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巽和苟将军跟着起身送叶蓁,行至门口时,看到青儿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叶蓁拾阶而下,停下脚步:“将军道卒妻为不成文的规矩,既然不成文,那便做不得数。我在舒家军待过些时日,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偏偏甘顺一来如此不人道之事倒成了理所应当。既然只是个别人行为,那便禁了吧,传出去一样有损我永乐国大军的军威。”
“公主所言极是。”苟将军道,“只是将士们常年练兵打仗,日日在这军营中一年到头也就几日的休沐时间,有些人管不住自个儿……”
于公公以手掩口轻咳一声:“将军不必解释。”
苟将军忙噤声,向叶蓁躬身赔礼。
叶蓁缓缓转身,突然问向戚巽:“公子亦是常年在军营中生活之人,如何看待卒妻一事?”
戚巽看一眼众人,笑了笑,双臂张开,道:“所以在下已开始修道。”
叶蓁干脆走到戚巽身边:“叶蓁倒不认为一昧的压抑自己清心寡欲是件值得称颂之事,此同样不人道。战时行军打仗,非战之时为何就不能回家娶妻生子耕田行商呢?这在前朝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戚巽不卑不亢:“公主刚刚也曾提过要让舒家军到乌山来演练一番,此时亦是和平之日,倘若照公主的想法让这些士兵们回家种田,疏于训练,战力下降,军心涣散,恐怕就没有什么震慑之力了吧?那公主又如何向祁国立威?倘若祁国真的打了过来,公主觉得这样的兵能抵挡得住吗?”
苟将军迅速扫戚巽一眼,嘴角都要压不住,受了这半晌的窝囊气,这会儿总算是出了一口小气!戚巽感觉到他的反应,表情微微有些怔忪,但话已说出口,就算驳了叶蓁的面子也是没办法的事。
叶蓁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突然向戚巽行了个躬身礼,道:“是叶蓁思虑不周坐而论道,公子所言极是,受教了。”
戚巽愣了一下,赶忙回了一礼:“公主过谦了。其实公主的想法的确并非不可行,只是需要拿出个章程来,待这边的事结束,在下必会同兵部商议。”
戚巽的话很中肯,叶蓁并无反驳之意,向二人道别,与于公公和青儿一同回了寨子。
“果真是妇人之见!”苟将军一进门便一副不吐不快的架势。
戚巽垂首道:“将军知道每年国库要拿出多少银子来养你们吗?这些银子又是哪来?妇人之见,不见得吧?”
苟将军上了气:“不是妇人之见是什么?口口声声要公平,结果胳膊肘直往她舒家拐!”
戚巽坐到矮几旁,闲闲地喝着茶:“那,苟将军认为曲副将他们就活该死的死残的残,你的人别人便碰不得?非战时受此横祸,明明是为保护乌山,朝廷却连点抚恤都无法正大光明地拿出来,你还想怎样?我知你心中所想,对,皇后是我戚家人,但她做的事戚家也不见得苟同,而你也不必拿这一点来压我,就事论事来讲,我们对舒家军,已经理亏在前。”
苟将军目光闪烁支吾道:“下官并没有这样想,只是觉得乌山被炸本就是曲副将监管不力……”
戚巽突然将茶盏往矮几上一顿,茶水立刻泼溅出来。他甩甩手上的水冷言道:“行了苟将军,乌山怎么回事人家已经瞧出来了,你一个局内人难道不知内情?她舒家已经退一大步,倘若换做是你,不见得有此心胸!父亲让我大老远的来此却不让我插手难道你还不明白?他不是要我给你撑腰来的,是让我监督你来的,就怕你偏驳过甚!别忘了,这下面还有近四万舒家军,你当他们按捺不动真的是怕你或者怕戚家军吗?是因为舒贺之的威望还未倒,等你真的引起公愤试试,届时你要打的恐怕就不是祁国了,第一个对战的便是舒家军!真到那时,你是能调动京郊大营,还是能指望西南军?莫忘了,自从罗将军被逼致仕,西南军已连个匪寇都剿不了了!”
“可是公子,她一深宫之中的妇道人家,顶着一个公主的头衔在此耀武扬威,当着众将士的面,口口声声奉皇后之命调查甘校尉渎职一事,这不是当下就定了甘顺的罪是什么?!她有何资格,就算定罪也是军正定!”
戚巽深深叹口气,总算明白“存私心不能谋公事”这句话的含义,难怪父亲明明不想合了皇后的心意却又不放心苟将军巴巴地让他快马加鞭赶过来,果然是孺子不可教!他突然有些不耐,在矮几上支起腮来:“你还在为甘顺谋不平?那他在乌山炸了之后不去安抚,又炸死舒家军二十二名将士,私自关押,断他们食物和伤药也是奉军正之命?”
苟将军猛地看向戚巽:“公子,甘顺虽不是奉军正之命,但也不敢私自做此决定!”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大家都是聪明人,怎会不知这中间到底是谁在策划指使。
戚巽愣了一瞬,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落寞:“将军,你知道吗,我这一路走来听到了许多人称颂皇后,说她惩奸除恶,为舒家军正名。而有了舒家军,边疆的百姓便不再怕祁国。我想有必要提醒将军一件事,你眼中的乌山之炸是打着边疆安宁的旗号,实则是惦记着如何打垮舒家一家;而公主因乌山之炸做的一切表面上是在为自己的母家,实则为的却是我永乐国千千万万的臣民。这便是差别。还有,她拿着凤牌耀武扬威,处处以皇后的名义行事,但行的都是深入百姓之心的事。你当她在讨好皇后吗?非也。借此举,皇后被架到了道德制高点上,自此之后须得谨言慎行,一旦行差踏错那便摔得更惨,这叫捧杀!倘若皇后知道收敛,就此各安天命,倘若她还一意孤行,以后,热闹有的瞧了!此为公主的警告,不止警告你,也警告为她卖命的人甚至包括戚家!”
苟将军听得心中直颤,却尤自嘴硬着:“公子将公主想得过于聪慧了吧,她一介女流,何来的此些见识?”
戚巽不想再与苟将军聊下去,冷哼道:“一介女流?难道苟将军不是在奉一介女流的命行事?还有,你当皇上为何派公主来此,真的单纯只是因为她出自舒家?”
苟将军闭上了嘴巴。
用过午膳,苟将军便带着一队人将寨中所有人全都送到了将军府。叶蓁命曲副将半路下车去选护府和乌山操练之人,并特意请于公公陪同。
曲副将对离开军营一事虽心有不甘,但想到自己的腿和手臂总有一天会在战场上拖累战友,只能接受。叶蓁与戚军医商议了无数次,还是没有办法让他恢复如初,也只能作罢。
将军府空置多日,竟有了萧瑟之相。贺之虽已出大狱但并未官复原职,周邡的那次洗劫,令其损失不少。叶蓁命红叶清点了逸王爷之前送她的金银珠宝,从竹苑搬了过来,本想着支援一下夫人,却被拒绝。将军的田地和商铺颇多,当然不至于养不活这些伤员,只是,原本这些人该是朝廷抚恤,如今却只能靠着将军府的私产,名不正言不顺的,着实让人心中不快。
跟着去将军府的人回乌山将叶蓁要拿私房钱抚恤伤员和死去的舒家军被舒夫人拒绝之事同戚巽一一讲了,推己及人,同为行伍出身,他生出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意,便在向戚将军传信之时也将此事禀明,搏不了功名,只希望能为这些无辜的将士或者家属们能博一些实在的东西。
边疆军营里的舒家军听到曲副将他们的事后虽仍有微词,但也算是听到了好结果,一听要去乌山操练,立刻拿出了十二分的精神,为的就是要让这天下人看看,舒家军无论何时,无论遇到何事都是最精锐的军队,永远都不会打垮!
乌山派了几队人马,按照曲副将之前的安排重新开始每日的巡逻,只是,这山洞内已没有了火药,似乎最危险的时日已经过去。
夫人和伤员们一走,本以为叶蓁也会跟着回将军府,毕竟山寨条件有限,夜晚如深冬一般冷,像她这种身娇肉贵的女子怎能吃得了这苦,可她并未离开,不但没离开,反而天亮便起床练武,用过早膳后在明雨的陪同下去巡山,下午与于公公一起不知研究些什么,也不与半山腰的人相处,只是在甘顺受伤七日后的那日派人送了一小瓶血过去,说是青儿的血。连续几日之后,戚巽才被请进寨中。
被晾了这些天,戚巽早就坐立不安,不止为戚家,也为他自己。在京城时,通过每隔一段时间的诊病,两人的关系比初见时亲近了许多,当然,此更多为戚巽一厢情愿,毕竟叶蓁本就为冷淡之人,想从她的身上看到亲近的确不容易。来到乌山之后,他也设想过很多种情境,尤其在得知乌山和夫人真实情况后,想着以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活撕了他也不是没可能。他甚至已经想好对策,或哄或骗或耍赖,只是这些都需要两人单独相处时才可去做,有外人在场,他还是要做样子。可她似乎猜出了他的意图,偏偏不给他这机会。
戚巽独自一人站在寨门口,本想平复一会儿再进去,却见叶蓁正在院中收拾军医走前还未来得及收的草药。粗布麻衣,漆黑的长发只用一根枝桠状的黑檀木簪将两鬓的发丝在后脑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余下的柔顺地散在背上,再无任何首饰。她耳朵极灵,许是不方便干活,未戴帷帽,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将视线牢牢地锁在了寨门口的戚巽身上。片刻之后,她向他走了过去,迎着他的视线在他面前站定,将手中的簸箕放到身旁地上,而后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将他的手拿了起来。
“还算不错。”诊完脉,叶蓁放下戚巽的手,“路上奔波煎药可还方便?”
戚家什么地位,煎药这种小事自然不会因赶路耽误。戚巽道:“方便,一日未落。”
叶蓁拿起簸箕,先一步向院中的石桌走去,道:“此次请你来,是想商议一事。”
戚巽看着叶蓁的表情,慢慢找回了在京城时两人相处的感觉,语气放松了不少:“何事?”
叶蓁举目四望:“你可有瞧过这乌山的地形?”
戚巽老实回答:“未瞧过实地,瞧过舆图。”
“你说我们若在那边建座了望塔如何?可以派人轮番驻守在里面,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监察祁国那边的动静。”叶蓁说着伸手指向西边的一处地方,“那里不是山顶,相对来说没那么扎眼,倘若在树木繁茂之时还能很好地隐蔽,也不会引起祁国那边注意。”
戚巽思忖片刻:“为何要建了望塔?”
“以前不建,是因为与祁国有君子协定,如今,王爷被扣,这君子协定能不能算得数还要两说。防患于未然吧,总不能一直过于乐观。人可以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日子,但要说起打仗,不可。”
戚巽抬眼看向叶蓁:“你是主战派?”
叶蓁将一杯茶递给戚巽,略微奇怪地看向他:“我什么派都不是,主张的是,他敢来,我便敢打,他不来,那便各自安好。当然,我一后宫女子不便参与军事,所以才请你前来商议,如果认为此为多此一举,便当我没说。”
戚巽接过茶杯,垂首思索着:“了望塔就算再隐蔽迟早会被发现,待我与将军商议过后再给你答复,可否?”
“有劳了。”
“客气,分内之事。”
“苟将军任职于京郊大营,乌山之炸就这般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办完甘顺的事,想必他也要回去。讲实话,我实在不放心,此处虽不是戚家军管辖之地但还请周旋一二。明日我便走了,就此别过,望公子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