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升空，西南风吹来，晨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砰！”“砰！”“砰！”
澎湖湾南，层层白帆之中，升起了三枚巨大的“流星”，流星在空中炸开，绽放出妖艳的荧光红，哪怕是白日，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狼群一样展开围攻的剑鱼船队，已经顺风滑走，宣告奇袭的结束。
迪亚号此刻成为燃烧的火炬，黑烟滚滚。不远处，明军小船忙着在海里打捞跳水逃命的俘虏。
而希望号已经降下风帆，打起了白旗。若非如此，它只能成为火炬第二。
明军已经登船协助灭火，同时押送俘虏。
此时万里无云，不远处，澎湖湾内的红毛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但也来不及了，密集如蚁的明军纵火小船，已经围上来了，若被追到眼前，迪亚号的命运，就是前船之鉴。
红毛鬼犯了太多错误。
不该将船都泊在澎湖湾内的，哪怕是为了厦门战损的临时维修；哨船不该摆得那么近，哪怕忌惮明人的剑鱼船。总而言之，谁也没想到明军来得这么快，这么多；谁也没想到明人选择了火船堵门的唯一必杀方式。
大洋之中，狭路相逢大者胜，比的都是船大炮多，小船毫无用武之地。
但明人偏偏就不与你大洋决战，偏偏又能在几天内集结这么多小船，漂洋过海来堵你。
他们低估了一个帝国、哪怕是迟暮帝国的决心、智慧，还有紧急动员能力。
但荷兰人毕竟是刚刚崛起的海上马车夫，很快就做出了决策。
此时港口中尚有十二艘大船，其中八艘隶属荷兰东印度公司，四艘为英国人的东印度公司，它们分为两路：八艘舰船横排，露出黑洞洞的百来张炮口，准备以齐射的方式，封锁入口。同时大盖伦船上也放下了数十艘登陆小船，作为对抗明军小火船的前驱。
余下四艘船探寻北边及东边出口，寻找后路，开到大洋上，就能摆脱明人的火船。
八船百炮的阵势，也把明人吓了一跳。逮到大鱼了，比想象中更大，大有可能会崩断鱼钩。
从巴达维亚出发的荷兰船确实是十艘，其中六艘是战船，四艘是武装商船。因路上遇见风暴耽搁，只有五艘战船攻打镜壕。失败后，两队船只又汇合了英人的两艘战船和两艘武装商船，一举攻下澎湖。再之后，分出八艘船攻击厦门。
但明人并不知晓，对手怎从八艘变成了十四？战船和武装商船，在这个时代没多大区别，区别只是装载武器数量和作战人员的占比，外表上又看不出的。
双方都被对方的强大吓了一跳，但也都没有丝毫犹豫，一见面就攻了上去。
第一个照面，就是决战。
堵住对方啊。不，决不能被堵住！
双方都是小船在前，大船在后，向前冲！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百来门舰炮齐发是很可怕的，一瞬间澎湖湾中升起了火药白雾，掀起了汹涌的浪潮--炮弹落入水中溅起的水花。还有不幸中弹的小船，直接就翻起了肚皮。
“咻！咻咻！咻咻咻咻！”
明军除了不对等的火炮还击，还有数百根火标枪的齐射，如同数百根巨型窜天猴同时升空，也是很壮观的！
场面对双方的大帆船很不友好，因为挤在一起，都无处可逃。
中弹在所难免。
第一轮，明军比较吃亏。有十来艘福船被击中，三艘严重漏水。沈有容发现，对方的火炮，不仅是泰西人所谓的九磅和十二磅两种，大概还有十六磅、二十四磅，否则没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幸好，福船有水密舱，中弹之后不会引发沉没--那还得多挨几发。
幸好，明人的小船优势太大了。第一轮，就有二十几根“火箭”命中了红毛船，导致三艘红毛船着火。
红毛船缓缓后退，装弹以及灭火，以这个时代的速度，再来一轮火炮齐发，至少也要十分钟之后。
双方的小船成为战场的新主角，它们的对战更加惨烈。
无需引诱，它们都在双向奔赴，很快距离拉近到了数十米。
红毛小船大约有五十几艘，有十来人的快船，也有可运载三五十人的登陆舰。明人的小船大概有他们的十倍，基本都比对方小。
进入射程，红毛人的火枪手开始开枪散射。明船还予火枪和弓箭：明军有疍民操船手、有水师士兵，也有福建总兵徐一鸣带来的标兵，他们中还有许多人的武器是弓箭。
红毛的火枪更快，更准，然而明人以数量弥补，并不吃亏。而且，明人很快找到了办法，将两三层藤牌竖在船头，能遮挡火枪弹。但红毛鬼却无法破解明船的床弩攻击，这种标枪前端装有明人的黑科技--火折子，遇风起火，在空中点燃缠绕在枪杆上的厚厚油毡布，等到标枪击中小船，震动油毡引发火焰四溅，带起整片整片的燃烧。
来自登莱东营油田的定制纵火油，很难扑灭。
百米内的平射，依靠瞄准的望山，床弩还是有准头的，而且一分钟能输出一发。依靠绞盘上弦，明人箭手并不怎么需要休息。于是不间断的火线穿梭，织成了一张火网，将对方的小船一一点名。
虽然有幸运逃脱火网的小船，冲到明船之前，但那将直面明军海蚁军团的跳帮围杀，弓弩、短刀、鱼叉、藤牌，明人近战装备齐全，水中还有疍民水鬼在打辅助、收人头。
密集的船只，如同漂浮在水上的叶子，越拢越近、越拢越近。
火网越来越密，枪声越来越急。南风中不断有各种语言的惨呼响起，水面有血与火在漂浮。
战场中央的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红毛小船，成为漂浮燃烧的烛台。
核心战场外，两艘明人的福船，已经缓缓开裂，靠岸搁浅；还有四五艘也在舔舐伤口，退出战场。
“pong！”一声巨响，一艘红毛船烧到了弹药库，引发爆炸，宣告阵亡。另外两艘船，好不容易将船帆丢弃入海，以隔开火势，但也基本牺牲了运动的能力。
只一轮肉搏，竟如此惨烈。
很快，战场中的红毛小船抵挡不住了，开始后退自保；跟上的明军小船，用撑杆推开燃烧的红毛船，清理战场。
而剩下的七艘红毛船，再一次聚拢，摆好角度，准备下一轮齐射。
没等多少时间，燃烧的红毛小船很快被明人勾走，落水的红毛鬼也被明人捞起捆绑，水上只剩下漂浮的焦黑木板。
澎湖湾中很快又响起密集的轰隆声，白烟弥漫，水面震荡。
但这一回齐射，红毛船的斩获没那么多，因为明人只有十来艘压迫靠前的福船，但密密麻麻的小火船，已经全面压上。
“咻！咻咻咻咻！”，“嘟~嘟！”
又有三艘红毛船着了火，但一声铜号之下，明人的小火船停止了攻击。
因为在红毛船的身后，也有巨大的火光冒起，勘探后路的四艘船回来了，其中两艘已经成了水面上的火炬。在它们的背后，是明人剑鱼船与福船的帆影，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船。
原来明人早已堵好后路，早先朝空中放的烟花，是全面合围堵的信号！
红毛船已经无路可退，也没有选择了。
很快，风帆降下，白旗冉冉升起。
很快，一排排的红毛俘虏高举双手鱼贯下官，被押送到海上被捞起的那些湿漉漉的同伴身边。
而荷英联军的两位指挥官，被“众星捧月”送到沈有容的面前。
这对手的摸样简直惨不忍睹。
荷兰指挥官法兰森穿着蓬松褶皱的衣服，留着长长的头发，带着夸张的长长羽毛的巨大檐帽，肩上披着大片蕾丝，人则留着夸张的翘角胡子。
这人说话的语气也特别夸张，抑扬顿挫，想来是西人的礼仪吧。
“尊敬的阁下，请允许我提醒您，按照惯例，我们是主动投降的，应该得到相应的礼遇”
听完一段叽里呱啦的语言翻译，沈有容点了点头，看了看明军仍在抢救的着火盖伦船.......
“将军可知，贵国的惯例与我大明无关。但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自会酌情考虑”
酌什么情，自然是看你到底送多少船只装备了。
“阁下，请允许我再次提醒，你们的胜利来自偷袭，并不光明正大。若要让人信服，不如约好时间地点，来一场公平决战！”
“将军之言，莫非贵军攻伐我厦门岛，乃是公平决战？”
一句话怼过去，法兰森不响了。
“尊敬的阁下，请允许我澄清一下误会。我们的四艘舰船来自不列颠国，与荷兰军队并非一家。我们是来与大明做生意的，您可以看看我们商船上的货物”
英军将领约翰逊看起来顺眼多了，这人金发碧眼，金色的短胡子打理得油亮整洁，带着乌黑的檐帽，穿着大红色的军服，翻出雪白的衣领，说话之前会鞠躬，动作幅度并不夸张，看起来特别的彬彬有礼。
英军的通译很快拿出了证据：一尊出自景德镇的陶瓷圣母像，高贵圣洁，栩栩如生。这是去年校哥儿为传教士们定制的高端礼物，大概这就是引发诸多变数的蝴蝶翅膀吧。
一瞬间，沈有容有些迟疑。但余光还是扫到了对方蓝眼睛中的一丝狡黠。
“将军莫非在说玩笑话，哪有做生意不敲门拜访，直接坐到主人家里的？”
“所以，请阁下允许我澄清”
“不必了，我大明有专业的人，自然会调查清楚”
沈有容挥挥手，让人把两人押下去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他的身后，站在一位身着大红飞鱼服的斯文男子，面色惨白，须眉稀疏，给人一种独特的阴冷感，正是随军前来的田尔耕。
老沈心中火热，他此刻关心的只有缴获。要知道蓬莱码头仿制的盖伦船，按明制大概是八百到一千料，造一艘要耗费两千根大木啊，还必须是陈年的干木，费钱又费时。
还有那些火炮，明显有比大明仿制的十斤炮（相当于12磅炮）更大口径的，而且方才百炮启发的场面确实震撼......忍不住紧搓双手，他焦急的看着前方，终于，有一艘大船的火焰，被熄灭了。
这一战他得到四艘完好无损的盖伦船，都是八百料以上的（约500吨排水量），最大的一艘，怕不是有一千六百料？下次出征，大概率就是他的旗舰了！老家伙兴奋得跳起脚来，像是个六十多岁的蓝孩纸。
简单维修就能使用的有三艘，包括最小的那艘四百料的巡逻哨船。
需要大修的有两艘，还有两艘，则需要抢救。
至于烧掉的三艘，他已经叫人打捞了，此处水并不深，好捞得很。甲板船帆烧了，龙骨船底还在不在，能不能用？火炮呢，捞起来还能用吧......
此刻他像个勤俭持家的老头儿，斤斤计较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
老头的口中竟然哼起了俚语儿歌！身边标枪一样站得笔直的军将们，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