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雨季裹挟着腥甜的腐殖味,李二娘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浆,指尖拂过青竹上新鲜的刀痕。三日前小翠留下的艾草暗号旁,新添了三道斜向刻痕——这是遇袭的警示。她解下腰间绣着虎头的香囊,暗格里的银针在阴雨中泛着冷光。
\"二娘,当真不让我随行?\"张生攥着缰绳的指节发白,马背上驮着的药箱随着颠簸发出轻响,箱角还沾着今早为猎户处理伤口的草药汁液,\"黑风煞手下有个使毒的'千蛛婆',去年整个商队的人都被做成了毒傀儡。\"
李二娘将斗笠檐压低,雨水顺着粗麻布料汇成细流:\"医馆离不开你。\"她扯开衣襟,露出锁骨下方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国公府刑讯时烙铁留下的印记,\"你教我的三棱针刺穴法,正好给那些被挑断手筋的绣娘续脉。\"说着,她摸出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塞进张生掌心,\"遇到突发恶疾,按第二朵莲花的针脚施针。\"
山道拐角处突然传来锁链拖拽的声响。李二娘猛地按住腰间短刃,只见五六个蒙着兽皮的汉子押着个红衣女子踉跄而过。女子发髻上的银步摇只剩半截,腕间银铃随着挣扎叮当作响——那是京城锦绣阁绣娘独有的标记,每个铃铛里都藏着应急的止血药粉。
\"放开我!\"女子突然咬向山贼手臂,换来的却是一记带着倒刺的狼牙棒。李二娘瞳孔骤缩,正要起身,后领却被人死死按住。
\"是陷阱。\"老吴从树后闪出,蓑衣上还挂着带刺的藤蔓,\"今早溪边发现的三具尸体,指甲缝里全是孔雀蓝丝线。\"
李二娘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袋。那是她特制的\"千机绣囊\",夹层里藏着三十六根淬毒银针,针尾系着的孔雀蓝丝线不仅能缠住兵器,还能在月光下反射微光传递信号。此刻雨幕中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让她想起国公府绣房染缸里,那些被血水浸透的绸缎。
深夜,山匪寨子的火把在雨雾中明明灭灭。李二娘扮成佝偻的送粮老妇,竹筐里除了掺着蒙汗药的面饼,还藏着用特殊植物汁液浸泡过的绣绷——遇热会显现隐形字迹。刚进后厨,她便听见灶台边传来压抑的啜泣。蜷缩在柴堆里的少女脚踝上,铁链的锈迹与当年国公府地牢里的如出一辙。
\"新来的!磨磨蹭蹭作甚?\"山贼的鞭子擦着耳畔掠过,在泥地上抽出半尺长的血痕。李二娘低头掩饰眼中杀意,将面饼塞进少女掌心,同时在她手背上快速绣出个简易的止血符。忽然,角落里传来细若蚊蝇的声音:\"姐姐...绣房...暗格...\"
她猛地转身,正对上少女布满血丝的眼睛。那姑娘咬破舌尖,在掌心画出半朵残败的牡丹——正是李二娘七年前在京城刺绣大赛夺冠的纹样。这个发现让她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当年那场比赛的评审中,就有王肃铮安插的眼线。
子时三刻,山寨中央的聚义厅传来狂笑。李二娘倒挂在梁柱上,看着黑风煞将抢来的绣品甩在地上。烛光映得他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手中把玩的鎏金令牌上,赫然刻着王肃铮私印的纹样。
\"把这些绣娘的手筋挑断,看她们还怎么给朝廷绣兵符!\"黑风煞的声音混着酒气,\"等将军府的人拿到'血绣蛊',整个西南防线...\"
\"寨主好手段。\"李二娘翻身落地,孔雀蓝丝线如灵蛇般缠住烛台,将大厅照得忽明忽暗,\"不过挑断手筋,岂不是糟蹋了这些妙手?\"她扯下面巾,脖颈处的旧疤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当年国公府的绣娘,可都是这样被教着'听话'的。\"
黑风煞的鬼头刀瞬间出鞘,却在半空僵住——不知何时,李二娘的银针已抵住他身后千蛛婆的命门。老吴率领的伏兵破窗而入时,李二娘甩出丝线缠住横梁,在箭雨中翩然翻转。她的银针精准射中每个山贼的曲池穴,孔雀蓝丝线所过之处,兵器纷纷脱手。
混战中,李二娘看见红衣少女被拖向地牢。她追至门前,却见少女正用发簪奋力撬锁,腕间银铃沾满血迹:\"姐姐快走!他们在炼毒...用绣娘的血混着蛊虫,绣出来的兵符能让军队...\"话未说完,一支淬毒的弩箭穿透少女咽喉。
地牢深处传来令人作呕的腐臭。李二娘举着火把,眼前的景象让她胃部翻涌:墙壁上挂满浸泡在药缸里的绣品,猩红的丝线在墨绿色的药水中扭曲翻涌,缸底漂浮着绣娘的断指。
\"这是苗疆失传的'血绣蛊'。\"身后传来颤抖的声音。另一个幸存的绣娘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用活人血喂养七七四十九天,绣出的图案能控制人心。\"她突然抓住李二娘的手,将一枚刻着莲花的银针塞进她掌心,\"西南将军府有内奸,信物是...\"
惨叫声骤然响起。千蛛婆不知何时挣脱束缚,甩出的毒蛛网将绣娘裹住。李二娘挥针斩断蛛丝,却见黑风煞举着狼牙棒扑来。千钧一发之际,张生的身影破窗而入,手中银针如暴雨般射向黑风煞的穴位。
\"你怎么来了?\"李二娘望着丈夫染血的衣襟,他的药箱不知何时换成了装银针的百宝囊。张生举起手中残破的绣品,上面半朵牡丹旁,赫然绣着\"将军府\"三个蝇头小字:\"小翠冒死送来的信,说西南军粮押运官...是王肃铮的义子。\"
晨光初现时,幸存的绣娘被解救下山。李二娘为最后一个姑娘包扎伤口,突然发现她发间藏着的银簪——正是锦绣阁阁主的贴身之物。
\"阁...阁主也在山寨。\"姑娘泣不成声,\"她被逼着绣假兵符,说若不从,就把锦绣阁三百绣娘的眼睛都挖出来当蛊虫的食料...\"
李二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远处,西南方向的山脉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道上隐约传来商队的驼铃声。她知道,这场较量远未结束。那些浸泡在毒缸里的绣品,那些藏在将军府的暗桩,还有锦绣阁阁主身上未解开的秘密,都如同未绣完的长卷,等待她用银针与丝线去揭开真相。
\"张郎,准备些解蛊的草药。\"她将染血的绣帕塞进怀中,腕间的孔雀蓝丝线随风轻扬,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冽的光,\"我们得连夜赶往西南。这次,我要让所有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在针尖下无所遁形。\"
暮色四合时,两人的马队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李二娘回望渐渐隐没的山寨,突然发现悬崖边的巨石上,有用朱砂画着的半朵牡丹——那是锦绣阁阁主独有的求救暗号。风掠过她耳畔,带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仿佛在提醒: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二:
西南边陲的条水河裹挟着泥沙奔涌,浊浪拍打着渡口的青石堤岸。李二娘攥着那支刻有莲花的银针,指尖摩挲着针尾处极细的齿痕——这是锦绣阁阁主独有的防伪标记,此刻却沾满了无名绣娘的鲜血。
\"夫人,这是老吴从下游捞上来的。\"船夫颤巍巍递来浸透污水的油纸包,里面是半幅绣着并蒂莲的锦缎,墨线勾勒的莲茎处赫然插着三支淬毒银针。张生接过锦缎的手骤然收紧,那些银针的形制,分明与他们在山寨地牢里发现的血绣蛊所用的一模一样。
\"阁主人呢?\"李二娘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目光扫过岸边停泊的三艘商船。船帆上绣着的云纹图案,与黑风煞山寨里搜刮的绸缎纹样如出一辙。船夫正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人群骚动间,李二娘瞥见江面上漂浮的红衣一角。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浊流,绣着虎头的香囊在水面炸开一朵水花。冰冷的河水灌进鼻腔的瞬间,她想起七年前落水的那个冬夜——同样是为了抢救被抢走的绣样,那时的她被国公府的家丁按进冰窟窿,若不是张生拼死相救...
\"抓住!\"张生甩出的绳索缠住她手腕,李二娘借力浮出水面,怀中死死护着昏迷的红衣女子。那姑娘胸口插着半截银簪,正是锦绣阁的信物。\"快...快...\"女子咳出带血的河水,指甲深深掐进李二娘的手臂,\"将军府...宴会上...有...\"话音未落,瞳孔骤然涣散。
当晚,张生在医馆为女子验尸时,李二娘独自站在那条河的木桥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倒映在湍急的河水中碎成万千银鳞。\"二娘!\"老吴匆匆赶来,怀里抱着个浸透的木箱,\"从沉船里捞上来的,像是锦绣阁的货箱。\"
箱内的绸缎被血水污染得不成样子,唯有最底层压着的绣绷让李二娘呼吸一滞。那上面未完成的双面绣作品,正面是盛开的牡丹,背面却是扭曲的蛊虫图案。更骇人的是,绣绷边缘用金线绣着西南守备图的轮廓,某个标注着\"军粮仓\"的位置,被刻意绣成了骷髅纹样。
\"将军府明日设宴。\"老吴压低声音,\"说是为新到的监军接风,实则...怕是要将这批血绣蛊送往军营。\"他展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宴会上有十二名绣娘献艺,皆是被黑风煞掳走的人。\"
李二娘将银针别进发髻,发间孔雀蓝丝线突然被夜风吹散。她想起白日里船夫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那些绣着可疑云纹的商船,心中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老吴,你去查清楚赤水河上所有船只的往来记录。\"她转身时,月光照亮了她眼底跳动的怒火,\"尤其是今晚突然离港的。\"
次日黄昏,将军府张灯结彩。李二娘扮成献艺的绣娘,袖中暗藏的百机绣囊里,三十六根银针已淬好解药。穿过九曲回廊时,她听见花厅内传来的笑声:\"王大人放心,这批'祥瑞绣品'定会让将士们士气大振!\"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曾在黑风煞山寨见过的千蛛婆。
当十二名绣娘捧着绣匣步入花厅,李二娘的目光骤然锁定在主位上的将军。那人把玩着鎏金令牌的模样,与黑风煞如出一辙。更令她脊背发凉的是,两侧屏风上的刺绣,竟是用活人血线绣成的蛊虫图腾。
\"请各位欣赏'百鸟朝凤'!\"千蛛婆尖细的嗓音响起。绣娘们同时打开绣匣,李二娘却发现手中的绣品突然渗出黑色黏液。她猛地扯断丝线,却见绣布上的凤凰眼睛竟缓缓转动,露出蛊虫的复眼。
\"不好!是血蛊发作!\"张生的惊呼从廊下传来。李二娘这才惊觉,厅内宾客不知何时已全部戴上了绣着同样图腾的面具。千蛛婆放肆大笑,袖口甩出的毒雾瞬间弥漫整个花厅:\"李二娘,知道为何让你们活着到这里吗?这血蛊,需要用最巧的绣娘做引子!\"
银针破空声与惨叫声同时响起。李二娘挥袖甩出三枚银针,却发现千蛛婆周身萦绕着诡异的蛛网,将暗器尽数弹开。混战中,她瞥见屏风后闪过的红衣身影——那是本该死去的锦绣阁阁主。
\"阁主!为什么?\"李二娘冲破毒雾,却见对方脸上带着扭曲的笑容:\"为什么?就因为你当年抢了我的状元绣!王大人答应我,只要献上血绣蛊,就让我做天下第一绣娘!\"说着,阁主甩出藏在绣帕里的毒针,直取李二娘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张生扑过来挡下致命一击。他胸前绽开的血花,与绣布上的蛊虫图案竟诡异地重叠。李二娘接住丈夫倒下的身躯,听见千蛛婆刺耳的尖叫:\"快!抓住她!活的绣娘才能炼出最厉害的蛊母!\"
抱着昏迷的张生退至窗边,李二娘望着窗外翻涌的那条河流。月光下,河水泛着诡异的暗红,就像那些浸泡在毒缸里的绣品。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突然想起白天在沉船里发现的绣绷——那上面未绣完的并蒂莲,此刻正随着心跳在眼前模糊成血色。
\"张郎,对不起...\"她将染血的绣帕塞进丈夫怀中,转身跃出窗户的瞬间,听见千蛛婆绝望的嘶吼:\"别让她跳河!蛊母入水,百年难遇!\"
那河流的浊浪吞没了最后一抹孔雀蓝。李二娘在下沉时松开了攥着绣绷的手,看着那些承载着冤魂的绣品缓缓上浮。冰冷的河水灌入肺叶,她却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桃源村的桃树下,张生笑着说要为她建一座绣楼,而小翠正举着歪歪扭扭的绣品喊她\"师傅\"。
水面炸开巨大的水花,千蛛婆的咒骂声渐渐远去。李二娘最后的意识,是看见河底沉着的无数绣品——那些被血绣蛊侵蚀的绸缎,在水流中舒展成狰狞的笑脸,仿佛在诉说着这个世道永远绣不完的冤屈。而在她沉入河底的刹那,一支刻着莲花的银针正顺着水流漂向远方,针尖闪烁的寒光,恰似她未完成的复仇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