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孤独的烙铁，
坐满整个天空。
它自杀时飞溅的铁屑，
在月亮上，
烙下永恒的疤痕。
《植物梦游记》
——
林羡冷着脸，面无表情地拎着醉成麦芽糖粘着他的吕雪途，打开了植物城堡的粉色藤蔓大门。
一株刚苏醒了就吃火焰吃醉了的小植物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
“...这里面只有一棵小草吗？还是很多棵很多棵小草...”吕雪途的身上热乎乎的，软软地靠在他的怀里。
林羡冷淡地说，“人类？还是植物？”然后把她带着拎了进去。
绿色、盈盈的绿色，几乎布满了整个城堡空间——绿色的湿润地毯，绿色的墙，甚至还有一颗巨大的苍老的黑树站立在城堡的中心，上面爬满了藤蔓与咯咯笑的鲜花。
这里全是植物的气息。还有挠痒痒的青草。
吕雪途有点忧伤。
“…有小青草。”
“嗯？”
她的声音太轻了，林羡没有听清。
天花板上，云絮从上面缓缓飘移，温暖的阳光与火红色和彩虹色的火焰光从玻璃里照进来，星星点点、闪闪发光。
他们陷进了绿色与光的宁静之中。
“林羡。”吕雪途的目光从阳光斑点的颜色上移开，仰起脸看他。
“嗯？”林羡懒洋洋地垂睨。他的灵魂看上去好空。
吕雪途流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湿漉漉的。“...为什么...城堡...你装扮成丝绒蓝色的森林？”
“丝绒蓝色？”
吕雪途似乎有色盲症。
她掰着手指数颜色，“天竺葵色、柠檬黄色、西瓜汁色...山的颜色，太阳的颜色...嗯...吕雪途的头发的颜色...林羡的眼睛的颜色。”
林羡顿了一下，停了下来。吕雪途被他安置在了柔软的鲜花沙发上，她动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一动不动了。她盯着他，浑然忘我，体内仿佛已经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
林羡看了她几秒钟，“林羡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安静了一会儿。
“燃烧的绿色。”
“还有粉色的花朵。”
城墙之外，火焰之内，夹层中是静谧的森林，它被白雾和火光笼罩着，显露出迷离的姿态。整片土地之外闪耀着光芒。这团火焰包裹植物，包裹森林，包裹线条与建筑，逐渐成为万事万物的庇护者。
吕雪途依然仰脸看他，专注地看了他很久，但她的眼里或许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让她的灵魂波动的幻象。
林羡站在她面前，垂敛眼眸。他又露出了那种微笑。
吕雪途形容不出来，她觉得林羡好像在嘲讽。因为那是一种没有情绪的微笑。
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
“因为喜欢植物。”
她听见他说。
吕雪途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林羡没有再说话，他似乎有些累了，仰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像是进入了睡眠。
吕雪途挪了挪肩，她的长发被摩擦得微微卷起来。
她盯着他的红痣看——在她眼中是娇嫩的艳粉色。鲜花沙发上，她们一个鲜艳，一个冷淡；一个清晰，一个朦胧；一个清绿，一个浓黑。
一种植物，一个人类。
吕雪途看着看着，几乎睡着了，直到林羡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有一点红，但是很快淡下来，像是在刚刚很短的时间里做了个噩梦。
好像没有清醒。因为当他微侧过头时，神色似乎有些...茫然。
那神色在对视中逐渐变淡了。
他移开了目光。“看电影吗？”像是在转移情绪。
“电影？”吕雪途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亮了起来，“是薄荷一样的彩色图画吗？”
很怪异的形容，但林羡好像听懂了：“嗯。”
“唔，看。”她说。
林羡打开了电屏投影。
这个投影机很古老，看起来很旧了，像是用了很久。但林羡还在用它。
出现了图画。
吕雪途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为什么他们在里面？”
“这是二维。”
他的瞳孔里映射着移动的图像，神色显得异常专注，这一切诡异地为他沾染上天真的色彩。
她听懂了吗？
“我们呢？”
“三维空间。”
“还有四维空间吗？”
“嗯。” 他淡淡地说，“有。”
“唔。”吕雪途若有所思。
电影是一场神神之恋。
寒冷的太阳声息全无。他的躯体埋葬于长空，荒凉、静止。时间，已把他抛弃。
他发出了古老的、颤抖的哀鸣，以死亡献祭，撕开混沌、震裂时空！
烈火涅盘，混沌生，新神降落——
新神死了。
月亮死了。
这就是结局。
“他们为什么伤心？”吕雪途抱着腿，下巴垫在膝盖上。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因为死亡与离别。”
“死亡与离别是会让神灵伤心的事吗？”
吕雪途不解，侧首，一双清澈的眼睛闪闪发光。
“是会让人类伤心的事。”
林羡说，“情感是宇宙对人类的馈赠。”
可他似乎语有讥讽。
吕雪途看着他，专注地听。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人类的意识是可怕的诅咒。”
她听见她的心里传出了声音。
人类的意识是可怕的诅咒。
吕雪途顿了一下，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看向窗外。
外面下雨了。
闪电划过长空，石灰砌的雪白烟囱在反光。
吕雪途的眼睛里，图景幻化出了美丽如油画的色彩。她看见的是雪一般蓝的闪电，它漂浮在半空中，静静悬置了几秒钟，将世界涂上忧郁的蓝，然后沉默隐去。
他们最终看完了这部电影。
“宇宙诸神为什么要刺杀月亮？”吕雪途问。
林羡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为了保持神的淳朴和健康。”
吕雪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她柔软的泛着闪光的长发垂到膝盖上，她的脚踝如此纤细，就跟一只小鹿一样。
“植物刺杀，”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很浅地歪了歪头，目光也像小鹿，清澈而温柔，“为了保持淳朴和健康。”
林羡久久凝视她的脸。“是吗。”
他面无表情，他的浓黑的瞳孔很冷很冷。他垂下了眼眸，侧回首，视线重归虚无。
吕雪途的心忽然有些忧伤，“林羡。”
她的头依然有些晕，有星星在眼前发光旋转。她垂下头，很慢很慢地说，“你不看我了吗？”
她的美貌几乎如梦似幻。
林羡顿了一下，与她的目光重新相遇。
她几乎着迷地沉浸于他的目光。
终于，林羡似乎回过神来，轻笑了一下，“应该看你吗？”
他的目光像是一种戏谑。
“看吧。”
吕雪途说。
“不看。”
他站了起来，却又垂下眼眸，目光与她相撞，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乖。”
吕雪途沉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影子，他离开了，于是她的目光又望向了窗外。
雨停了。
略微残缺的一轮苍白的月亮悬在黑空，月光正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窗玻璃射进来。静寂而幽暗的森林里，只偶尔传来一两声鸟的啼叫和风呼呼刮过树叶的声音。
吕雪途静静地看着天空。
等待，太阳的复活。
“去睡吧。”
林羡已经回来了。他轻倚在墙壁上，不知静静地看了她多久。
“你知道吗。这个故事有四种结局。”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很安静。他的声音低沉单调，又显得怪异。
“嗯？”
“太阳死。月亮死。”
“太阳死。月亮活。”
“太阳活。月亮死。”
最后，他说：“太阳活。月亮活。”
......
......
下雪了。
植物城堡古老的绿上烙下白痕，雪烙在火焰上，流淌成透明的液体，被火舌吸了进去。
清晨，第一抹火焰夹进阴冷的雪白的光，绿色的软绵绵的睡床上，吕雪途睁开了眼睛。
她听见林羡在叩门。
“怎么啦？”她眨眨眼睛，没有动。
林羡还是在敲门。
吕雪途安静了一会儿，有些忧伤，终于从软软的小床上站了起来。
她打开了门。
林羡浸在光里，像蘸过水银，立着，抱着双臂。他看起来很困，神情淡淡，脸庞苍白美丽。吕雪途盯着他的红痣看，一层纱好像绣在那儿，散发出清淡的花粉，她的目光游离，又定在了那枚红色圆润饱满的耳坠上。
“在看什么。”
林羡懒懒地垂睨她。
他的面孔就像一副面具。
“你。”
吕雪途真诚得可爱。
他似乎又笑了一下，意味深长。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过来。”
他沿着蝴蝶兰色的走廊向外走。走进了一个椰子奶色的房间。吕雪途心灵空空荡荡地追了上去。
粉色的门打开——
唔。五颜六色的梦幻的裙子。
还有漂亮的花鞋。
还有薄荷糖一样凉凉的项链和宝石耳坠。
“选吧。”林羡又倚在了门边。他昨晚似乎没有睡好。
吕雪途迟疑了一会儿，她的目光飘忽，琳琅满目的东西像童话一般令人迷醉，吕雪途的心灵也静静发酵......
林羡清心寡欲的面容渐渐附带了某种含义。
他的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吕雪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她又发呆了。
最终林羡扔了一条花裙子给她。
“会穿吗。”
吕雪途呆呆地接了过来，又呆呆地看着他。她轻灵灵的，像鹿一样，绿色的瞳孔梦幻。
林羡沉默。
“会穿吗？”他又问了一遍。
吕雪途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林羡看了她一眼，走开了。
他在一块很大的会发光的石头前停了下来，手戳戳点点了几下，然后看向她，手指勾勾，示意她过来。
吕雪途乖乖地走过去。
光影上竟然又是薄荷味道的图画。
唔。教小植物穿衣服的。
唔。不是石头。
吕雪途呆呆。
三遍过后——
“看懂了吗？”林羡垂睨着她，眼皮敛着，以一种隐秘的神情，他似乎有点想笑。
吕雪途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静止的“石头”，她足足用了一分钟时间思考，然后点了点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冷峻表情。
林羡似乎是极为残忍地冷笑了一下。
吕雪途被轰进试衣间了。
吕雪途试了，然后出来了。
“乱七八糟。”
林羡面无表情地点评道，“穿反了。”
吕雪途又去试了，然后出来了。
林羡挑了挑眉，“过来。”
小植物生着绿色的浅发，小嘴唇丰满而鲜红，面色红润，身体健康，穿一件缀着飘带的漂亮花条裙子，总之，可爱极了。
吕雪途有几秒钟的停顿，然后走了过去。她那双纯净的眼睛凝视着他，这会儿却显得有点可怜兮兮。
林羡没说什么，他垂下头，抚平了她裙子上的褶皱。
吕雪途垂下眼帘，绿色的睫毛像墙壁一样倒下去，“唔。今天没有阳光。”
“嗯。”林羡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转过去。”
吕雪途听话地转过了身体。
林羡等了一会儿，“没有阳光，怎么了？”
吕雪途眨眨眼睛，她又回忆了起来。
“我喜欢织了阳光花边的绿叶子。”
她接着说，语言天马行空，“今天的植物织了白色的雪边。”
林羡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吕雪途仰起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下午会有阳光吗？”
林羡顿了顿，不回答她，过了一会儿突然走开了。
“挑一个。”
一堆金的银的蓝的花的透明的彩虹的首饰。
吕雪途眼花缭乱，她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其中一个漂亮的蓝宝石耳坠。
不过，那或许是蜂蜜的黄色。
“冷吗？”
林羡问她。
吕雪途摇了摇头，她感觉到他的指尖绕过，冰冷的肌肤轻轻贴了贴她的耳垂。
吕雪途的耳尖有些红了。
......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怪异。
一个可爱的植物少女，被一个冰冷的人类以言语诱导，带进了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城堡...
通常来说，这一个漂亮的愚蠢少女已经出事了。
可事实是他们两个人住在一起，老夫老妻一般生活。尽管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而这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天。
吕雪途忍不住抖了抖耳朵，抬起亮闪闪的眼瞳，盯着他看。
“他的睫毛为什么像蝴蝶一样呢。”她心想。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在干什么？”
林羡很浅地挑了一下眉，他的指尖已经松开了，此时正拿着耳坠抚上了她的另一边耳垂。他的吐息很近，指尖像含着绿叶子上的雪。他也织上了雪边。
“唔...有蝴蝶。”
吕雪途恍惚地说，垂下手，不再动了。
很快，她感觉到林羡的手指离开了她。吕雪途摇晃了一下，耳垂上天蓝色的耳坠摇摇欲坠。
唔，她的蝴蝶在耳边。
林羡退后一步，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
吕雪途歪了歪头，“像梦吗？”
“像梦。”
她的面庞在光下像水母一样透明。
“吃早餐吧。”
好像又摔了下来。
林羡移开目光，恍然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向里面走去。
“我们等会儿要出去吗？”
吕雪途乖巧地跟上。
“嗯。出门。”
植物城堡很大，鲜花的沙发，虞美人的墙壁，蝴蝶兰色的走廊，一棵美丽神秘的古树...它的外面看起来如同童话，内部也极为梦幻。它的躯体植物与古老交织，蕴藏着各级文明的烙印。
这座城堡存在了多久？
它似乎横亘了很长很长的岁月。
林羡轻巧地打了个响指，植物城堡的音乐器打开，流动的旋律在梦幻的空间里行走起来，翩翩而舞。
吕雪途顿了顿，倾听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音乐。”
林羡在餐桌上坐了下来。餐桌生长着绿色藤蔓和清香的鲜花，桌子上摆放着奇怪的食物。他拾起刀叉，叉住了一块分割好的牛排，清心寡欲地咀嚼。
“什么是音乐？”
吕雪途不解，歪了歪头，凝视他。
于是林羡声音单调地继续说了下去，“规律排列的声波。”
“一系列对于有声、无声具有时间性的组织，包含不同音阶的节奏，旋律和和声。”
吕雪途头晕。她茫然地坐在了另一张薰衣草色的椅子上，埋进餐盘里，嗅见了郁金香的香：“唔，你简直在说另外一门语言。”
林羡给她准备了方便“笨蛋”植物使用的勺子与餐具，她尝试地使用起，笨拙地塞了一口。
“我听见了风吹过草地的声音。”
她突然抬起头来，脸蛋还鼓着，吃的东西还没有咽下去。
“嗯。”
林羡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杯饮料，示意她喝下去。他淡淡地说，“音乐与自然是共生的艺术。”
“嗯...”吕雪途喝下一口饮料，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好喝...”
“蔬菜汁。”林羡说。
“哦。”她茫然点点头。
“没什么感觉？”
他微挑眉。
“什么感觉？”
吕雪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起来像一个纯洁的小天使。
在这种目光里，一时间，像闪电似的，有一种恶毒的讥诮亮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在这种笑容里他的脸几乎美得熠熠生辉。
吕雪途的心是一块敏感的肌肉，它砰砰跳了起来。
她有些茫然地垂下头，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怎么回事...这里是心脏吗？”
“怎么了？”林羡顿住了。“心脏疼？”
吕雪途摇了摇头，“不是的。心脏在跳。”
心脏，在跳。
在跳。
嗯。
“......”
林羡一下子奇怪地缄默下来。
吕雪途可爱地微笑了一下，她在静默中吃完了最后一口食物，然后重新望向他。
“吃完了。”她缓慢地眨了眨眼。
林羡正看着窗外，神情静默，若有所思，看上去空空荡荡，闻言收回了视线。
他静止了一会儿。
正在吕雪途感觉自己的心又要飞起来的时候，林羡说话了：
“擦嘴。”
吕雪途：“？”
“哦。”
吕雪途蹲在小火炉边，正在地板上画圈圈。过了一会儿，听着火炉温暖的噼里啪啦，又哼起歌儿来。
音乐依然在这里流转，她听见微风吹起树叶，伴随着古老的蝉声：仿佛铃铛在响，仿佛是树叶与风碰撞发出的声音。
直到林羡揪住了她的后领。“走。出门。”
“哦——”
她向后仰，挂在了他的手上。然后仰脸看他。
“林羡。”
林羡淡淡地应了一句。
“我好像见过你。”
吕雪途瞧着他。
“是吗。”
林羡手臂用力，托着她站了起来。吕雪途还没有转过身，肩膀便被他按住了。
吕雪途于是没有动，她感觉到林羡的气息的贴近——
但很快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她的身上被裹上了一件毛绒绒的东西：
吕雪途低下头，发现是一件绿鸽子一样的披风。
“走吧。”
林羡放开了手。他的耳边，红色耳坠突然绽放出了刺眼的光亮，他似有所感地眯了眯眼睛。
小镇的长空中，那只透明的蝴蝶终于停下了脚步，静静地，安息了。
植物城堡停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