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不明白,告刘瑾的人为何在早朝时悄悄扔下匿名信。写匿名信的,以为他不知道刘瑾的所作所为吗?
还是提醒他,刘瑾专门打击弹劾他的人,举报只能用匿名信?
正德拿着匿名信,看着跪在地上气喘吁吁的刘瑾陷入沉思。
刘瑾见正德迟迟没有吭声,态度不明朗,他大刀阔斧革除弊政,算白操心了,便哽咽着说:
“奴才这官没法当了,万岁爷还是让别人来干吧。”
正德最怕辞职要挟,当年刘健和谢迁一要挟他就软下来,这回也不例外。
“究竟不是什么大事,查一下谁干的,难道还要朕替你办案吗?”
刘瑾一接到匿名信,叫百官先别散朝,就来向正德讨旨意。
既有旨意,他就不客气了。
御道属于五品以下的班位。匿名信出现在御道,当然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干的。
刘瑾也不愿得罪太多人,他让班位在殿内的四品以上官员先回去。
翰林院众官虽在五品以下,却是皇帝的侍从官。学士甚至比尚书贵重,也在殿内排班的,他们也回去了。
他令五品以下的官员,跪在奉天门前接受盘查。
说是盘查,其实要扔匿名信的自己承认吧。
他叫李荣和另一个司礼监太监黄伟监督他们。什么时候查个水落石出,什么放他们回去。
骄阳似火,到了中午,金水桥旁的石板上犹如巨大的火炉。
数百个官员跪在火炉上烧烤,无不汗出如浆,闷得透不过气来。
接连不断有人昏过去,由锦衣卫验实了,就抬出去投入大牢里。
黄伟忍不住大声说:
“书中写的都是为国为民的事,大丈夫敢作敢为,站出来认了,不要连累别人。”
官儿们晒得头昏脑涨,只觉得黄伟的话犹如一阵轰鸣,大都没有听清他说什么。
恰好刘瑾走出来,责问黄伟:
“黄太监说说,哪一桩为国为民的?”
黄伟一见刘瑾,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吓得脸色发白,呆呆等待刘瑾发落。
可刘瑾冷冷瞪他一眼,又回殿内去了。
午后,昏倒的人越来越多。
李荣叫人抬来几筐冰瓜,分发给他们。
有人劝李荣说:“刘太监会不高兴的。”
“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还是朝廷命官,就是挨罚,吃一个冰瓜算什么。晒死人是大事,刘太监也不会这么无情。”
他一边叫人掷冰瓜一边说: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承认最多挨一刀,还能留下一个好名声。”
李东阳、焦芳、王鏊和杨廷和四个大学士在内阁也为这事着急。
李东阳到奉天门找刘瑾,刘瑾不见他。
焦芳走一趟,刘瑾也不见。
王鏊和杨廷和跟刘瑾没有交情,李、焦的面子不管用,他们当然不会白走一趟。
四个人在内阁束手无策。
吏部侍郎兼典诰敕梁储进来说:
“情况危急,诸公为何袖手旁观呢?”
李东阳说:“刘太监不让我们见一面,有什么办法呢?”
梁储说:
“那就见死不救?你们都是伴食宰相。如此折辱士大夫,你们问心无愧吗?前回侍郎熊绣罚米塞上,要他亲自运输,国家体面何在?天下数千官员被罚米,家破人亡的人大有人在。前巡盐御史彭程死了十几年,查出盐仓亏损,罚他的家人,他家就剩一个孙女,无法补偿,竟卖自己抵债,士大夫还要不要体面呢?”
焦芳说:“这也不能怪执政,假如天下的官员都清廉,又怎能问罪呢?只怪现今做官的没有一个干净,一抓一个准。随便抓一个,先定罪再要证据。试问,谁敢说自己没罪?”
李东阳说:“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事吧。晚上你到刘太监家走一趟,他只听你的。”
焦芳一听就跳起来,说:
“又将事情推到我身上?谁不知道他尊重你。”
李东阳长叹不语。
刘瑾专横独断,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内阁也提不同意见顶回去。
但顶没有用,不合刘瑾心意,他们送去的文书无不打回再议。
内阁要给历史个交代,于事无补还得顶。
焦芳基本上站在刘瑾一边,甚至刘瑾的许多主意是焦芳出的。
王鏊和杨廷和说话不管用。李东阳能起一点作用,可为挽救倒霉的官员,就让他疲于奔命了。
焦芳还常常给他气受。
焦芳的儿子没能中状元,本是刘瑾的主意。给他个二甲一名,还是李东阳帮他向刘瑾说情。
可焦芳硬将儿子没中状元一事,说是李东阳背后使鬼,常常借机谩骂他。
梁储说:“再跪下去,大多人都没命了,还等到晚上?”
杨廷和气不过,说:
“我去找他,叫他拿我的命,换那些官员的命。”
说着转身就走。王鏊跟在后面也出去了,边走边说:“连我这条命也抵上好了。”
他们出去后,焦芳见事情闹大,忙叫一个跑得快的中书舍人,赶在他们前面去见刘瑾。
他告诉中书舍人:“务必赶在他们前面,就说我叫你去的。”
刘瑾当然不能闹到两个大学士出面抵命。
他在王鏊和杨廷和到来前,下令将还在暴晒的官员,全关进大牢里。
正德回到千户府,仍关注匿名信追查情况。
刘瑾只找小官的麻烦,这样做他基本上满意。
到了晚上,张永撞撞跌跌,哭着进来找他告状。
原来蒋老头暴晒大半天,抬进大牢不久就死了。
先后晒死十一人,蒋老头是最早死的一个。
他这个新科进士,还没有得到官职,挂名在礼部观政,学习官场礼仪和为官之道。
结果官职没有得到,礼仪学了一点,为官之道还是纸上谈兵,就让刘瑾给晒死了。
可谓尚未出师身先死。
蒋老头考中进士,是张永通过刘瑾向李东阳讨的名额。
张永以为刘瑾知道蒋老头与他的关系,定不会叫他晒太阳。匿名信案发生后,他也不以为意。
哪知道一粗心大意,竟害了蒋老头的命。
正德见张永说出来龙去脉后,又哭倒在地,心里不禁想,这小子到底命硬,两个爹还是不够的。
倘若多钦点给他几个爹,他也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此外,他也没想到当时只为着好玩,叫他认个干爹,张永竟认真了,伤心成这样子。
刘瑾帮他处理政事,没有刘瑾,他不能优哉悠哉过日子。
张永帮他掌兵权,没有张永,他的日子只会担惊受怕,哪有优闲可言?
这一相一将闹不和,正德不敢掉以轻心。
他传刘瑾过来,当起和事天子,摆一桌酒席,令刘瑾和张永在酒桌上和解。
张永不依不饶,他说刘瑾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也不能让他干爹跪晒太阳。
说到激动处,他忍不住跳起来,一拳捣在刘瑾的鼻梁上。
刘瑾哪料到张永和干爹如此情深义重。
再说,他威风得要命,让人丢匿名信告黑状,一口气顺不下去,将脑袋气昏了。
他没虑及有些官员不能得罪,一味作威作福,吓得身边的人也没敢提醒他。
不过,就算有人提醒,他也不会想到蒋老头这么一个新科进士。
刘瑾虽然知道张永认蒋老头做干爹,并不知道张永当真的。倘若新科进士都得给面子,几百个官员一个都不能处罚。
张永骂他,他默默忍下来,没提防挨了一拳,那只大鼻子差点儿打歪。
他也来气了。摸摸鼻子,摸到一手的血,顿时眼冒金光,揪住张永的衣领挥拳痛殴,跟他拼上老命。
两人倒在地上扭成一团。正德忙将他们分开了。
他拉下面说:
“都给我坐好,没有我的话,谁动一下就是违旨!”
两人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像发性的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只因正德严令,都不敢轻易动一下。
但瞧他们的模样,都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
“你们一大把年纪,跟随朕不是一年半载,还这么不懂事?朕将国家大事交托给你们,你们闹不和,朕只能将你们革职严办,这道理你们不懂吗?”
正德训一下,两人的脸色都稍稍霁和了。
一提到前程,再大的仇怨也不敢胡来。
然而怨毒太深,正德叫他们干杯和好,他们竟将两只汝窑杯子全都碰破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算处理了。
正德想到蒋姑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心里觉得颇为凄惨。
第二天晚上,他来到张永府上的灵堂看望她,她竟削发为尼了。
正德进去时就看到一个小尼姑身穿素色道袍,呆呆坐在蒋老头灵前。他以为张永叫来给蒋老头超度的,并没认真看她。
后来,他给蒋老头上香,蒋姑娘站起来,转身背着他,然后说:
“多谢你来给我爹上香。”
正德转到她跟前,一看就愣呆了。
嘴里喃喃说:“你这就做尼姑了?你竟伤心成这样子吗?”
“我爹就我一个亲人,做女儿的既不能给他摔瓦盆,也不能拿引魂幡,只能给他念念经,好让他早日超度。”
正德想到他在蒋姑娘闺房,她摆弄衣带时半羞半喜的模样,不禁黯然消魂。
正德虽然很少接触过痛苦之类的情感,可还是从蒋姑娘衰败、绝望的气色看出来,她遁入空门不仅仅是因为死掉父亲。
正德大声说:“不对,他不单你一个女儿。”
蒋姑娘又背过身子,才说:
“是的,我还有两个弟弟,可他们早就死了。皇上养一头鹰,鹰要吃肉,将我们的田地圈成鹰场,说是鹰不能饿肚子,它要有自己的产业。官府抢占我们的田地,还将我们的财产洗劫一空。别人一无所有就去做苦役,再不然就去做乞丐。爹是秀才,都一无所有,眼看一家人要饿死了,还没有忘记自己是秀才,既不愿做苦役,更不愿乞讨。我们要告状,平时大半是啃草根。弟弟相继死了,娘也上吊自尽了,爹这才放下架子说书……”
蒋姑娘眼里流出两行泪水,大概是接下来的遭遇涉及她受辱,就说不下去了。
别人的痛苦对正德来说好比隔靴搔痒,他往往一点感觉也没有。
可看到蒋姑娘的模样,他也觉得十分伤心。
他不明白像蒋姑娘这么一个貌如天仙的女孩子,怎会忽然打定主意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他以为披削出家的人,应该是他们这种整天让世事缠得烦不胜烦的男人。
“张永呢?张永不是你爹的儿子吗?”
“他不是我爹亲生的,我爹也没有养育过他。我爹那样的人,变鬼也不会认他这个儿子。”
正德气急败坏说:
“他会认的,阎王老子也会认的。我是皇帝,我给张永钦点的爹,天上地下全都会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