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见死亡漂亮结实的牙齿闪闪发光地冲你微笑时，你要大笑！
不过，瞧，他的微笑的牙齿可少了一块。
有人曾给过他一拳吗？
《植物梦游记》
——
“我的主。”她的身体跪伏大地，头颅低垂，像一条无限接近海岸的鱼，她潮湿急切地呼吸着，可以嗅见尘土的味道。
她正是这尘土...她正是这渺小如蝼蚁的生灵...！
血月高悬于空，将她从头到脚肢解。
“你害怕我？”
“我尊敬您...”
她将自己的脸颊紧紧贴在大地上，匍匐在这光辉闪耀世界的神灵面前。
祂的躯体正与宇宙万物连接，祂的精神通达万物！这是多么可怕而甜蜜的存在！
巫师感觉到大地幸福地颤抖。任何与祂相触的人 都会狂烈地爱上祂...即使是死亡的代价！
“我听见过许多星球的信徒。”
“你是第一个用巫术呼唤出了我的分身的人。”
巫师幸福地疯狂颤抖起来，她双手双脚并用，向祂爬去...
她不过是一只肮脏又渺小的小动物罢了，委身于低劣无能的伪神，此时竟能亲吻祂的脚尖，她如痴如狂，歇斯底里。
“我的巫师。”
她感到自己的头颅被抬起，那高贵的指尖触碰她的脸颊。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的眼皮幸福地颤抖，带着风暴、带着雷电，以一种圣洁的恐惧。她的血很冷，为即将到来的相见迟疑幸福。
“我的主...”她的声音轻柔，虚幻可爱，带着病态，“我可以看看您吗？”
“我可以看看您吗...我的玫瑰...我的宝石...我的生命...”
祂停顿了一会儿，“当然。”
巫师虔诚地睁开了眼睛，像是一场祈祷。她的手被柔软地牵起。
即刻，她的微笑与幸福僵止。
在与祂的双眸对视的那一刻，她的瞳孔一瞬之间变得鲜红——
某种让她灵魂震颤的东西，将她撕碎了。
祂的眼纱如碎钻泄下。
她的嘴唇黑曜石般闪烁，肤白如雪。那黑如鸦雀的睫毛之下，一个怪异的黑色巫符印出黑红如嘴唇的血光。
“不能看祂的眼睛......”
“那面镜子...会失去灵魂......”
“恶...一切...被吞噬了...”
死亡...与自由相仿佛。
她仰着脸，看见...夜空在爬。
......
“吕雪途，醒过来。”
“吕雪途，醒过来。”
......
她感觉自己跌入了一个怀抱。世界柔软又厚实，仿佛是一片长满苔藓的青草地。
真温暖...旁边有一个小火炉，是吗？
她伸出手，想要与它贴得更近。
在意识链接入世界的这一瞬间，吕雪途的大脑几乎像是被闪电击中。
她艰难地感知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倒下的桌子，烛台、血红的鲜花、破碎的瓷器...火焰狂妄地吃掉灵魂，公主们没有死，王子们没有死，没有人死，她们尖叫着，在火焰中狂欢，白嫩的脖子被火舌击穿，唾液晕染，出现了褐色的光斑，用力向上掠夺，终于露出了火焰的爪牙。她的脸蛋露出惊恐的表情，最后的影像被永恒定格，她的灵魂一去不返地湮灭了。
发生了什么...？
她站在火焰之中。
林羡用力抱住了她，“别怕。”他说。他的眼眸冰冷漆黑，手心捂住了她的眼睛，“别怕。”
“快停下！”
金色女人发出了可怖的尖叫，“快停下！”
火焰顺着墙壁向上爬，将整个宫殿掷入火炉，她近乎歇斯底里，她提起长剑，可火焰把长剑也吃掉了，它以吞噬一切之势，从她的发尾、她的脚尖向上爬，它充满耐心与爱，以炽热的轻盈将她抱起，于炽烈中慢火炖煮，听她幸福地颤抖，发出欢愉的尖叫——
“啊！”
她以旋转助燃火焰，她的脸突然现出了老态，皱纹火柴般燃过她的面颊，流下破败的伤疤，所有人都在跳舞。他们翩翩起舞，转圈飞旋，光艳动人的脸流出火光，那么相得益彰，这是仙女，还是天使？这是人间，还是天堂？这是现实，还是梦幻？
她听见林羡轻笑了一下，“今夜的第三支舞。”
“林羡...”她很轻地说。
“嗯？”他亲昵地与她的脸颊相贴。
“不是说放过我吗？”
林羡顿了一下，他的心脏欢腾跳动，尽管颇为失望，一丝微笑与一声叹息仍然同时出现。
“亲爱的，”他的眼尾有点红，摸摸她的耳垂，把那一团柔嫩的肌肤揉得嫣红，“怎么发现的？”
“为什么我被困在了这里？”她只是说。
“因为你的灵魂割裂。”
他的神情幽暗，他注视着那一小团殷粉，倾下身尝了尝，“甜的。”
他又说，头埋入她的颈窝，蹭了蹭，“你曾经爱我，可你又忘了我。”
“我听不懂。”
“你会明白的。”他说，“许多东西无法靠言语传达，它们会失真。”
他的手向前，指节修长，把玩似的捏了捏她的脸，神情有些轻佻，“要用心感受。”
“不过，”他露出笑容，“瞧瞧这里，时空发生了紊乱。头顶那朵葵花可真高傲，它和我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你已经觉察真相了，不是吗？”
“那是出路。”
“不过...”
他闭上眼睛，像在休憩似的，声音慢而倦，他抬起嘴角，“亲爱的，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你舍得吗？”
他攥住她的手，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多么恶狠狠，可他的话语却过于绝望，他总是高傲，总是淡漠，可他现在看起来很可怜，像是被残酷地抛弃了。
“真的不能说爱我吗？”
最后，战栗的最后，他轻轻说了一句，“吕雪途...”
“...我好疼。”
......
幻境的最后一支舞，该怎么逃离？
在火焰中尖叫着，该怎么逃离？
身体一直往下坠落、一直往下坠落，就好像...人脱离子宫，诞生于母体。
我原本应当逃离。
可他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他。
只有我能拯救他。
我相信我快死了。
......
夜空，血月悬挂，轻柔地呼吸，它为音乐般的沉默缭绕，发出金光，在流血，遥远的异乡人跪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祷告。
“我们祈求平安。”
“我们祈求平安。”
“我们祈求您的爱。”
“我们祈求您的爱。”
“我们于花中嗅见天使的呼吸。”
“我们于花中嗅见天使的呼吸。”
“我们消灭恶魔的诱惑。”
“我们消灭恶魔的诱惑。”
“我们奉献，我们慈悲，我们信仰。”
“我们奉献，我们慈悲，我们信仰。”
“您是生命的食粮。”
“您是生命的食粮。”
“我们永不会饥饿。”
“我们永不会饥饿。”
......
蓝色梦蝶在虔诚的跪拜中空灵吟唱、沉默快舞，它们裹着冰一般莹润的介质，通向腐朽的血月。它们包裹它的割喉伤口，以轻盈灵动裹住它的血肉。
它轻柔地呼吸，在这绵密的关联中，感到深沉和甜蜜。
......
那朵巨大的花舒展开来，轻柔地呼吸着，可很快又僵直地一动不动了。
瞧瞧，它的花瓣枯黄了；瞧瞧，它的魔法又干枯了。可那个女人，一眼也不曾抬头望它。
她厌恶它。
她厌恶它。
......
此时，施笑颜已走到了沙漠的边缘。
这里没有植物，是被它们集中抛弃的地带。
如果植物以人类的欲望与道德活着，它们会杀死他们。它们不会再成为食物，不会被捕猎，不会被滥杀，它们拥有了对食物贪得无厌的欲求，它们入侵、它们掠夺、它们占有，它们被“想要成为一切”的欲望驱使，它们不再为了饱腹而猎杀，而为了愤怒...
这里的房子很小，又干又破。
晒焦的城郊——或者说不上是城郊，不过是挤成一团的黄土——人们蜷缩在晒焦的垒实的黄土里，他们吃过干草，吃过沙子，因为太饿了。秃鹫俯冲下来啃噬他们的身躯，而他们毫不反抗，有时候地上有腐臭的肝脏，他们也会捡起来吃。有时候也会吃新鲜的肝脏。
很怪异，在这样的地方，信仰依然存在。
等级伦理依然渗透了进来。
那是一个古老的雕塑。它就站在这里，直到永远。
而施笑颜亲眼目睹他们歇斯底里的祈祷。
她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荒凉茫然的表情。
......
奉献吗？
施笑颜跪了下来，像他们那样匍匐在地。
奉献吗？
她的头颅紧贴大地，默念颂词。
“您是生命的食粮。”
“您是生命的食粮。”
“我们永不会饥饿。”
“我们永不会饥饿。”
“您是生命的水源。”
“您是生命的水源。”
“我们永不会干渴。”
“我们永不会干渴。”
......
可这个宇宙不过是神灵荒凉的流放之地。
......
施笑颜最终什么也没做。
天上的北极星逆转了方向，她走了很久很久。
可这一次太远了。地上已不再是绸缎般的沙子，而是棕色的泥土，先是松松软软的，然后变得坚硬。
她来到了一条肮脏的小巷。
小的像坟墓一般的房屋无比静默，巷子又脏又臭，像一条蚯蚓似的在地上蠕动，地面上还有些不明的黑色液体与排泄物。
施笑颜骑着虎向前缓慢走着，她的目光逡巡，然后缓慢定住。
不太明亮的月光下，一条洁白的手帕坠在地上，与这里格格不入。
施笑颜跳下虎背，将它拾起。
手帕绣着金边，嗅起来有一股浅淡的香气。看起来是一位贵族夫人的东西。
施笑颜顿了顿，她站得很直，沉思默想时静默如僧。
这里很奇怪。有人类生活的痕迹。
可她已经进入了蔬菜小人的小市。
“...啊！”
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从小巷深处传出，声音嘶哑无比，吼叫出凄厉的痛苦，是静默长夜的不和谐音。
施笑颜蹙眉犹豫了一会儿，牵起大虎，向前走去。
脚突然踩上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停下来，垂眼看去。
一只黑虫。
她想了想，抬起脚尖，将它放走了。
黑虫得偿所愿，簌簌地向着食物爬去。
“施笑颜。”
这个时辰的小市小巷空空荡荡，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死城。吴星落站在夜色中，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可等不及施笑颜看清，她已将那些藏了起来，微微一笑。
施笑颜看了她一会儿。她聆听着，突然感到如此疲惫。
“吴星落。”
“不要乱跑，回去吧。”
她的微笑依然恬静而甜美。
“什么意思？”施笑颜顿了一下。
吴星落没有说话。
“你好像不开心。”施笑颜说。
她摇了摇头。黑暗捂住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她的情绪。
“不回去吗？”吴星落还是微笑，她看着她，终于还是缓慢地走向了她，“最好不要看。”
施笑颜蹙起眉。
“啊...！”痛苦挣扎钻进耳朵，死亡的恐惧凄厉地沿着血管爬上，“救我...救我...！”
施笑颜张开了唇，她挺立在那里，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皮革制成的靴子。靴子踏出了第一步，发出了一声急促的叹息，踏入了那道黑暗所辖的领域。
一个女人倒在地上，眼神狂乱，哆哆嗦嗦，赤裸的两腿枯瘦，抖如山羊，已被惊骇撕扯得四分五裂，黯淡无光。她的血色已被冲刷，透过上面的裂口，能看到她的皮肤已粗硬凹陷，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曾经存活于世的生灵的骸骨。
她的身下全是鲜血。
这一切闻起来、尝起来都像是那种因为吃的太多太久而厌恶到呕吐的美食。
她从门扉伸出苍白的手，爬出头颅，那惊恐的一眼，她们对视，她发出可怖的尖叫，恐惧让她的眼珠碎裂，那一瞬间一切静止，她的目光抓住她求救的尸体，又被无数双野蛮的死亡之手拽了回去。
小巷回归了死亡一般的寂静。
施笑颜的双眸触到雾霭，令其闪闪发白，犹如雪之幽灵降临。
她的指尖颤抖。深沉的恐惧将她击碎。
她深吸了一口气。
梦魇已快要将她击碎。
救她......
救她......
救她......求求你......
这残酷的脆弱模糊如无法穿透的发光的墙，可只是一瞬间，她的双眸已与发光的墙遥遥相望。
她不过是冷酷的苦行僧。
施笑颜的嘴唇流出血痕，她因为紧绷而咬烂了自己。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
她走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就好像将精神一脚踹成幽灵落在脚边，而自己成了纯然的躯体。
红衣在漆黑夜色中如同一缕火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