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朱红色宫墙,未央宫的轮廓渐渐清晰。宫门前两盏素白灯笼在风中摇曳,为悼念冠军侯府一家而设。
见圣驾到来,守门宫女慌忙跪拜,却被景帝抬手制止。
“皇后歇下了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回陛下,娘娘正在暖阁抄写佛经……”宫女话音未落,景帝已大步向内走去。
穿过回廊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暖阁方向传来。
景帝脚步一顿,心头蓦地一紧。
皇后自悲痛过度病倒后,太医院日日请脉,却总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暖阁的纱窗上,皇后侧影清瘦如纸。她伏案书写的姿态依旧端庄,但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内心的哀戚。
景帝站在廊下阴影处,竟一时不敢上前,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能登上今日的帝位,皇后和她的娘家功不可没。
明日之后,这个为他付出全部真心的女子,将不得不再与另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而他,甚至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哀悼期。
这一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很狗。
“陛下?”身后李忠心小心翼翼的呼唤惊醒了他。
景帝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
当他推开暖阁的门时,脸上已换上温和的笑意:“滢儿,朕来了。”
苏滢是皇后的闺名,与冠军侯苏策、荆州驻军将军苏淇是同一辈分。
突然听到景帝的声音,皇后惊得笔锋一歪,写了一半的宣纸上顿时晕开一团墨迹。
她匆忙起身行礼,宽大的素白衣袖带倒了案上青瓷笔洗,清水又漫过抄了一半的《往生咒》。
“臣妾失仪……”皇后声音哽咽,低头去捡笔洗的碎片,却被景帝一把扶住。
“别动。“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当心割伤。”
烛光下,皇后眼下青影明显,唇色苍白如雪。
景帝心头一痛,不由分说将她揽入怀中。
皇后起初僵硬如石,片刻后终于崩溃般揪住他的龙袍,无声落泪。
温热的泪水透过衣料,灼烧着景帝的皮肤。
“今日,大理寺找到凶手了。”他轻抚皇后单薄的背脊,“是苍州魏家的分支,名叫魏大宝。”
皇后猛地抬头,通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怒:“果真是魏家子弟?”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兄长久居京城,从未与魏家有过过节,为何……”
“朕已命人彻查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景帝打断她,拇指抚过她湿润的脸颊,“你放心,朕绝不会让冠军侯一家枉死。”
皇后怔怔望着他,突然惨然一笑:“陛下明日就要迎娶新人,何必今夜还来安慰臣妾这个旧人?”
景帝被她话中的苦涩刺得心头一颤。他有些尴尬的亲自扶着皇后在软榻上坐下。
“什么新人旧人,在朕心中,唯有苏滢是朕的妻子。”他指向案头那熟悉的锦盒,“朕记得你说过,那佳酿要等朕来共饮。今夜良辰,朕就陪你喝喝酒,说说体己话。”
皇后目光落在那个锦盒上,神情忽然变得悲痛,睹物思人,她又想起了兄长一家。
这正是兄长一家出事那晚,兄长命长乐郡主送进宫来的。
她纤细的手指抚过锦盒上的花纹,轻声道:“这酒……是长乐送来的,说是难得的佳酿。”
“那正好。”景帝打开锦盒,拿起里面的两个手雷,军绿色的凸起在烛光下折射出妖异的光彩,“你我共饮此酒,一解烦忧。”
皇后却突然按住他的手:“陛下,明日大典,您不宜多饮……”
景帝大笑:“无妨!朕的酒量你还不知?”他挣脱皇后的手,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两只夜光杯中,“来,这一杯,敬冠军侯一家在天之灵。”
角落里,那只通体乌黑的八哥突然扑棱起翅膀,金丝笼被它撞得摇晃不止。
“蠢逼!喝吧,快喝吧!”八哥尖利的声音刺破殿内的空气。
听那讨厌的八哥又叫自己蠢逼,景帝面色骤然沉下,手中手雷重重顿在案上。
“放肆!”他怒视那只不断重复“蠢逼”的八哥,眼中杀意凛然,“来人,把这孽畜扔出去!再敢胡言,朕让人拔了它的舌头炖汤!”
李忠心慌忙小跑上前,他提起鸟笼时,八哥仍在笼子里扑腾,黑豆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桌案上的手雷,叫声愈发欢愉。
“蠢逼!喝吧,喝吧!”
皇后望着被提走的鸟笼,唇角勾起一抹难得的弧度。
“陛下何必与一只扁毛畜生计较。咱们还是饮酒吧!”她伸手勾住手雷上的拉环。
景帝冷哼一声,也拿起自己面前的手雷:“哼!不提那畜生也罢。来,滢儿,咱们夫妻共饮。”
“陛下,拉这个环就可以了。”皇后柔声指引,她的指甲染着鲜红的凤仙花汁,在烛光下如血般刺目。
景帝的手指扣住拉环:“滢儿有心了。”
“啵!”
“啵!”
两声轻响,两只酒壶的拉环同时被拉开,保险杠杆也随即弹开。
景帝与皇后相视一笑,举杯相碰。
“敬……”
“砰!”
皇后的敬酒词刚出口,整个世界便在白光中炸裂开来。
两颗手雷几乎同时引爆,冲击波将雕花窗棂和楠木大梁震得粉碎。
景帝那张带笑的面孔在千分之一秒内扭曲变形,接着化作漫天血雨。
皇后华贵的朝服瞬间被撕成碎片,镶嵌珍珠的腰带如利箭般射入描金的柱子中。
价值连城的琉璃屏风轰然倒塌,守在门口的四名宫女还未来得及尖叫,就被飞溅的瓷片割开了喉咙。
爆炸产生的高温,迅速引燃了帝后被撕碎的衣物和悬挂飘舞的轻纱,火势一发不可收拾。
提着鸟笼刚走到庭院的李忠心,被气浪掀翻在地。
他惊恐地回头,只见未央宫主殿的已经塌陷大半,里面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半个皇宫。
笼中八哥疯狂撞击着鸟笼,羽毛纷飞,叫声凄厉:“蠢逼!全死了!全死了!”
“陛下!娘娘!”
李忠心痛呼一声,瘫软在地,鸟笼从手中滚落。他的喊声淹没在四面八方涌来的惊叫声中。
最先赶到的是附近巡逻的御林军。统领冲进浓烟滚滚的殿内,随即又踉跄着退了出来,那铁甲上沾满血肉碎末。
“快……快封锁宫门!”他惊恐万分,声音颤抖,“去请……快去请皇贵妃娘娘!”
这皇宫里除了帝后就是妃嫔,除此之外,就只有侍卫和宫人。
整个未央宫塌了大半,发生了如此天大的事,侍卫统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请地位最高的皇贵妃来主持大局。
不到半刻钟,整个皇宫就如同炸开的蜂窝。
四处燃起火把,衣衫不整的妃嫔们被宫女搀扶着涌向未央宫。
看到未央宫内的景象,所有的人的惊得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皇贵妃在侍女搀扶下也踉跄而来,她凤钗歪斜,面色惨白如纸。
当她走近,看到殿内四溅的血肉时,突然弯腰干呕起来。
好不容易才止住干呕,她叫来吓得面无人色的李忠心和未央宫幸存的宫人询问,才知是景帝和皇后在内饮酒,不知为何就发生了爆炸。
“陛下,陛下。”
“皇后娘娘。”
“陛下,皇后。”
妃嫔们只敢站在废墟前呼唤找寻,不敢上前。
这时,御医们也从太医院仓皇赶来,他们提着药箱在废墟中徒劳地翻找,最终只捧出一些零零散散的肢体,血肉模糊,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确定景帝和皇后是真的已被炸死,所有的人顿时哭声一片。
但其中也不乏那些曾被皇后暗中欺负打压,流产失了孩子的妃嫔,她们面上虽然一片凄色痛哭,心中却暗自说着:“报应啊!”。
皇贵妃颤抖的手指指向御医手上那滩混着金线刺绣的血肉,好半天才稳住情绪,但她的声音依然发颤。
“快……加强戒备……快去宣文武大臣……即刻入宫!”
随着皇贵妃一声令下,皇宫里加强了戒备,御林军和景帝的暗卫全部出动,将皇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皇宫外也已乱作一团。在宁静的夜晚,手雷的爆炸声最远可达十公里以上。
因此,整个京城都惊动了。
更夫惊掉了手中的梆子,夜行的路人惊慌失措,就连睡着的人也被爆炸声惊醒。
百姓们衣衫不整地冲出家门,惊恐地互相对望。
“老天爷的天罚又来了?”
“听这声响,莫不是地龙翻身?”
“不对不对,这声音和前些日子冠军侯府出事时一模一样!”
人群中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巡夜的京兆府差役们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却挡不住恐慌如潮水般蔓延。
冠军侯府内,正准备就寝的长乐郡主猛地一颤。
“这个声音……”
她瞳孔猛地一缩,丝绸寝衣下的肌肤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没有任何犹豫,她抓起一件外袍就往外冲。
“郡主!夜深露重,您要去哪?”老嬷嬷惊慌地追出来。
长乐郡主充耳不闻,赤着脚奔到院中。
夜风吹拂这她的长发,她顿住脚步想了想,仰头望向天空,突然莫名其妙的发出一声扭曲的尖笑:“哈哈,这回又是谁家?”
这爆炸声她太熟悉了,她要看看,这次又是谁家遭了殃。
这下不止她家被炸,今夜还有人跟她一样会失去家人。哈哈,有人相陪,她就不孤独了。
快步的冲出府外,看着街道上拥挤的人群和远处染红的半边天,她的脸色瞬间惨白:“这,怎么会是……皇宫?”
她瞪大双眼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嘴里不断的大喊着:“不,不会的,不会的……”
文武大臣很快接到了皇贵妃的旨意,都手忙脚乱的爬上马车或轿子,匆匆赶往皇宫,
魏丞相的轿子急匆匆穿过混乱的街道。傍晚才刚被无罪释放的他掀开轿帘,浑浊的眼中映出皇宫上方的滚滚浓烟。
“再快些!”魏丞相催促轿夫。
他也听出来了,今晚的动静与那日冠军侯府出事时一模一样。
可魏大宝不是已经落网,关在大理寺了吗?那今晚的爆炸声又是如何来的?宫里为何突然由皇贵妃下旨,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所有的文武大臣全都进了宫,早已下钥后又打开的沉重宫门“吱呀!”一声,再次关闭……
寅时三刻,鸿胪寺的琉璃瓦上还凝着夜露,玉伽公主已被教习嬷嬷从锦褥中唤起。
铜镜里映出一张泛着困意的脸,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公主且忍忍,这篦子沾了桂花油,梳起来顺溜些。”
年长的宫女手持犀角梳,将公主及腰的青丝一缕缕挽起。
玉伽闭着眼,听见金步摇在妆奁里碰撞的脆响,像极了昨夜那阵惊破京城的爆炸声。
昨晚,鸿胪寺里的人都听到了爆炸声。
但今日要举行和亲大典,鸿胪寺里的人都不敢大意,怕给大典生出什么乱子,被陛下降罪,都认真的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鸿胪寺卿崔大人只派了一个人到外面去打探消息,其余的人都不得离开鸿胪寺半步。
“嬷嬷,昨夜那声响……”玉伽刚开口,就被铜镜里映出的严厉目光截住了话头。
教习嬷嬷将一支金凤簪重重插入玉伽公主的发髻,“公主今日只管当好新嫁娘,那些不相干的事情自有朝臣们操心。”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侍卫换岗时铁甲相击的铿然之声,距离和亲大典越近,这些来自禁军的守卫就将鸿胪寺围得铁桶一般。
辰时的更鼓响过三遍,玉伽公主顶着满头的珠翠,感觉到后颈渐渐渗出了细汗。
按礼制,迎亲的鸾驾该在辰时前就到,可如今连礼部半个主事都不见踪影。
“迎亲的怎么还不来?”教习嬷嬷焦急的看向外面。
“就是,礼部的也不见踪影。以前可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儿啊!”
崔大人抬手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他好像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大人!”
这时,被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人慌慌张张冲进庭院,在青石板上绊了个趔趄。
“大人。西市那边都在传,说朱雀大街上能看到皇城冒烟!”
“啊?”鸿胪寺卿崔大人手中的茶盏“当啷”砸在石阶上,碎瓷片溅到了教习嬷嬷的鞋上。
昨晚那惊天动地的巨响来自皇城,还冒烟走水了?
众人惊愕失色,崔大人更是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快!快备马!本官要亲自……”
崔大人话音未落,大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带着十二名御林军闯进庭院,玄色官服前襟似乎粘着可疑的暗红。
紧接着,院子里就传来了太监尖利的声音。
“皇贵妃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