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无端静下,四下寂寥无声。
两人相视无言,皆各怀心事,一同眺望远方。
似在观山水景致,也似有意缄默其口。
她忽而止住眸光,侧目而视,无端望向少年,眸中略带探究意味,无声打量。
无意瞥见少年伤处,下意识伸手触及,隐隐闻见显浅闷哼,方后知后觉,自觉抽离。
两人相视一眼,皆未发一言,气氛陡然微变。
她悄声将头垂落,掩下面上窘状,以静态示人。
片刻,思绪回拢。
她无端起身,只身远去,未留有只言片语。
不多时,折返而归,眉眼带笑,眸目晶亮。
股掌不时搓弄,仿若心情极佳。
她大步近前,摊开虚合的股掌,顺势裸露出药草残渣。
“在大蓿,它算得上止疼、疗伤的良药。”
“眼下境地不及宫中优裕、丰盈,能够疗愈伤处之物更是少之又少,只得姑且委屈你。”
“这草药虽粗鄙不堪,对重症见效甚微,却也能勉强,不妨试试,好过带伤强撑。”
“眼下境地苦寒,你的伤,撑不久。”
她细心道,片刻,伸手近前。
“你与我为善,我自不会同你交恶。”
“以人命为利器,保自身周全。”
“你若无可信服,大可作罢。”
“我亦不会勉强。”
“待休整片刻,我们便可前行。”
“不会耽误过多时日。”
“你身子若受得住,大可强撑回宫中,待太医瞧过,再行诊治。”
“对旁的人生有防范之心,无可厚非。”
“你无须对此生有负担,推拒旁的人的好意。”
见少年未有动作,她贴心缓和,有意卸下少年的防戒与拘谨。
“公主多虑。”
“我等既决心为公主效力,自信得过公主,不会对公主设有提防之心。”
“亦深信公主的为人。”
少年淡淡道,忠心、赤诚已然溢于言表。
许是久未感触过旁人的好意,面上尤显不自在,迟迟未生有过动作。
“多谢你的以诚相交。”
她由衷开口,片刻,稳实落座。
“当是我等该谢公主厚爱、抬爱。”
少年淡淡开口,虽疏离不减,却有所缓动。
落笙未开口应答,双手微合,将药草残渣捂热,而后主动替少年上药,动作轻缓、细致。
瞥见少年面上异样,自觉放轻手上力道,俯身细吹。
另一端,空地旁。
霍时锦堪堪转醒,忽而瞥见强光,略显无所适,闭目微顿,才稍有所缓和。
回神一瞬,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
直至无意瞥见,远处两人身影,方松和心弦,浮动、不安戛然而止,心绪安然归拢。
再细看时,眸光忽而凝滞。
远处,两人动作尤显亲昵,毫不避嫌。
略显深邃的眸光,顷刻黯淡,深藏的杀意渐显。
垂落在侧之手,无端攥紧,指尖无声嵌进皮肉。
他掩下眸间深意,撑坐起身,大步近前,直逼两人,周身拢聚着刺骨寒凉。
另一侧,落笙小心替少年上药,极为细致、专注。
伤口蔓延至脊背,被衣物遮覆,不便上药。
伤处位于背脊,难以触及,纵是少年自己,也无以上药。
她迟疑一瞬,轻褪下少年衣物,只触及些许,便已然面露不忍,隐隐动容。
少年微怔,并未出声劝止,也未曾推辞。
片刻,衣物无声褪落,伤处狰狞尽显。
她面露惊诧,频频侧目,仿若不忍直视。
她无声蹙眉,屏气凝神,小心上药。
恐少年难以忍受,悄声停缓,细心吹动。
良久,伤处全数上药。
她随处摘下绿叶,将药草残渣包实,放于少年股掌间,细心嘱咐事宜。
话落,显浅露笑,拍动股掌残渣,无声侧目,眺望远方。
仿若丝毫未留意,身后之人的到来。
少年拢紧衣袍,无声作陪,一同眺望远方景致。
对她的态度,似有不同。
转瞬,霍时锦俯身近前,伸手抱离神游的小人儿,直奔阴凉地。
两人一路无言,四下无声,气氛尤显微妙。
落笙极为乖顺,毫不挣扎。
愣神的间隙,她无意瞥见地上残影,只一瞬,便已然明了。
故而对霍时锦的举止,与现下的境地,毫不意外。
她模样静态,面上,极为气定神闲。
不多时,两人身处阴凉。
霍时锦轻浅将她搁置,而后紧随其后,席地而坐,将她无声拥入怀中。
她顺势软下身子,脊背紧贴胸脯,头抵胸口,倚靠着他,闭目养神。
他悄声抬手,替她轻揉额间,动作轻缓。
她微怔,无端露笑,心生暖意。
她眸目晶亮,忽而兴致高涨,愁绪一扫而空。
自落水转醒,她便不时头疼,无端隐隐作痛,不知缘由。
唯恐身边之人忧心,她刻意缄默其口,未曾言及。
只先前难以忍受时,暗自触压,只片刻,待有所舒缓,便无端将此事淡忘。
而后,只余下显浅的痛意,频频复起。
尚能忍受、强压,故而,她并未过多在意。
不想,只一个显浅,且不经意的动作,却被霍时锦无声尽收眼底。
或许,这便是无声的在意。
纵她未曾开口,爱她之人,也会暗自留意着她的动向与异样。
知她私下的动作,了然她难以言喻之事。
仿佛,永远无须开口。
最为在意她的身况,会将情绪潜藏,会倾力庇护,会暗自解决一切。
那一瞬,她感触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心里暖意滋生,悄然蔓延。
远处的余晖,是希冀,心里的光,也是希冀。
若是皆不在乎,不在意,也许,她们也能长此以往、相携而下。
可爱里,又怎能什么都不在乎,不在意。
若尽数不在意,不在乎,怎能称之为爱。
她暗暗道,却无以追寻得复。
眼下的避及,只是一时,终难抵一世。
待回到宫中,先前之事,仍旧会卷土重来。
除却两人的心境,什么都未曾转变。
该存在之人、事,仍旧存有,不该存在之人、事,也依然存有。
后宫三千佳丽。
如白月光般存在的尹悠吟。
繁星殿暗室里的女子。
新婚燕尔的宁国女子。
景安,景诗。
其实,什么也未曾改变。
他仍旧是那个他,风流未减。
是她在接连妥协,苦心维系现有的局面。
妄图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与不曾缺失的爱。
如若久留此地,或许,她也能安然接受。
可她们总要折返宫中,终是避无可避。
纵不是眼下,也会是明日,总有那一日的存在。
折返宫中,直面残局,直面太后,直面那乌泱泱之人。
什么都不会变,也不曾变。
他日,他身侧会有无数个女子,数不胜数,不计其数。
她无以盛宠不衰。
她没有手段,没有心计,拢不住那颗漂浮的心,注定会失去。
失去霍时锦,失去现有的一切尊崇。
他心宽广,爱她,也爱许多人。
她始终不是唯一,也并非最后一人。
她只是其间,渺小一人。
纵不主动争风吃醋,也会被争风吃醋啃食、吞噬。
变为千万人所弃,自身所耻之人,处心积虑,满心算计。
那些人皆是她心里的刺,不时扎入她心口,苦不堪言。
亦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无端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若早知爱一人,满是苦楚、酸涩,挣扎、煎熬,谁又自甘入爱河,无不退避三尺。
不后悔是真,后悔也是真。
爱既痛苦,也幸福。
掺着苦水,也裹着蜜饯。
满心欢喜是真,满目疮痍也是真,满心满眼是真,视而不见也是真。
得偿所愿是真,爱而不得也是真。
也许她自己也无以分辨,心中真正喜欢之人,是干干净净的小傻子,亦或是位高权重的霍时锦。
又或许,她极为贪婪,皆喜欢。
没有小傻子,便不会有霍时锦。
他们始终是一个人,她尚分得清。
初见他时,正逢席杬礼弃她而去。
她只身苦等,迟迟未离去。
他的身影尤为决绝,没有分毫停顿、止戈。
她酸涩至极,伏在膝肘间,掩面而泣。
自儿时变故,她再未落泪。
只那一次,是因为舍弃、抛离。
她极为明了,自他转身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然失去了他。
往后岁岁年年,她又将是一人,孤影自怜。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后。
她下意识抬头望去,尤为是席杬礼去而复返。
眸光交汇的刹那,她猛的呆住。
她抬手拭去眼尾的泪,目光转瞬清晰明了。
她紧凝住那张脸,妄图将眼前人的面目看得真切。
纵他看她时,眸光疏离,她也一眼认出了他。
她欲起身近前,忽而后知后觉。
席宴之上,他已有佳人在旁。
他待她温柔、心细,视若珍宝。
只触及她时,眸目寒凉。
他将她视作心心念念,爱意毫不掩饰。
他并未认出她,对她出言嘲讽,仿若从未记起。
她们无端重逢,却难抵晚归,物是人非,时过境迁。
他已有佳人在侧,她亦有满心欢喜之人。
儿时虚言转瞬作罢,她们就此错过。
顷刻,她们交集全无,仿若行至陌路。
她并未上前,不甘示弱,将怨怼尽数发泄。
她从未想过,要旧事重提,也未曾同他相认。
他若安然,便是她所愿。
至于身侧之人,她并不在意。
儿时妄言,本当不得真。
她将他视作陌路,暗自尘封了往事。
转身刹那,脑海中细小的残影,同过去,一道归零,随风四散。
她率先迈步离去,近乎释怀,笑得张扬。
倩影下的洒脱,由内而外,显露无疑。
至此,往事搁置。
她与他,再无交集。
再会之时,两人身处听雨楼。
一响贪欢,诞下时洛、时笙,渐起无以搁置的牵绊。
纵是如此,两人仍旧渐行渐远,失了交集。
他舍弃孩子,否决关系,妄图用银钱,打发她离去。
她不甘折辱,只身远赴,销声匿迹,走得决绝。
自初识,两人之间,便是不合时宜。
时机不对,彼此间也再不似往昔。
身侧皆伴有新人,本当翻篇之事,无故旧事重提,何不是自讨苦吃。
苦局,只得苦果,难享片刻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