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告的退?满脑子浆糊的子阳慧玉丝毫不记得,只知道自己跟了个人影一路东拐西拐,莫名其妙便站到了宫门外。
她痴痴傻傻的杵在天恩大道中央,脑子里像塞了块木头……让她似乎知道现在应该回家,又似乎已然忘记家在何处。
突然一声骏马嘶鸣,把子阳慧玉的神志拉了回来。她涣散的眼神慢慢聚拢,这才看清面前一匹高头大马正居高临下的对着她喷粗气,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下一刻,马身侧了过去,马背上的红衣少年皱着眉瞪她:“这大道如此宽敞,你却偏偏横在正中央!是想寻死,还是想讹人钱财?”
还没从懿诏的惊愕中缓过神来的慧玉本来就心情欠佳,一听那少年如此数落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碍了您的路,赔您币子便是!”她随即掏出几枚币子抛到地上:“见您一身华贵,知您不缺这币子。那我便帮您孝敬孝敬地神,保您这一路不摔下马!”刚说完又心虚对方人高加马大,于是便抱着脑袋撒开腿就跑。
“你……”那少年身后的随从见她说得过分,气不过,刚想下马拿人却被拦住。
“算了!”少年看着她犹如受惊兔子一般逃跑的背影,忍不住发笑:“这小子嘴挺厉害,可惜胆子太小。”
“大公子,近酉时了!”另一侧的随从提醒到。
“唉!也不知祖母急着召我回去何事!还想着能与那俩家伙多玩几天呢!”
不远处,通盛街边聚云斋一旁的小巷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知倪儿正焦急的等着自家小姐出现。
眼见着太阳渐落,知倪儿急得身上直冒冷汗。反观车上的另一位……子阳慧玉的亲哥哥子阳尧,则优哉游哉的翘着腿,喝着暖茶,毫不在意就不出现的自家妹子会不会出什么事。
终于,慧玉那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巷口,她提着长衫衣摆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知倪儿赶紧上前扶过她一同坐进了马车里。
“怎么了?小姐,出什么事了?”知倪儿替她擦着额上的汗珠子,着急的问。
子阳尧一把扯开知倪儿,拉住还气息不稳的慧玉眯着眼睛训问:“差事你应下了没?”
慧玉点点头,把怀里的懿诏拿了出来。
子阳尧看到懿诏,立刻喜笑颜开:“太好了,慧玉,你为我子阳家又添了一光!哈哈哈哈,天佑我佑安侯府!”
“二哥哥,去为太子伴读,真能为子阳家添光加彩吗?”
“那是自然!”子阳尧温柔的摸摸她的头,生硬的挤出一记笑容。
“可是……太后要让我以楚琰的身份去伴读,还不能让太子知晓我是佑安侯的女儿……这……”
“太子虽不知你是谁,但太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是吗?慧玉啊,你要明白,伴读太子明面上是为太子办差,但实际上是在为太后办差。你只需与太后相处好便是,其他的别多想。”
慧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只好作罢。
回程途中,慧玉忆起坊间所有关于太子的言论,悄悄在心底描出一个轮廓——长相优异……因坊间传闻女子见其模样皆易心生爱慕;自视甚高……坊间传闻他常与太傅辩驳,且丝毫不顾及师长颜面,为此太傅隔个十天半月便会请辞一回。能把太傅驳得几番请辞……这人必定聪明机智、才思敏捷,而善辩者大多能说会道、言辞犀利……!
如此一来……这人岂不是个长着鸟喙、随时随地对人指指点点的玉面小狐狸?慧玉自己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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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内,老太后伏在桌上摹着桌边摆放的《戏鱼图》。鱼身刚勾好,就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的闹腾。
“祖母!祖母!”一身红衣的少年一见她,便跪拜在她脚边:“孙儿拜见祖母。祖母这几日可安好?有没有偷吃大鱼大肉?”
“没有!饮食清淡着呢!你们一个两个都管着我这张老嘴,我哪还敢胡乱吃喝?”老太后宠溺的刮了一下他的鼻头,摆摆手让旁人全都出去,又将他扶了起来:“出宫又找那两只猴崽子玩去了?”
“二弟、三弟可想您了!问您何时再带紫玉团子去看他们!”
“呵,这是想我这老太婆,还是想我这老太婆做的紫玉团子?”
“都想!都想!”少年挽着老太后的胳膊撒娇,至于在外人面前展露的沉稳,此刻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了,好了!”老太后拉开他的手,转身从《戏鱼图》下抽出那张《挽花仕女图》递给他:“沧临,看看!”
“祖母的新作?”卞沧临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挽花少女,“不像您的手笔啊!”
“谁让你看画了?让你看字!”
“五阶朱漆通盛道,堂前孤翠节节高,墨染书案兰草笑,后庭百花朵朵姣。青袍送架养娇草,娇草开花换绯袍,高台一坐金银抱,千斤狴犴空咆哮……哟,谁胆子如此大,敢嘲弄通盛街那几个瞎眼昧心的狼狗?”卞沧临一边读着一边笑了起来,一屁股坐到祖母的长椅上躺倒,意犹未尽的又细读了一遍。
“起来!”老太后拍了他一把,笑着训斥:“还有没有太子样儿了?被外人看了去可了得?”
“外人不都被祖母挥退了吗!哪儿还有外人!祖母就行行好,给我一刻的舒坦吧!”卞沧临动也不动的继续抱着诗画瞧,“祖母,这是谁写的?没被通盛街那些祸害逮起来?”
“见到这画了你还不知?”
“这画有什么稀奇的?……这是……举文汇选初试的试题?原来是参加举文汇选的才子,难怪!有祖母保着,也没人敢为难他。”
“这孩子有胆有识,我甚是喜欢!沧临,让他来做你的伴读,可好?”
“又是伴读?有我宫里那俩跟屁虫还不够?”
“慎行和慎言要担负你的安危,自然同你形影不离。这孩子可不一样,她只佐你读书,绝不会跟着你到处瞎转悠!”
卞沧临一个翻身坐起来,无奈的叹气:“行,行!就按祖母的意思……父亲知道吗?”
“我同他说便是!”老太后欣慰的牵起他的手,“别在为佑安侯的门下同你父亲闹别扭啦!要朝局安定,哪能非黑即白!你尚年轻,慢慢的就懂了!”
卞沧临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待老太后话音刚落,便立刻抽出手站起身来行礼:“入夜了,祖母早些休息吧!”
老太后见状,无奈的轻声叹息:“你父亲身体有恙,近些日子又重了些,无论如何,你都该去看看。”
“孙儿知道了。”卞沧临一面应下声,一面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去。
“对了,伴读那孩子叫楚琰。”太后提高了调门与他说,门外却再无回音。
等不到回声的老太后满面愁容的坐回长椅,自言自语道:“祖母知你心气儿高,也知佑安侯有些所为确实背离我朝圣主教诲。可你年岁尚轻,不懂这朝堂之上那些个明里暗里的弯弯绕绕……佑安侯那是一国重臣,为保国本,咱们总得先稳住根基啊……唉!罢了,但愿子阳慧玉这颗棋子,能起点儿用吧!”
一肚子怨气的卞沧临刚跨过永寿宫的门槛,就看见那俩跟屁虫还守在宫门外。
“还守着?这是皇城内,还盯着我作甚?”卞沧临怒不可遏的指着两个人的鼻头吼。
“殿下尚未回到永昌宫,我俩自然不能擅离职守!”慎行慎言一见他发了火,赶紧单膝跪下解释。
“父亲要给李贵忠那老混蛋开脱,祖母要给我添个跟班,你俩要时时处处盯着我!你们都有理,都能想如何便如何!就我不能是吗?”
“属下知错!”
“你们知个屁!”卞沧临气得一脚揣上身旁的柱子,又疼得抱着脚直跳。
“殿下!”两个人见状赶紧站起身来扶住他,拼命的忍住笑。
“笑吧!笑吧!反正我脾气也发完了,也没力气再责骂你们!帮我找驾车,送我去永兴宫。”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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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里清风徐徐,‘荷畔书斋’的榕树下坐满了学字的孩童。一位身着墨蓝长衫,腰上别了把短尺,捋着髭须的男人绕着孩子们的小桌一字一句的提点。
“若想要字正,首先身必正。身正则人正,人正了,这字才能有气吞山河之姿!懂了吗?”
“懂了!”
男人欣慰的点点头,回到十步外的石桌前端起一壶清茶喝了一口。
“先生!”院门外传来怯生生的声音。
男人未回头便知来人是谁,扬手把人招呼了进去。
“学生慧玉见过诺先生。”子阳慧玉捻了花指行礼,默默的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今日先生可没有安排你的课。”诺先生选了只干净的茶盏给她,又从桌下端出另一壶茶:“这是上次你孝敬的玉春,刚泡上,喝吧。”
“谢过先生。”慧玉给自己倒了一盏,端起细品了一口:“先生在里面加了什么?与我在家中喝的玉春稍有不同。”
“未加。只是用了去年在荷花上收来的露水,一直存在的葫芦口艾家的冰库里。”
“难怪了。”慧玉又品了一口,眼珠子一转,伸手去拿地上的水罐子:“要不……先生把这水送我吧!”
“想得美!”诺先生抽出腰间的小尺作势要敲她。
“那……我拿我才得的一罐极品一愿香同您换!”
“一愿香?”诺先生微微皱起眉,关切的询问:“你怎会得到皇家贡茶?”
“我堂堂佑安侯府大小姐,怎会得不到?”
“一愿香出自南湾,是皇商褚氏一族专供皇家的御用茶,禁止私售。迄今为止此茶只在当今皇帝大婚时赏赐过十六盏茶汤给在场庆贺的十六位大官员,从未有原茶出现在皇宫以外的地方。”
“这茶这么珍贵?”慧玉从腰包里取出一只手心大小的罐子:“我昨日才得的。”
“你入宫了?”诺先生眉头皱得更深了。
“嗯!”慧玉轻轻点头,将小罐子放置在石桌上:“太后召见,昨日去的。”
“是因为举文汇选?”
“也是……也不是……”慧玉手捏着手,看着树下那一大群孩子,不敢开口。
诺先生看着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树下宣布下学。孩子们高兴的飞奔出书院,没一会儿院子里便空荡荡的了。
伴着从荷塘刮来的轻风和树上的鸟啼,慧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的告知了诺先生。
诺先生一面听着,一面若有所思的用手指轻敲手里的茶壶……
“所以你今日偷溜到我这里来,就是想问伴读之事?”
“嗯。慧玉想问问先生,我该不该去做这个伴读?”
诺先生抬眼看向她,放下手上的茶壶,郑重其事的对她讲到:“慧玉啊,太后既已下了懿诏,那这件事就不是你能拒绝得了的。你现在该想的不是去不去,而是入宫之后要如何行事。”
“如何行事?”慧玉一脸纯真:“就……跟随、辅佐太子读书……”
“慧玉……”诺先生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与她说开:“自圣主开国,皇家为太子招募伴读皆是为将来新君培养心腹,辅佐朝政。孟章虽不抵触女子读书习文,但皇家却从未有过女子入宫伴读的先例,这皆因太子所学皆是朝堂重事。而女不涉政、妻不扰朝,是孟章开国以来的皇族规矩。可如今太后一反常态招你入宫做太子伴读,想必只为一件事……那便是让你……成为太子最亲近的人。”
“让我成为太子最亲近的人?可是……先生您也说了,女不涉政是皇家规矩……”
“慧玉,你要明白,你是子阳家的嫡长女。你虽年纪不大,但也应该明白子阳家在整个孟章的地位如何。皇家想要在朝中为太子建威,就势必要同你子阳家交好;你父亲想要守住权势,就势必要抓住所有能加深与皇族连系的机会。”
“所以……太后和父亲都希望我与太子殿下成为……挚友?”
诺先生看着眼前这还未能懂世间凡尘俗事的豆蔻少女,只能不住的叹气:“慧玉啊!你距行及笄之礼尚有三年。若不想与皇族有牵连,这三年你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心。”
守心?还是一头雾水的慧玉懵懵懂懂的应了声:“慧玉……明白……”
“先生知你打小聪明……若你真心不想做伴读,那便让太子厌恶你即可。但切记行事分寸!毕竟要侍奉的……是储君。”
“这个慧玉明白!”子阳慧玉抬起头……仿佛看见头顶的利剑又锋利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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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太后决定带着云裳跑一趟永兴宫。可还没来得及出门,皇帝倒是先一步来到了永寿宫。
“玄曦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寻你。”太后没等皇帝行寿礼,便着急的挥退旁人,拉着他坐进内堂,“来,一早让云裳熬的山参岩雀汤,快喝咯!”
“母亲,我来之前才吃过饭,喝了宫医的药!”卞玄曦无奈的看着面前的一大碗汤菜,摸摸自己的肚皮。
“那能一样吗?这是我特地问了言故瑾那老东西专门给你熬的!”
“……母亲……您这么称呼言医师实是不雅!”
“没有外人,无妨。”太后给他递过汤匙,专注的盯着他喝汤。
“您还总说沧临没点太子样……”皇帝一边小声的嘀咕,一边喝掉满满一碗浓汤。
“你父亲还不是一样没个皇帝样!我这都是同他学来的。”耳尖的太后不服气的埋汰起过世的先帝。
卞玄曦在心里偷笑:都是为老不尊!
“父亲那也是为了宠您!不然也不会顶着大不敬的帽子把宫里的旧习、称谓改了个遍。”
“他哪是为我改的?他那是为了他自己舒服改的!你又不是不知你父亲自小便生活在宫外,宫内过去的那一套他受不了。”
“估计苍浔、苍洝也跟父亲一样了……”卞玄曦想想宫外的两个儿子,无助的叹气。
“又偷偷去见过那哥俩了?”
“上月去的,这月还未得空。”
“放心吧。哥俩被教得极好,像他也未尝不可。”
“母亲说得是。”卞玄曦赞同的点点头:“若不是父亲改了宫制,哪有我们一家子的温馨。”
太后欣慰的看着儿子喝完汤,顺口问道:“沧临去探望过你了吗?”
“见了……”卞玄曦眼色渐暗:“问候了一声便同我大眼瞪小眼。”
“唉,他那也是急的!这孩子打小就见不得不平事。你忘了他五岁那年第一次进永兴宫,为了替侍从抱不平硬是哭了三个时辰没停过。这李贵忠当着那么多人欺辱街贩,还正巧被他撞见,可不得闹一番。”
“我知他恨李贵忠仗着是子阳茂的亲信为所欲为,但大丈夫做事岂能只盯着一点小事。处罚闭门思过不行,非得革职查办……沧临他可是未来的孟章皇帝,肚子里需装的可不止一艘船,而是整个天下!”
“好了!他会明白的!”太后安抚完后又问:“那他同你讲伴读的事了吗?”
“只字未提。”卞玄曦越说越气,激动得咳了起来:“咳、咳……母亲真觉得这事儿可行吗?”
“李贵忠这件事原本沧临没那么上心,但自从子阳茂亲自为李贵忠说情,你又为了佑安侯的面子减了李贵忠的责罚,沧临这才开始不依不饶的。可见他对佑安侯的成见很深。沧临五岁开始接触朝堂政事,又深修圣主教诲,对佑安侯不满定是有的。以他的性子,要他与佑安侯和睦相处,难!也只有在他与佑安侯之间安一处他自个满意的活栓,才能让他自愿留出余地,也可让佑安侯尽心辅佐。”
“有理!对了……母亲是怎么知道这子阳慧玉的?这孩子可没在内眷仪会上露过脸。”
“当然是举文汇选上见的。”
“举文汇选?那不是……虽说这举文汇选女子亦可投文,但只许家人代传文章。怎么……她还亲自去了汇选投文?”
“去了,”太后回想起来乐不可支:“一身男装,英气着呢!甚有他父亲当年马背上的英姿。”
“这……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她就不怕被人辨认出来?”
“年岁尚小,旁人都误以为来了个长得好看的小娃。若不是我见过她母亲,见她面貌与那第一美人有七分相似便仔细瞧了许久,不然也是认不出来的。”
“我看您是年轻时自己也常扮男装,所以才……。”卞玄曦又偷偷嘟囔了两句,随即便挨了一记打。
“昨日我把她召进宫来又考验了一番,确认我没有看走眼。那孩子无论是品性还是仪态,都是绝佳的。再加之她是子阳茂的女儿,这个活栓的位置,非她莫属。”
“母亲若想让沧临与子阳家结亲,下旨定下这亲事便是,又何必那么麻烦?非要打破常规来让她来做太子伴读。”
“你自己亲儿子的性子,你还不知吗?”太后白了自家儿子一眼,“若不能让他心甘情愿的亲自下聘妻诏,这活栓就没有价值。”
“还是母亲老谋深算!”卞玄曦一边止不住的狂咳,一边对太后扬出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