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年二月,天气十分寒酷。
刘瑾出宫回石大人胡同府第,令丘得请来张彩。
弹劾焦芳的奏章太多了,刘瑾不能等闲视之,他要与张彩打算一下如何处理。
张彩一听就来劲。
他在吏部任职,虽说大权独揽,可焦芳不时给他一张名单,要他照单提拔。
张彩不好得罪他,但免不了有些不尽人意,焦芳常常找他闹,两人的关系很糟。
焦芳让人弹劾得体无完肤,张彩正要抓住机会落井下石,只是时机不成熟,一直没有轻举妄动。
刘瑾找他商量此事,时机成熟了。他说:
“照下官的意思,将他免职算了。”
“咱家不是没有这个打算,可你想想,咱家没有几个心腹,去年支走刘宇,已有许多不便,如果再支走焦芳,就更难了。”
“只要刘太监注意收揽人才,天下何患乏才?下官为刘太监考虑,这几年来刘太监得罪许多官员,虽说要革新在所难免,可毕竟对国家有利,对刘太监本人不利。天下谁都知道焦芳祸国殃民,别的不说,光他在泌阳盖豪宅,动用数郡民夫,搞得怨声载道。刘太监将他革除,正好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你的意思,咱家将得罪百官,全推在焦芳身上?”
“难道他不该负责任吗?为政之道,只能循序渐进,犹如古人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能随意翻动。刘太监得罪那么多官员,全是操之过急的缘故,而过急的措施,哪一条不是焦芳的鬼主意?”
刘瑾想想也是,几年出的差错大多跟操之过急有关。
张彩经常谏他不要操之过急,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不像别人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尤其是焦芳,操之过急的举措大都与他有关。
但是,撤掉焦芳,他又失去一个得力人手。
焦芳对他敬重有加,也帮他许多大忙。
关键还救过他的命,所以他下不了决心。
“焦芳跟我说过他想退,他知道官当到顶了。他做梦都想取代李东阳。可李东阳虽然比他入阁早几年,年纪却比他小。刘太监没有讨厌李东阳,关系还捉好。皇上也还喜欢他。更重要的是,虽说李东阳清誉大不如前,可他不像刘太监肯任怨。不管谁犯案,他都做好人,出手拉一把,声望还是有的。焦芳一直不能如愿以偿,见李东阳的气色那么好,也没有横死的可能,他知道要成为首辅的可能性极小。”
“他不但做事操之过急,而且不择手段。”
两人正说着,下人通报曹元来访。
刘瑾忙起身去迎接。
因为有救命之恩,刘瑾对曹元一向特别敬重。
他看到曹元忽然想,何不让他入阁呢?
虽说曹元对他一直敬而远之,可毕竟知道他是真心的。
曹元入阁,当作他再次知恩图报。
人非草木,难道曹元不会反过来回报他吗?
刘瑾主意已定,坐下来便对曹元说:
“王鏊致仕半年多了,刘宇仍在病假,一直没有推荐新阁员。待我奏明万岁爷,推曹大人入阁如何?”
曹元脸上略现惊慌的神色,但瞬间就自然了。
他打着哈哈说:
“多谢相爷栽培。下官在兵部,大大小小的事,相爷都安排得十分妥当,闲得很。反正闲也是闲着,入阁拜相,还能光亲耀祖呢!”
刘瑾听这话觉得别扭,有点后悔先跟他打招呼。
曹元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却没有逃过张彩的眼睛。
张彩知道曹元跟他一样担心,刘瑾不计后果作威作福,再次大政变是不可避免的。
刘瑾革除弊政,推行新政,让积重难返的大明朝焕发一新,是国家之福。
刘瑾本人却祸在不测。
大祸不在刘瑾生前发作,必在刘瑾身后发作。
也就是说,刘瑾折辱百官,总有一天,新账旧账都会翻出来算一算。
张彩与曹元都隐隐觉得,正德悠闲地做甩手掌柜,但总有一天会出来做好人。他会牺牲刘瑾,给被折辱的文武百官一个交代。
这是官场上规律,并且不断地重复。
有时祸害不大,有时为祸惨酷。
道理并不难懂,可为了做高官,即便赔上性命而在所不惜的,也大有人在。
可总有人把命看得更值钱,不愿冒险。
比如张彩,还有他曹元。
他们知道与刘瑾太亲密并非好事。
张彩是刘瑾最信任的人,但他从不像焦芳教刘瑾残酷无情。
他仍旧在名誉上做文章。
别人对刘瑾当爹娘敬畏,他却自始至终跟他平起平坐。
他看着曹元想,若非清理仓储,曹元怕逃不过去,是不会跟刘瑾搞到一块儿。
他仍在陕西做他的巡抚,刘瑾也一直记念他的救命之恩。
至少不会这么快卷进来。
正德五年二月,兵部尚书曹元入阁,取代刘宇。
曹元入阁后,整天在内阁设宴喜乐,不问政事。
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装疯卖傻。
曹元嘻笑作乐,焦芳很难理解。宰相弄出这副模样,亏他做得出来。
但他屈得下来,焦芳又不无佩服。
焦芳当然知道曹元为避祸而已。
看他嬉笑作乐,焦芳的退志就有十分了。
刘瑾虽狠不下心免他的职,但对他的态度大不如前。
有时在大庭广众中辱骂他们父子。
势利小人见风使舵,也纷纷弹劾他。
还一些人在刘瑾面前极尽诋毁之能事,说得焦芳一无是处。
焦芳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他入阁后,从来都是他使绊儿为难李东阳。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他逆来顺受的李东阳会忽然来一下狠的,叫他措手不及。
退下之前,他最不放心的是焦黄中。
他深知儿子志大才疏。
李东阳在殿试时给焦黄中一个第四名,算很给他面子的。
他借此谩骂李东阳,无非是要李东阳心烦意乱,不胜其烦,也许告老返乡,自己好当上首辅。
知子莫若父,焦黄中的才能,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他。
他想在退下之前给焦黄中做好安排。
中进士后,焦黄中破格入翰林院当编修。
他这一破格,好多人也跟着破格,连不学无术的刘仁也破进翰林院。
考中庶吉士的进士,一个个都羞于与他们为伍,觉得被他们辱没了脸面。
破这次格,焦黄中仍没根基。
过两个月,这天刘瑾正休沐在家。
一个内行厂的校尉横冲直撞跑进他的书房。
他扑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说:
“宁夏兵变了!”
刘瑾大吃一惊。
校尉对兵变了解不多。乱兵封锁各要道,听说连安化王也卷入兵变。
他怕脱不开身,没有探听清楚,就进京报告。
刘瑾很快镇定下来,去年辽东兵变震动天下。
结果派一使者,花一笔钱就平定了。
他以为清理屯田伤害宁夏将士的利益,他们以朝廷有处理辽东的先例,也兵便向朝廷讨价还价。
刘瑾想,安抚可一不可再,不能一味姑息养奸。
他开始打腹稿如何说服正德派兵镇压。
清理屯田众怨所归,可百年后功在怨消,他不想轻易放弃。
校尉是他安插在宁夏的一个密探,想必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来,禀报后都快断气了。
刘瑾叫人领他去好好休息,就去千护府觐见正德。
正德知道的更早。
刘瑾赶到千护府,钱宁告诉他,正德已经进宫了。
刘瑾觉得不对劲,辽东兵变,正德悠得很,这次一得到消息就进宫呢?
正德听到宁夏兵变,开始也不怎么在乎。
谷大用告诉他时,他正在教余甘弹琴。
他以为又是张永特人找刘瑾的碴子,夸大事实,想要他以激变律处死刘瑾。
他倒是由宁夏兵变联想到反贼。
那时四川正在用兵。
正德四年七月,大宁灶户在蓝廷瑞、鄢本恕和廖惠等人带领下造反,沿着大宁古道横扫川、鄂、陕广大地区。
正德派都御史洪钟总督几省军务,每天战报是要看的,可也没有放在心里头。
他以为灶户像杨虎等人,也是打家劫舍的,没什么大不了。
正德听谷大用汇报后,又跟余甘凑到一块儿,他问余甘:
“这伙人闲着没事,喝喝酒,听听戏不是很好吗?为何要搞得天下大乱才高兴呢?”
“说你不务正业你还老不服,他们不称兵造反,哪来的钱喝酒听戏呢?恐怕只有做乞丐了。”
“说得也是。”
谷大用因余甘在场不好说详细,余甘回房休息,才将详情告诉正德。
正德一听安化王参与兵变,脸色就变了。
他要谷大用说详情,可谷大用知道的也不多。
只知道安化王是兵变的头头,至于是领头作乱,还是被逼,就不得而知了。
对正德来说,这个情报已经够了。
他坐不住,立刻告诉余甘他要出远门办差,当即离开千户府溜回宫中。
他打算在宫中坐镇指挥。
刘瑾经过内阁时,有个内官小伙叫住他,说万岁爷要他与阁老们拿出方案,讨论结束到文华殿上奏。
李东阳、杨廷和、焦芳和曹元都在内阁等着他。
各镇连一份塘报都没来,情况不明确。
新任兵部尚书王敞搬到内阁办差,好及时得到消息。
讨论方案时焦芳一改过去的鹰派作风,坚持派人安抚。
他打自己的如意算盘,推荐自己的儿子焦黄中作为使者去宁夏。
焦黄中将功劳拿到手,也算是捞一点政治资本吧,他退下去也安心一点。
不料他的建议跟刘瑾的主张正好相反。
刘瑾不客气骂他:
“你也不想想你儿子几斤几两,这么重要的军国大事,他能成吗?你父子欺名盗世,万岁爷虽然圣明,天下也经不起你们折腾。”
一席话骂得焦芳低头无语,这才完全死心。
一回家后他就写辞呈。
刘瑾没有挽留,上奏正德,同意他致仕。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