的。
沙利叶望向远处的雾门。
那家伙死了太久，他都快记不得他的脸了。
再也没人讲故事，讲外面的见闻，日子可真无聊透啦......
嗯？
沙利叶坐起身子。
雾门处正有一抹奇妙的蓝色钻进来，动作灵活，像只老鼠。
是哪个族人？
......这颜色，倒是比之前看到过的都好。
沙利叶打量着。
很深邃，内里却很明亮的宝石蓝。象征着能力之强，和某种积极明快的感情。
族里的人大多安于现状，听天由命，颜色都暗到发黑，除了那家伙之外，倒是好久没见过这么亮堂的颜色啦。
沙利叶抚抚下巴。
此人的线条深深浅浅，勾画出一个繁复的小船形状。
小船开的快，在黑白的丛林里快速穿梭，势如破竹，却隐秘无声。
正感叹着，沙利叶听到后面传来人声。
“找到少爷了吗？”
“说是去散步，但并不在后面花田，他又去哪儿了？”
“该不会又......去雾门看看。”
“是。”
哎呀。
居然是传说中的小少爷呀！
说不清是什么心思作祟，沙利叶手指一动，往另一个方向投去几片树叶。
树叶发出尖啸，马上吸引了追兵的注意。
“那边——！”
“是！”
见小船只是停顿一秒，便加速航行，顺利离开树海，沙利叶这才无趣似的，又懒洋洋的躺下了。
那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
现在......
沙利叶面前的蓝色，变得不同了。
他能感觉到少爷的变化。
憎恨和痛苦过于剧烈，昔日船只变成了无数黑色线条杂糅而成的异形，喘着粗气，淌下唾液，一团恶心。
力量的缺失，使他边缘磨损，美丽的蓝色发白，白到如同苍老，白到即将死去。
沙利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梦魔一族的力量之来源，便是那双眼睛——
“你还能看见吗？”
少爷摇头。
唉，可惜了。
沙利叶有点遗憾。
族里藏书中曾有外人对梦魔之眼的描述。
非人之眼，无欲无情，却美如宇宙与海的共舞，灿如花火同星辰的坠落。
可惜了，他从来没见过，也注定无法见到。
之后，沙利叶带着少爷安顿下来。
幸好，这位少爷虽然年纪轻轻就遭此打击，但并没有崩溃，也没有一直失态。
少了感情的波动，才能帮助他们理性思考。不得不说，梦魔一族的教诲自有其道理。
听完少爷的讲述，沙利叶轻哼一声，却没什么感觉。
有的只是......空虚吧。
和那家伙死去的时候一样的空虚。
是啊，除了自己，谁都终将消亡。
族人代代更替，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
沙利叶走的太快，从不回头，自认早已没什么能入眼的东西，他也早就把无谓的情绪抛在脑后了。
他只知道，自己还有任务，还有未完的意义。
“少爷，你想怎么办呢？”
少爷没有丝毫犹豫，吐出两个字。
“报仇。”
“好。”
沙利叶点头。
要是他没这个心思，自己还得考虑怎么一边保护他、一边独自复仇，难度可就大了。
“那——”
正想说话，却见少爷抿了抿唇，像是有些窘迫。
“沙利叶......你能帮我吗？”
沙利叶歪头。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他的意愿。
“你可以直接命令我，不需要这么说话的。”
少爷的蓝色像是个麻布口袋，破破烂烂的，即使看不到，也能知道他这会儿一定饱受摧残，凄惨至极。
明明这般虚弱，他说出的话却字字清晰，让沙利叶不由得怔住。
“我知道，你是我们村子的杀器，但梦魔一族已经名存实亡，我也没有任何可以留下你的权力和资本，你自然没必要听我的话。”
“你不也在村子里困了这么久，从来没有出去过吗？如果你想——”
少爷似乎咽了下口水，正犹豫不决。
“如果你想自由，我可以放你走。”
年轻的少爷还不能完美掩饰自己的不安。
他的手指正抓紧了棉被。
沙利叶笑起来。
看样子这位少爷并不了解自己的事情，否则，他就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了。
也是，在正式继承族长或者长老之位前，“沙利叶”只是个传闻般的存在，一般族人大抵听说过，却不知详情，甚至可能一生都不曾亲眼见过他。
更别提这么多年来，梦魔一族和平惯了，除了训练、看书、配合孕育实验，他基本没什么出马的余地。
眼见着少爷明明害怕，却故作镇定，沙利叶也难得的放柔了语气。
果然是个小孩子。
“放心，我当然会帮你的。”
毕竟，他可是世上最后一个梦魔。
更是自己最后的、唯一的锁。
根本不需要什么外物，自诞生之日起，自灵魂深处起，他便是梦魔的附庸。
沙利叶的自由，就是梦魔的前路。
沙利叶的终点，就是梦魔的未来。
闻言，少爷这才几不可查的放松下来。
“谢谢你。”
此后，时间轮转。
起初的几年，为了照顾少爷，让他逐步适应失明后的生活，沙利叶赚钱养家，还要留神打听情报，很是辛苦。
不曾出过村子，没有多少处世常识的他，找不到工作，四处碰壁，即使找到些零工，也时常搞砸。走投无路之下，他又染指能力滥用、洗脑欺诈等罪名，有段时间被挂上通缉令，只得带着少爷四处躲藏。
因为不会做饭，买回来的食物也千奇百怪，少爷时常上吐下泻，不得已开始自学烹饪。
即使如此，少爷也从未生过气，更不曾罚过他。
对外面的一切都好奇不已，沙利叶时常在外面胡闹一整天才回来，少爷也什么都不问，只是做好热腾腾的饭菜，乖乖等着他。
虽然这样的想法很厚颜无耻，但……很像那家伙提到过的家人。
会点着灯，会等待自己回来的人——
沙利叶觉得，这种感觉挺不错。
这种生活，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挺好。
某天，少爷突然道：
“沙利叶，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嗯？你说。”
少爷摩挲下自己的眼皮。
因为看不见，他已经许久不曾睁开眼睛了。
“如果要报仇，我的视觉问题是很大的阻碍，我必须想办法恢复。”
“所以，我想了很久——”
少爷一字一句的道：
“能把你的视觉......借给我吗？”
沙利叶夹菜的动作停止了。
终于来了。
眸中绿色变深，沙利叶的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语气更是没有任何变化。
“当然可以。”
“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折了他的手脚，挖去他的内脏，烧了他，砍了他，什么都可以。
少爷皱眉，似乎察觉到其中有误会。
“我是说，你能用精神同调，把你的视觉分享给我......”
“这应该不会给你太大负担。在此之前，我会准备好‘梦脑系统’。”
嗯？那是什么？
等少爷解释完，沙利叶皱眉。
“不行，危险性太大了。”
稍有不慎，脑子就会彻底坏掉！
少爷疯了吗？
为什么不想办法利用他，榨干他，而是把炸弹放在自己身上！？
少爷“凝视”着沙利叶。
“我当然知道，但是，还有你在。”
沙利叶一愣。
少爷继续道：
“我不想再无望的依赖你，而且，我相信你的能力能帮上忙。所以，我要赌上我的未来，我的全部。”
“如果真的出事，那就是命运注定我们无法复仇，届时，你就放弃我，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吧。”
沙利叶哑口无言。
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梦魔。
和其他族人不同，他从少爷身上感到些奇怪的东西......和那家伙很像。
是什么？
这种感觉是什么呢？
沙利叶抚上胸口。
不明白答案，但他知道，那家伙也好，少爷也好，都是傻子。
村子外的世界的确让他兴奋不已，然而，没有船锚、没有风筝轮，他停不下来，反而哪里都去不了。
少爷也真是聪明。
知道他不会拒绝，知道他定会全力以赴，才说出这种好听话！
沙利叶垂下嘴角，苦笑。
真是栽了。
栽的彻彻底底。
“那就......来吧。”
之后，留下满墙满地的血、浑身是伤的少爷后，他们结束了赌博。
沙利叶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
他眼睛充血，脑子快要炸掉，鼻子和耳朵也剧痛无比。
还以为真的要死了……
“少爷......？”
少爷呢？
瞥见那边角落，沙利叶猛地睁大眼睛。
蓝色......再次亮起了。
比起那时稍微浅一些，但无比澄澈的蓝！
他终于再次看到这个命运的颜色了！
“少爷！”
沙利叶失态般的扑过去，扶起少爷。
“喂！醒醒！”
他几乎疯狂的摇晃着他。
少爷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否则自己……！
怀里的人儿动了动，伸手抓紧沙利叶的手臂。
“咳咳，我没事——”
“以后，别再叫我少爷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浅笑道:
“初次见面，沙利叶。”
极浓的灰色瞳孔中倒映出一点眼前人的影子。
金发翠眸的少年眉眼精致，年轻似青春正好，明朗却绝不灼人。
看久了黑暗，猛然一看这样的光，还真是惊艳。
谁又能想到......所谓的杀器是这个模样呢？
但少爷下意识的觉得，“沙利叶”本身，的确该是如此。
他知他活泼跳脱，胡闹任性，做事没有章法，说话没个正形。
他更知他不管去哪里，都一定会按时回家，一定会高兴的讲述外面的见闻，一定会很努力的照顾他、为他考虑、为他筹划。
像是自己的弟弟，亲密的手足——
少爷边咳嗽边笑起来。
幸好，成功了。
他终于不用一味依靠他、等待他，而是可以并肩同行了。
此后的路，此后的世界，两个人可以一起走，一起看了！
带着那个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心愿——
“我早已决定了，如果能活下来，就舍弃自己的名字。”
“今后，我便是‘梦魔’。”
沙利叶破涕为笑。
那家伙也是梦魔，可不能这么叫。
那该……
想到这里，沙利叶突然想起曾听他讲过的黑道故事了。
今后，自己和少爷怕是也做不成什么好人吧。
但没关系，他不会是一个人了。
“这可不是初见啊。”
绿眸中水光流淌，金发的少年真心笑着道：
“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