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台侧殿。
烛火明灭,珠帘悬挂,随着夜风摇晃。
男人因醉而半倚在榻上,胸口起伏不定,玄色长袍被他随手解开了几个扣子,露出里头冷白的薄肌,仿佛也因为醉意还泛着薄红。
“……”
庄霓壮着胆子静悄悄凑近,她将手帕蒙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和昭宸皇后最为相似的眼睛。
只听男人声音含笑,“怎么来得这样早?”
庄霓不敢说话,怕声音暴露。
她只低着身子绕进来,跪在榻前,湿润美丽的一双眼盛着满目柔情。
宁玄礼看了她一眼,却立时皱起眉头。
他瞬间清醒了,没有半点醉意。
“你是什么人!”
圣上的声音沉稳冷厉,吓得庄霓一颤。
“陛下……”她赶忙跪倒。
“你!”
宁玄礼坐直了身,一把扯掉她的面纱,“你是哪个宫的宫女,谁让你进来的!”
庄霓咬着唇,泫然若泣,“臣女并非宫女……”
她深感侮辱,
难道陛下以为她是哪个想要爬床的宫女吗。
“竟敢刺驾!”男人声音愤怒。
“臣女万万不敢!”
庄霓吓得瞪大眼睛,“臣女并非刺驾啊!”
她只得磕头道,“臣女一心倾慕陛下,这才扮做皇后昔日的样子,以为能博得圣宠,臣女绝非行刺啊!”
“混账!”
宁玄礼终于注意到她身上那件衣物,果然是仿照皇后。
他更为愠怒,“竟敢效仿皇后,亵渎皇后!”
“陛下……!”
庄霓泪水涟涟,“臣女一心仰慕陛下,听闻陛下不再选秀,才不得已而为之,昔日皇后于闺中时也是这般爱慕陛下,陛下尚且将她纳入东宫封为侧妃,如今臣女同样心境,为何陛下不能怜悯臣女也是一片痴心呢!”
宁玄礼眉头拧起,“你有病?!”
庄霓一下泪水滑落。
“好大的胆子,你是哪家的家眷!”陛下声音越发震怒。
“家父……家父是都察院副都御使。”庄霓颤巍巍的答话,纤瘦的身子也跟着抖。
宁玄礼冷声,“季长晖!”
季长晖赶忙入殿,“陛下,属下带了人过来,敬听陛下吩咐!”
“将此冲撞朕躬的逆贼带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季长晖一惊。
这个弱小女子难道是在行刺圣驾吗?
还好皇后娘娘提前让他带人过来守着了。
“属下领旨!”
左右侍卫立刻上前要将庄霓带下去,
庄霓脸色发白,慌张磕头,“陛下!臣女对陛下一片痴心,今夜来此也只是自荐枕席,绝非行刺!陛下为何要重罚臣女?”
“皇后乃朕之妻子,大祁国母,你伪装皇后,难道不该重罚。”
男人声音越发冷沉,“自荐枕席,你凭什么自荐,副都御使当真教女不善,甚失朕望。”
“陛下!”
庄霓格外不解的望着男人,“臣女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谋求圣心,以博恩宠而已,陛下如今这般宠爱皇后娘娘,焉知她没有设计谋划过,臣女不相信皇后对陛下就没有谋心之举!”
“皇后对朕纵然有谋心之举,也是因为深爱于朕。”
宁玄礼因醉酒复又强行保持冷静而头疼得紧,“皇后对朕情真意切,不似你这般利欲熏心,为了权势富贵,铤而走险,陡生妄念。”
庄霓一时无言以对。
想不到陛下这样爱重皇后,
她是为了权势,难道皇后就不是了吗?
“长晖,传朕旨意,逆贼行刺于朕,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传百官观刑,此贼受刑后,交由庄家严加看管。另,都察院副都御使教女不善,贬为从五品监察御史,非诏不得入宫。”
“属下明白。”
季长晖略抬手臂,“带下去。”
侍卫们即刻将面如死灰的庄霓带了下去。
庄霓边哭边喊,“陛下!臣女不相信皇后就没有私心,她必定也是为了权势富贵!陛下……”
女子呼喊的声音渐弱。
附近的侍卫们传了慎刑司来处刑。
百官被迫来此观刑。
众人议论纷纷,这好像是庄氏女,陛下圣旨说是行刺,但想想也知道是她故意去爬龙床,惹恼了陛下……
“想不到庄氏这样厚颜无耻,连累了母家。”
“陛下早就说了不再选秀,果然还是有人坐不住……”
众人鄙夷之色居多。
待行刑后,众人才散去。
春日宴结束。
沈青拂让人将醒酒汤送去侧殿。
宁玄礼面色不佳,看到她来才缓和许多。
“陛下喝点醒酒汤吧。”沈青拂坐于榻上,将汤碗递到他唇边。
男人低下头去,一口一口的喝掉。
头没那么疼了。
他叹气,语调略微埋怨,“皇后为何不早些来。”
沈青拂浅笑,“是臣妾不好。”
宁玄礼深深的抱住她,头埋在她颈间,“阿拂不听话,朕要罚你。”
她淡笑着,“臣妾等着。”
……
……
因为春日宴出了那场闹剧,有女行事不俭,而被陛下重罚,所以百官都在私下对子女耳提面令,谨言慎行,不得失了规矩体统。
宫宴也因陛下无有兴致而不曾再操办过。
一直到夏日,数月过去,陛下翻牌子的时日也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翻了薛贵嫔的牌子,薛贵嫔虽然得宠,却一直没有身孕,她也十分懊恼,时常向太医院问询。
太医院心里有谱,也不敢告知实情。
夏日炎炎,各宫的宫人们份例除了照常的消暑汤,还有额外的冰块纳凉。
内务府按照皇后的吩咐,每隔两日给各宫送冰。
……
坤宁宫。
虽有冰块纳凉,还是太炎热。
宁玄礼还抱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热得慌。
但时日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男人时常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几乎每日都去汤泉宫一趟,浑身洗得凉津津的,再来抱着她。
长平和姝玉两个小萝卜头一直在外殿玩。
兄妹两个,长平活泼,姝玉稳重。
经常能听见宁泓熙时哭时笑的声音,还有宁安凰嫌他过分活跃,然后静默的捂住他的嘴。
“朕瞧着,长平随你,姝玉随朕。”
宁玄礼常常这样跟她说。
沈青拂也只是嗯一声,然后说,“反正都是陛下的儿女。”
每当她这样说,她嘴上就要挨男人的咬,没轻没重的,仿佛是什么野兽一样,“再过些时日,长平就该上书房了,总这样调皮可不行。”
她回应,“嗯,陛下说得对。”
有时候做着做着,他会突然冒出来一句。
“阿拂再给朕生个孩子。”
“好。”
然后,她再吃避子药。
夜里,男人照常睡了过去。
沈青拂睁开眼,转动手腕上的景泰蓝纹金手镯,里面是最后一颗避子药了,还要再重新往里面装新的。
她服下这颗朱砂红色的小药丸,闭眼睡觉。
宁玄礼近来总睡不安稳,他好像能发觉阿拂偶尔会坐起身来,但又什么都不做,又躺下去。
他看着她睡熟的侧脸,纯真安逸。
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腕上那只景泰蓝纹金手镯上,她一直戴着这个,从她封后时起,就不曾见她褪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呼唤了她两声。
见她没有反应。
宁玄礼一言不发的解下那只手镯,轻轻一晃,并无声响,他不禁眉目舒展,是他多心了。
再重新给她戴好。
他抱住她。
沈青拂适时的哼唧了声,睡得安稳。
她默默想到,下次的避子药得换个别的容器装着了。
……
内务府的叶总管病了,
两名副总管忙活给各宫送冰一事,都一时没了头绪,只得禀告坤宁宫,没了总管调度,内务府竟连送冰都办不好。
沈青拂吩咐裴霜意带几个宫人过去。
有了坤宁宫的宫人帮忙,这些冰块才被顺利调度,按时送去各宫。
沈青拂浏览着内务府的记录册子,撂在一旁。
其实倒不是宫务难办,只是底下人,不肯听话,导致办事拖拉。
两名副总管也是有口难言。
内务府的宫人们往日都是听总管太监的,差一个字,副就是副,他们传话,底下人听从的少,办事也慢。
沈青拂沉声道,“本宫眼里揉不得沙。若有人怠慢宫务,处事不妥,倒不如自请离宫。”
“皇后娘娘教诲的是。”
宫人纷纷道是。
“从今以后,凡有怠慢宫务者,处之杖刑,可都听明白了?”
“奴才明白。”
内务府这边还在料理着,
坤宁宫,圣驾已至。
侍琴跟侍棋陪两个小萝卜头玩闹着。
乳母嬷嬷们跟在后面护着。
宁泓熙抱着一小堆的金银珠宝,跑来跑去,一见到父皇便什么都顾不得了,手里的帕子也扔地上,珠宝滚落了一地。
“父皇父皇~”
宁安凰默默的去捡那些东西。
侍琴侍棋也赶忙行礼,再跟着去捡拾。
宁玄礼一把将小孩儿抱起来,笑得舒朗,“沉甸甸的,又长肉了,你们母后呢?”
宁泓熙揽着父皇的脖子,“唔,内务府……母后去内务府啦~”
宁安凰停下动作,端庄行礼,“见过,父皇。”
两个柔软的小白玉团,
宁玄礼一手抱了一个,眼里都是笑意。
只见到地上滚落的珠宝,都是长平和姝玉常玩的那些,除了那些东西,地上还有许多朱砂红色的小药丸。
侍琴不知此物,但滚落得满地都是,她也只得慢慢捡。
宁玄礼抱着两个孩子的手臂一僵,目光一紧。
宁泓熙亲吻他,“父皇怎么啦。”
宁安凰听到长平的问话声,才发觉过来,顺着父皇的视线往地上看去,父皇似乎在看那些朱砂红色的小药丸。
她奶声奶气的笑,“琴姑姑,都脏了别捡了。”
侍琴抬起头来,正对上陛下讳莫如深的视线,复杂,凝滞,震惊,更多的是刺痛……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似乎跟这些丸药有关。
她赶忙笑了声,“回陛下,这些都是娘娘赐给奴婢的红参养颜丸,服用之后可以保容颜白皙,是奴婢一时没有看管好,这才撒了一地。”
侍棋点头,“正是红参养颜丸。”
宁玄礼眼神似乎很平静,淡淡嗯了声,“既然是皇后的恩赐,不可辜负,都收起来吧。”
“是,陛下。”
他放下两个孩子,俯身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小脑袋瓜,“父皇先回养心殿批折子,改日再来看你们。”
“嗯嗯。”宁泓熙狂点头。
“恭送,父皇。”宁安凰行礼。
“陛下起驾,回养心殿。”裴今故看了眼陛下。
只见陛下面色平静,分明没有半分波澜。
或许真的无事发生。
侍琴与侍棋对视一眼,总觉得不太对劲,但陛下看起来并无异样,与平时还是一样的。
“还是等娘娘回来说一声吧。”
“也好。”
宁玄礼如常回了养心殿。
“你们都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不必进来。”他声线依旧平稳。
“嗻。”
宫人们全都退了下去。
没有人了。
宁玄礼强忍多时因急怒攻心而五脏六腑震痛的鲜血无声吐了出来,他抬指抹掉血迹,平静无波的眼底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为什么,为什么要服避子药。
如果不愿意生孩子,那为什么还要生下长平姝玉。
他双目瞬间通红,抬眸看了眼对面铜镜,他的双眼竟红成这样,他明明是帝王之尊,何以会因为一个女人的心而痛苦万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拂明明是深爱他的!
早先便是因为她深爱他,痴恋几度成疾,先帝才许诺她入东宫成为侧妃,一切都是因为她那么的爱他。
她说过,他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她还说过,朝朝夕夕,伴于左右,思慕不已……
是朝朝夕夕!
他不敢相信,他为何要如此敏锐,他为何还能在人前装作无事发生,若是全部事实,那他的演技,恐不如她。
宁玄礼木讷的捧起那支牡丹花折扇,
他低头狠狠嗅着上面的气息,仿佛能从这上面嗅到她的气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她弥足深陷。
哪怕到今日,他已经得知,
她用的是影门的避子药,
因为那些避子药,是他让重九从容时那儿取来的。专门给薛氏用的,只有影门才有,只有影门才有。
而影门门主就一直有一个,令他同样陷入绝境的心上人。
迟迟未归,就是为了她!
是她,全都是她!
宁玄礼薄唇抿得很紧,紧到颤抖着再度吐出一口鲜血,喷在这幅扇面上,红色的牡丹花更妖冶了。
他眼里掉下一颗泪。
却没有任何声音。
养心殿,一直安静至针落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