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畔书斋外,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终于扬鞭启程。
慧玉望着队伍中那辆黝黑宽大的马车渐行渐远,终于松了一口气。
回到屋中,她忍不住又环视了一周,无奈的坐到新置的圆桌旁,撑住脑袋叹气。本就不大的小屋,如今被各种大大小小的柜子、木箱、桌椅填得满当当的。听云裳姑姑说,背靠书斋的那所空宅院已被太子殿下买了下来,明日便会有修筑屋舍的工匠前来扩建书斋。
想到柜子里那些各种样式的新衣裙,箱子里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再加上殿下临行前的吻……慧玉好像有些明白太后和父亲的意图了。只是她依旧不懂……为何事到如今仍不许她自报家门!太后为瞒住她的身世,甚至不惜安排一处假故乡和一对假爹娘……
“已经薨逝的皇后娘娘曾经只是一介商贾……朝堂内没有官员知晓娘娘的背景!莫不是……皇家忌惮与官宦结亲?……不对呀,太后不仅知道我的身份,甚至还是她老人家专门把我弄进宫去的!”慧玉抱住脑袋使劲拍了拍:“唉……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屋里的她还没烦出结论,屋外就又响起了拍门声。
“谁啊?”她没好气的高声质问。
许是屋子关着门,院子外面听不见她的声音……那拍门声又重了些。
慧玉推开屋门怒气冲冲的走到院门边打开大门,抬头一眼见到来人后,又吓得赶紧合上。
只可惜手慢了些,门被对方一掌抵住,推开了。
卞沧临一如既往的提溜起她的衣领,将她拽了回来:“楚伴读这是准备躲哪儿去?”
慧玉红着脸,捂住自己的嘴退了好几步:“没……没躲。”
卞沧临不禁失笑,拉下她的手腕,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如今大黄的胆子都比你大!”
长腿细腰的大黄一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嗖的一下从门外窜了进去。
“汪!”它摇头摆尾的蹭到慧玉身边绕圈,生怕这女人离了宫就不认识自己了。
“大黄!”慧玉开心的一把抱住它的脑袋,贴了贴它的脸。
“唉!大黄,你的狗生,也就此刻能让我羡慕。”卞沧临站在一旁,指着狗鼻子阴阳怪气的数落。
“汪!汪!”大黄不服气的回嘴,只可惜没人能听懂。
这时门外有人一阵叫唤:“快来搭把手!”
褚苍洝提着两只大得离谱的食盒跟了进来,身后的褚苍浔两手空空,却丝毫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汪!”大黄激动的追了过去,但意图很明显不是帮忙,而是添乱……
一人一狗,就这样一个跑,一个追,闹哄哄的给这平日里幽静的小院增加了些烟火气。
慧玉一边笑着一边准备去给褚苍洝搭手,可脚才迈出去,便被卞沧临给拉了回去。
“他能拿动,用不着你帮忙。”
“可是大黄……”
卞沧临吹了一声口哨,大黄瞬间安静下来,乖溜溜的跑回慧玉身边趴下。
“快点儿快点儿!进屋进屋!我是真快拿不动了。”褚苍洝见没了大黄干扰,赶紧溜进屋子去放下手中的食盒。
褚苍浔则走到慧玉面前,行了遮目礼:“褚苍浔见过嫂嫂,过去曾有得罪,还请嫂嫂不要放在心上。”
“不不不!”慧玉赶紧摆手否定:“我可不是什么嫂嫂!二公子可千万别这么唤我。”
褚苍浔抬头看了眼她身边的卞沧临,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卞沧临低低叹了口气,拽起慧玉往屋里走:“赶紧,用晚膳去!知道你肯定没吃。”
“大公子怎会知道?”
“你会做饭?”
“……以后……会的!”
卞沧临笑而不语。
两只大食盒里的饭菜全被摆上了圆桌,四个人围坐在圆桌旁,把这间小屋撑得更拥挤了。
慧玉本想端上碗溜屋外石桌上去用饭,结果却被卞沧临摁在了自己身边。
“就在这里吃!”
“……大公子,您不觉得这屋子太窄了些吗?”
“是窄了些。不过你别担心,过些时日,等后面的大屋盖起来,你就可以住得宽敞些了。”卞沧临一边说着,一边往她碗里夹了块九珍汤里的茸果。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屋子里堆了这么些东西,还坐了三位公子……我挤在此处,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在宫里时,你不也经常跟我和慎言慎行挤一块儿么?你什么时候计较起这些来了?”
“那是在宫里!而且……那时你们也不知道我是女儿家!如今在这市井之地,人多眼杂,一不小心就会传出不中听的闲言碎语!您的身份地位,怎能……”她借着话术站了起来。
“好了!”卞沧临又将她拉了回去:“你夫子的这块地盘,幽静得很,最近的邻居也得跨两三条河沟,哪儿来的人多眼杂?”
“可是……我已经准备在此处继续招收未够年纪入庠序的学子,到时……”慧玉已经混乱到理不清逻辑了。
“行!知道了!到时再说到时的事!来,现在,快吃饭。”他用汤菜塞了她的嘴,见她脸颊鼓鼓囊囊的样子,忍不住的笑。
褚苍洝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兄长一改往日风格,变得柔情起来……不禁嘴角抽搐。
他揉了揉眼睛,问到:“兄长……您还是我那威风八面、吆五喝六的兄长吗?”
卞沧临一筷子敲中他的脑袋:“不会说话就少说!”
她咽下嘴里的菜,咯咯咯的笑起来。
几个人呼哧呼哧的吃掉大半桌子菜肴,慧玉这才注意到不对劲,转头去问卞沧临:“你们也没用过晚膳吗?”
卞沧临还没开口,倒是褚苍洝直接抢了话:“当然没有!刚进城兄长就火急火燎的赶回宫中取膳食,才拿到膳食盒又催着我们来这小葫芦渡!”
“你们今日出城了?”慧玉看向褚苍洝奇怪的问。
褚苍浔白了自家弟弟一眼,骂到:“白痴!你那嘴真比车轱辘还快!”
褚苍洝自知说溜了,赶紧往嘴里塞了好几口白饭,不敢再吭声。
慧玉见状,也只好收回好奇,挑了碗里的几块肉骨头丢给窜到自己脚下的大黄。
“上个月,户司计官南存策偷偷给我递了两份他誊抄的军马记册,一册是户司采买时的记录,一册是入西境军军帐后的记录。”卞沧临一边说着,一边瞪了一眼贪吃狗,又重新给她夹了几块补上。
“数目对不上?”慧玉感激的奉上一记浅笑,不是为碗里的排骨,而是为了他愿与自己分享所做而暖心。
“嗯,两百五十五匹军马整整少了三十匹。”
“这么多……那你们今日出城是去查丢失的军马去了?”
卞沧临摇摇头:“不是。查完军马的记册,我便让慎行去了一趟西境边军,暗中调查了那边的领帅,发现他手里的入账军马只有两百二十五匹。锦都中,我和苍浔也查了负责运送马匹的谨禁司巡卫府,可他们手里的记册也只有两百二十五匹。”
“那问题是出在……户司!”
卞沧临点点头:“据慎言从旁暗查回来的消息,户司当时负责采买军马的除了给我递军马记册的计官南存策,还有侍正艾明和计官张晚成。”
“是……侍正和那个张计官一起动的手脚?”
“不能确定。”
“那……直接让户司自查不就行了吗?”
“不可!”褚苍洝突然叫起来:“你傻不傻,这样不就暴露了给我们暗中递记册的南计官了吗!底都还没查实,就先害死帮我们的人,你那脑子里装的都是水吗?”
卞沧临又敲了他一记:“叫你好好说话!”
褚苍洝郁闷的揉着脑袋扎紧了嘴巴。
褚苍浔笑着替弟弟盛了一碗热汤安抚,接过他兄弟的话继续说:“户司内有多少人参与偷盗军马这案子,我们没底不能妄动,自然也不可能让户司自查,以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呈报给陛下,陛下总能收拾他们吧。”
“没有实证,父亲也只会交给刑理司。而刑理司查案,必定闹出大动静,一旦打草惊蛇,结局也不过是多出一个替死鬼,真正该受罚的……只会藏得更深。”
慧玉明了的点点头。
“所以……你们今日出城,是为了拿到实证?”
“对。苍洝通过江湖上的渠道,寻到一个急于卖马的马贩,我们今日就是去捉这马贩的。”
“……?你们怎会知道就是这个马贩在贩卖被偷盗的军马?”
“慎言慎行查到这马贩手里有些马匹到手的日子,与送马匹去西境的日子重叠,所以我便让苍洝跟他接了头……然而这人售马却不许查验马匹,我们自然就盯上了他。”
“难怪慎言慎行没跟你们一块儿来,这会儿定是正审着那马贩吧!”吃了完饭,也聊通透了的慧玉取来擦嘴的布巾给他们,接着又收拾起桌子……可仔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拉住正搭手的卞沧临问:“既然能确认是那马贩在贩售军马,让慎言慎行去抓人便可,为何你们三人还要跟着去?”
“还能为什么,兄长没事儿不动动腿脚,会长草的!哈哈哈哈哈!”褚苍洝抱着撑得慌的肚子哈哈大笑。
褚苍浔收完桌子上的最后一只碗碟,看着又挨了一记打的褚苍洝摇摇头:“你那嘴,就只管吃东西行吗?”
“就这么喜欢腥风血雨的?”慧玉皱着眉盯着卞沧临瞧。
“等我坐上玉座,可就没这样的机会了!”卞沧临笑着揉揉她的脑袋,“趁着现在还能不受约束的出宫去活动活动手脚,能亲自办的便亲自办了。”
“殿下……”慧玉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只比她年长了三岁的弱冠,肩上担着好沉的一座高山。太子……帝王……也并不是仅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还有必须承担的……一国兴衰、万民福祉的无尽责任。而这些责任,终将成为束缚他们余生的锁链。
收拾好圆桌上的残渣,卞沧临领着两个弟弟准备回家。褚苍洝提了两只大食盒先一步溜了,他今晚已经挨了三记打,再来一次,明早这脑袋怕是连摸都摸不得!
褚苍浔也出了房门,卞沧临则拦住想要送他们出院门的慧玉,说:“已经很晚了,快进去歇着。院门我替你关好。”
“你是要出门去的,如何替我关好?”
“自然能帮你关好。”他笑着将她推了回去,又用口哨唤出大黄,代她关上房门。
拍拍大黄的背脊,他盯着它的眼睛下指令:“替我守好她!”
“汪!”大黄回应到。
褚苍浔见兄长还在后面折腾,也不着急,抽出匕首拉过半边院门就这么安静的等着。直到卞沧临也踏出门来,他才用匕首卡住门栓,合上院门后抽了匕首让门栓自动扣紧院门。
“就这门、这院墙,关与不关有什么区别?”已经骑在马背上的褚苍洝奇怪的盯着两位哥哥:“何必多此一举?”
“关上只是为了安她的心!书斋周围我已经安排了人。”卞沧临翻身上马,又看了眼院子里的动静,这才扬鞭而去:“走,回去看看那个蔡一户吐了多少东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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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家十里归居后院的暗牢内,莫慎言正挑着刑具一件一件的往蔡一户眼前过。
“我这人不喜见血,你若是能一五一十的讲明白那十匹军马从何而来,我便放过你。”
蔡一户不屑的啐了一口,讥讽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毛都没长齐,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大头娃娃!”
莫慎言叹了口气,从刑具中挑出一块插满细针的白布走到他身旁,取了其中一根朝着他的耳门插了进去。
蔡一户原本还满不在乎的耻笑他仅凭一根针能奈他如何!可没一会儿,他便耳鸣不止,头晕目眩起来……
“你……你这是什么妖法?快……快把针取掉!”
“等你何时想说了,我便何时取下。”莫慎言不慌不忙的搬来一把木椅坐到一侧,看都不看他一眼。
蔡一户被耳鸣磨得难受,甩着发晕的脑袋,吐了一地。
“取掉……取掉……”他忍着恶心想要自己去拔,可双手被绑在身后,动弹不得。没一会儿便支撑不住翻起白眼来。
“想晕死过去可也没那么容易。”莫慎言抽出另一根细针,直插他的百会……
就这么折腾了他一炷香的时间,蔡一户再也承受不住,张嘴求了饶:“我……我说……我说!”
莫慎言轻蔑的一笑,命人将他解了绑,递给他笔和纸后,才从他的耳门上取下那根细针。
“写吧!可千万写清楚些!若有一个字我看不明白,这针……”
“一定明明白白!一定明明白白!”终于从耳鸣的折磨中解脱出来的蔡一户,再也不敢小看眼前的这个‘黄口小儿’,一笔一划认认真真的书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