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
“给。”
张从宣把热水递过去,自己则在旁边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惊醒的原因,他总觉得海客的脸色有些紧绷。
看着对方喝着水,脸庞线条渐渐缓和几分,眉眼也舒展开来,他稍微放心了些。
张从宣不觉得,一般什么噩梦,就能让自家店员说出刚刚的话。
稍作斟酌,他没有刻意转过去盯着人看,只是用宛如闲聊的口吻轻轻问了出来。
“愿意说说吗,发生了什么?”
闻声,张海客立时从四周跟上次无二的布置上收回了目光。
眼睫微颤,刹那的凝滞之后,他喉咙中溢出一声轻笑。
“您愿意听的话,当然可以。”
并没表现出什么羞涩或者犹豫,张海客平静叙述起来:“其实说是梦,也不过是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些事情,由此郁结难平。”
说着,他忽然把目光转向了身旁青年。
“假设……只是假设,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您忽然发现,自己熟悉的一切早就面目全非,长辈双亲俱已远去,曾经好友形同陌路,向来努力的目标荡然无存……换做是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呢?”
张从宣被问得一怔。
跟着设身处地代入了下,他不由眉心微蹙。
这些描述加在一起,放在自己身上的话,那不就是被清空了游玩进度,突然就消档重开了么?
世上竟有这种惨绝人寰之事?!
万恶的游戏公司,吃他一套投诉套餐先!!!
“……我,”顿了顿,张从宣的语气逐渐坚定起来,“不能接受这种事。”
张海客嘴角牵了牵。
但话音落地的瞬间,青年似乎意识到什么,霍然抬眼看了过来:“海客,你……”
没等他说完,张海客忍俊不禁般噗嗤一笑,随意摆了摆手。
“只是假设而已啦。”
他俏皮眨了下眼,脸上跟往常一样挂着笑吟吟的神色,口吻轻快:“我只是随口一说,您不用放在心上的。”
张从宣微微沉默。
如果只是纯粹的假设,为什么能描述得如此详细而生动,仿佛身临其境呢?
他没忍住,轻轻叹了口气。
在离开青铜门、重新回到张家的第二天,重新见到阿客的时候,两人曾经因为陈皮的事情稍作争执。
那个时候,他就注意到学生的性格问题,因此有感而发。
“……阿客,你向来机智果决,敢为人先,又重情重义,这样的性子,以后大概是过的辛苦,要注意保全自身啊……何况在老师面前,你不管多大,也都是我的学生,尽可以放松一些。”
如今看来,这段话放在自己店员身上,竟然也是通用的。
虽然看起来长袖善舞,玲珑心窍,其实根本是个刀子落在身上也不会喊出声的硬脾气么。
当然,两者并不能混淆。
但既然是同位体,有些时候,安慰方式应该差不离才对?
安静持续半晌,张从宣望着对方云淡风轻的侧脸,稍作思考,慢吞吞伸出手,把人按在了自己一侧肩膀上。
“什么?”张海客有些惊诧,下意识笑道,“我没事……”
“我有事。”张从宣的语气平淡无波。
“海客,你刚刚的假设有点伤到我了……必须先缓一缓才行。”
原本就微乎其微的挣扎力道,忽然消失了。
“是我不好,突然说起这个。”张海客低声说。
感觉到对方脱力般彻底压过来的重量,无需扭头去看,张从宣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这种完全颓然的疲惫感,像是筋疲力竭到极致,终于被压倒。
仿佛已然累到了再也不想动一根手指,承担任何一份责任——让人情不自禁担心起,这人下一刻会不会过劳猝死的那种。
想想阿客这个同位体,可是兢兢业业把自己资产升到了90的数值,张从宣便不由心生一阵钦佩。
“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歇一歇也可以的。”
他说的真心实意。
“是……”突然听到这句话,张海客喉间一阵发紧,嗓音不觉沉哑,“我晓得了。”
……
三楼另一边。
张海楼、张海侠,以及张起灵三人,正不约而同按住耳机,侧耳倾听。
没错,今晚张海客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
临上楼前,那套他自己采购的定位及监听设备,被众人一致指定,尽数装在了他本人身上。
事情的起因,则还得从今天上午,张海楼拿到麒麟竭之后,迅速召集了新一次情报会说起。
会议主旨十分严肃。
——不能让“它”再这么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对自家老师施加影响了。
他们必须尽快、立刻、马上采取行动,决不能再坐以待毙。
不管老师存在什么顾虑,他们必须主动出击、积极争取,遏制某些居心不良存在的过分干涉和无孔不入。
一番商讨之后,这份重任被张海客拿下,充当第一先锋。
但是没成想,出师没多久,这位先锋,眼看似乎就要撑不住了……
嫌弃撇了下嘴,张海楼捂着耳机左右一看,蹭蹭跑过去,拽住了自家族长。
“族长,您看张海客这小子,岁数一大把了,办事还这么不牢靠……这是跟老师撒娇的时候吗!”
张起灵瞥了他一眼,语气清淡地提醒。
“早上。”
呃?
张海楼一愣,反应过来,不禁讪讪一笑。
“哎呀,不好意思,我当时有点情难自已嘛,不过……没想到族长当时也在啊。”
好尴尬,好尴尬,张海楼想。
早知道族长在看,他大概不会那么放肆的……吧?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还是张海侠从身后拽了他一把,提示接着听。
……
对方靠得很是安分。
不过,对于张从宣来说,压在左侧肩膀上的那颗脑袋,有着属于成年男性不再柔软的细碎的头发,靠得近了,理所当然在颈侧皮肤上刺出了钝钝的痒痛。
他不禁稍稍仰头,想要避开一点。
而这稍稍一动,反倒让张海客忽然回过了神来。
撑身坐起,他轻咳一声,重新找回了方才本应继续的话头:“……说起来,您还记得,上次在石室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话题来得猝不及防。
“不记得,”张从宣努力回想了下,有点迟疑,“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后来倒是想问,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没想到此刻对方居然主动提起了。
终于到了预定的部分,张海客心跳有些急促,不得不轻轻吸了口气。
“您无意识时……喊了一个名字。”他说。
张从宣这下真的惊讶了:“谁?”
“是——‘阿客’。”张海客说。
话音落地,空气忽然陷入了一片完全的静寂。
抬眸看向身旁,他本想如常般笑一笑。
但也许是有些紧张的缘故,笑意竟没能顺势绽开,只扬起了若有若无的一点弧度。
“我喜欢被这样称呼,不仅是因为,在那种时候,您居然认出了我,更是因为……”
凝注着青年猝然扩张了一圈的黑眸,张海客唇边笑意不觉灿烂了几分。
“……因为,我的老师,曾经也正是这样喊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