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兄弟向山下看去,只见张茂带着两骑飞奔上山,便收剑还鞘。
钱宁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倒在地上。
张茂跳下马跑上来,又说:
“两位兄长听小弟的,他们不是坏人。”
张茂干的是黑道,却一向仰仗权贵撑腰。
他与正德几次会面,情形都异乎寻常。
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可确定他极为尊贵。
张茂十分留心找机会结交正德,他隐约觉得,他结交的权贵,没有一个比正德的权势大。
他出声阻止刘氏兄弟,并非认定正德是好人,而是借机巴结正德。
刘氏兄弟最重义气,哪想到他另有所图呢?几年交往,张茂说什么是什么,他们从不问为什么。
张茂说正德三人不是坏人,他们又拿这三人当朋友了。
再说,他们在宁杲手下当差有些年头,知道宁杲和他的捕盗官兵精明强干,他们的行踪瞒不过宁杲,也不意外。
只是正德带一锦衣卫千户和一小孩追踪而来,饶是刘氏兄弟见多识广,也莫名其妙。
钱宁见识过刘七的工夫,就算要与宁杲抢功,也无自寻死路的道理,更不会带小孩过来。
因此,他们虽然打伤钱宁,却没有要他的命。
正德双眼发直看着张茂的背后,跟在张茂背后的,一个是赵疯子,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余姑娘。
这三个人陷阵过来,顺手杀掉许多官兵,身上都是血。
赵疯子在茶馆里见到正德,回去跟张茂说起,张茂已担心正德喜事,碰上刘氏兄弟寻仇时横插一杠。
刘氏兄弟出门报仇,他和赵疯子、余姑娘没跟着刘氏兄弟来,仅碍于外人不便插手私人恩怨。
听说官兵出动,他们才立刻赶来。
正德看着余姑娘发呆,官兵已将小山团团围住。张茂急忙说:
“向西北杀出去,西北前头是小弟的地盘。”
刘七将钱宁挟持上马,正德怕葛儿自个儿出意外,也将他抱着共骑一匹马,向西北冲杀下去。
钱宁昏迷不醒,否则怕正德出事,定然向官兵亮出身份。
正德的身份只怕也瞒不住了,群臣没准真的结集到奉天门哭谏。
张茂见正德冒险犯难,原以为他是荣王,这下又怀疑了。
他想,是荣王的话,怎肯冒这么大的险呢?
他们手里都是短兵刃,面对排开战阵的铁甲兵,冲锋陷阵自然吃亏。
宁杲的官兵训练有素,领头的参将挥动令旗,紧紧围住他们,先是一阵乱箭逼使他们分开,然后潮水般猛扑,虽然死伤惨重,可也很快逼使他们各自为战。
四下里都是树林。
正德一心厮杀,想起余姑娘时,已见不到她了。
张茂、赵鐩赵疯子和刘氏兄弟都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他保命要紧,只得独自奋力冲杀。
他的功夫在千护府那几天大有长进,坐骑是久经战阵的大宛良马,宝剑削铁如泥,官兵的刀枪一挨上就断成两截。
饶是如此,他还是九死一生才冲到山下。
踏上官道,大宛马奋起神威,扬鬃怒嘶,向官兵直撞过去。
正德挥剑狂砍,官兵四下里逃窜,正德总算逃脱了。
却说刘七左手挟持钱宁,右手运剑如风,几乎一剑一个,很少落空,向西北直杀过去,当真是所向无敌。
正杀得酣畅时,忽然左手一松,钱宁从他手里掉下去。
他大吃一惊,发现左臂不听使唤,竟已麻木了。
刘七得知钱宁的金镖喂毒,忍不住大声怒骂。
他知道不尽快冲出去,毒性发作,只有死路一条。
当下也不管钱宁,提一口气,自个儿向前猛冲。
没想到一直跟在身后的余姑娘见钱宁掉下去,竟也跟着下马。
刘七回头,已经不见师妹的踪影。
官兵紧追不舍,他只得尽快杀出去,倘若回头找师妹,身上毒发,反而拖累她。
他左肩已麻木了。
钱宁不知道过多久才醒来。
他仍迷迷糊糊的,眼前一片黑暗,嗓子眼干得好比一口石灰窑。
渐渐听见有人猜拳行令。
他的眼力也渐渐复明,见外面灯火通明,所在的地方竟像牢子,三面是墙壁,一面是大腿粗的栅栏。
钱宁大吃一惊。
突然伤口剧痛,忍不住大声呻吟。
有个女子在他身边笑起来。
那女子坐在他的脑袋旁边,正用手按压他脸上的伤口。
大概觉得他的呻吟声好玩吧,所以忍不住发笑。
有个兵丁走过来。
兵丁隔着栅栏骂道:
“老子们忙活大半天,只逮住你们两个王八羔子。你小子再大喊大叫,搅扰老子的酒兴,索性给你一刀!”
远处吃酒的人接他的话茬说:
“丁老三,他就要死的人,何必计较呢?积点德吧。”
“积德?依老子的意思,冲进那小镇,一咕噜全捉拿了,到咱这儿好歹沾一点功,换下这身丘八军装。”
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
“做你的大头梦罢,你丁老三能捞一官半职也不等到这时候。谁不知道你个倒霉蛋,剿匪奋勇当先,二十几年来,每回一个首级,早千户大人了。可你一个首级都没有捞到。”
捕盗以首级计算军功。
官兵拿平民百姓冒领军功,经过一个村子,像割韭菜似地将村民的脑袋全割了,时称“雕剿”。
即便如此,丁老还是没割一个首级。
丁老三说:
“操他妈的王八羔子,这回派到京畿捕盗,不是皇庄,就是权贵庄园,想捞一个首级比以前更难了。老子不信这回沾不上边,这人是老子最先发现的,上司就是瞎了眼,也不能不给老子上一功。”
那阴阳怪气的声音说:
“你没见那小子穿得无比光鲜?没准是大大有名的强盗头子,不知道多少人摆在你前面要分他的首级呢!”
先前接茬的那人说:
“听说镇子全都是达官贵人,你竟想从那儿捞功劳,可见二十几年没有长进,也不全是上司不长眼,是你自己不长眼。”
钱宁对当兵吃粮的人颇为了解,听一阵子就知道来龙去脉。
丁老三对他关心,是因为第一个发现他,这份功劳该有他的份。
他提一口气说:
“丁老三想当官吗?听我吩咐,我保你当上百户。”
百户是六品官,对一个丘八来说是大官了。
丁老三一愣,忽然放声大笑,回头对那伙吃酒的兵丁说:
“你们听听,这小子想保我当百户呢!”
钱宁用最后一口气叫道:
“老子是锦衣卫钱宁,刘太监的人!”
说罢又昏过去了。
他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身上的伤口让人包扎好了。
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守候在一边,见钱宁醒来,便问:
“下官河南参将卢孔章,请问大人如何称呼?”
钱宁有气无力说:
“拿碗水来喝。”
卢孔章忙叫人拿水服侍他喝下去。
原来众人见钱宁跟强盗在一块儿,都不信他有正经有来头,只顾吃他们的酒。
丁老三在军中效力二十几年,一直不走运,一颗首级也没捞到。
没有军功,现在仍是丘八。他常叹时命不济,但一有机从不放过。
钱宁自报名号后,别人将他的话当屁话,而且也不愿深夜惊动上司。
唯独丁老三最先发现钱宁,也可以说是他捉拿的,所以十分珍惜这次机会,便去向上司报告了。
他拽来的虽然是个低级军官,也比较有见识。他见钱宁相貌堂堂,不像强盗,也向上报告。
他叫来的千户,见钱宁身上带的腰牌,认得是出入皇宫的人。
因为带腰牌的仅限于朝参的文武官员,锦衣卫当驾官,入宫效劳的教坊司乐工,此外官再大也没有腰牌,也不需要。
千户忙叫来军医给他包扎伤口。
带兵擒拿刘氏兄弟的河南参将卢孔章过来,还没来得及将钱宁抬出牢子,钱宁就醒过来了。
钱宁喝水后精神好多了,人还在地板上横着,架子先端起来了。
“谁最先将这事上报?让他来见我。”
卢孔章见他这架势,不敢怠慢,忙吩咐下去。
丁老三被叫到钱宁面前,趴在地上,心里忐忑不安,不知是祸是福。
“卢参将,将这人上报提升为百户,我答应他的。其他有功的提升一级。兵部我自去料理。”
卢孔章还不知道钱宁是何方神圣,可一个在宫中出入的锦衣卫发话,他也不敢怠慢,于是忙吩咐下去。
丁老三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捣蒜般向钱宁磕头。
“省点力气,好去向你家祖墓磕吧。”
那姑娘凑到钱宁面前说:
“这位大哥,你以前给我好多东西,现在怎么不理我了?”
钱宁瞧她一眼,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忙问卢孔章:
“谁将她弄进来的?”
卢孔章也不知道,旁边有人说:
“这女子见拿住大人,就自己跟着来的,她脑袋有问题,问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跟大人关在一起。”
钱宁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他回头苦笑着对卢孔章道:
“卢参将,她要是损伤一根毫毛,这儿的人,连你我在内,恐怕都得诛连九族。”
这女子就是余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