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子里越堆越高,手边的野菜却越来越茂盛。知道挖不尽,还是上瘾般,难以停手。
得多挖点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必须攒够接下来好几日的口粮。
记得翟老曾说过,蕺菜,桔梗,芦根这几样东西对排脓液有用。
下午她回想了下,依稀好像看见儿媳手腕上长了疮。翟老不在,只得她采来胡乱配用,希望能见效。
这个儿媳是木讷了些,但还算孝顺。一直避着人,怕是身上有了毛病。
就算得了恶婆婆的名头,明早定然要逼着人看看情况,能治就早些治。
如此想着,僵硬又脏污流血的手指更为麻利。
如她所愿,腿下的地面越来越平坦,硌人的碎石明显变少。土壤更为潮湿疏松,挖起野菜来毫不费力。
渐渐的,远离了溪流沟底,不知不觉路线偏离。
而此时的营地里,依旧是方才那所棚子,又有不同寻常的声音传出。
同样的,柴门打开,有人走出,连所去方向也是一致。
沿着河流向上,跌跌撞撞。一路未停,似是寻找尽头般。
穿石越林,直到看不见营地的影子。在草木茂密,水面宽阔之处停了下来。
“唉……”
微不可闻的叹息夹杂在夜风中,悄然溶入无情流淌的溪流中。
蜷缩着,坐在河岸边。对着哗哗作响的河水,王岁子忍痛揭开袖管。
只是推上寸许,女人方才被冻得发紫的脸上突然激出涔涔汗来。
而那枯瘦的手腕,以及胳膊更上处,已是惨不忍睹。
大小脓包密麻挤挨着遍布,留着脓水和血水,紧紧黏在贴身布料上。
不过轻轻撩起,便有一层皮肉被生生撕下。血肉模糊,泛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即使被衣服层层包裹着,还是清晰入鼻。
“嗒吧。嗒吧。”
无力垂下头颅,任凭泪珠大颗大颗渗进伤口。再痛,也无所感觉,早就麻木。
狂风穿过林木,在深沟里横冲直撞,呼嚎着,有像是在嘲讽。
更像是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猛烈撞击瘦弱的身躯,想亲自将人卷入水流。
被口罩和布帕严密包裹下,妇人那暗疮横生的缭乱脸庞格外可怖,此时如泉涌的泪水更是冲刷出道道血痕来。
“唉。”
又是一声叹息。放下袖子,扶着地面,王岁子艰难站起。
肆意咳嗽着,想要将这些时日忍受的非人折磨一齐发泄殆尽。
身体摇摇欲坠,一脚却迈上翘立在岸边的青石上。
双眼紧闭,手臂缓缓展开,卸了力气,由着劲风猛拍。
“噗通!”
清晰巨响中,水花四溅,闷响砸起。
一团黑影彻底坠入幽森河流中,像被人丢弃的破布,随着水中孤苦无依的石子,停停走走,漂流向下。
血红色渐渐晕开,白粼粼的水波忽地换上了厚重颜色。
“救……救命……咳咳咳……”
寂静中,求救声搅碎了兀自东流的河水。
只见水中那本安然寻死的人猛地挣扎起来,手脚扑腾着,竭力抓着身边的石头,急促呼救声断断续续。
呛着水,起起落落,绝望嘶吼着,却迸发出最为强烈的求生欲望。
“不……救命!”
仰面栽倒在愈发湍急的水窝里,一路下滑又拼尽全力抬起鼻腔呼吸。
惊恐,此时只有惊恐。
当冰冷刺骨的秋水没过眼睛,当无数碎石划过皮肉时,当死亡气息蒙蔽心头时,所谓果敢和无畏成了笑话。
不想死!不能死!
两个孩子还需要她,夫君……夫君对她也好。还未享过一日清净日子,她不能死。
她得好好活着,不能将夫君和儿子拱手让人。容貌尽失又如何?孩子和夫君都是她的!任何人都不能抢走!
她得好好活着!起码要熬死偏颇见不得自己好的婆婆。少言怯懦又如何?她上孝敬公婆,下生育有功,谁都不能抛弃自己!
“啊……!”
不甘心,带着怨气和不服,闷吼一声。手下狠狠用力,随着石头沉没水中,浸了水的沉重身体转了过来。
“呼……咳咳咳!呵呵呵……”
胸膛急速起伏,猛地吐着水,王岁子却是笑了起来。
笑着哭着,形容癫狂地颤抖着躯体。
直到手脚几欲完全僵硬,耗尽的力气终于有所回归。
胳膊肘杵着石头地面,打着冷摆子,王岁子踉跄爬起,然后又重重跌倒。
反复数次,才算真正站稳。
摸着血流不止的脸庞,以及深深裂口,那尚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磨灭。
心沉到了谷底,面如死灰,沉静地有些渗人,目光也亮的吓人。
随手捡起一截木头,王岁子一步一步往营地方向挪去。
“救……命……”
路过一处泥潭,妇人陡然停了脚步。震惊,面带惊慌地转头,循声看去。
黑暗中,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可那断续求救声却是那般耳熟,下午还中气十足骂着自己,眼下却是可怜巴巴地,如同濒死的鸡鸭般哭求着。
心中忽地升起扭曲快意,自知这样不对,还是难以抑制。
伸出去的脚也缓缓收回,听着越来越微弱的呼声,妇人毅然转身。
视若不见般,脚步更快,逃离此处。
营地里,依旧如故,悄悄出,悄悄回,没有惊动旁人。
只有偏僻小木屋的矮窗开了又闭,不发声响。
小小的草棚里挤满了人,臭乱的气味正好能遮掩自己身上的味道。
摸索着走到两个孩子身边,听着平稳的呼吸,王岁子的心瞬时被填满。
想看看儿子有无发热,想掖一掖被褥,却不能。
眸光黯然,望向睡得正沉的众人,眼中又含上了冰冷。
作为长孙媳妇,自己要伺候一家老小。丈夫,公爹,还有老爷子,更是多了老姑子一家三口。
凡事都落在夫君身上,最后忙活的还不是她。
染病的为何是她?最该死的是老爷子和老姑子!
为何不同谢老汉一起去了!若不是老不死的惹得阿禾姑娘不开心,她定然会站出来寻医问药,病情不会如现在这样严重!
她不想死……都是老不死的害得!
怨恨如烈火,恶念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控制。
身上暖和起来了,疼痛和瘙痒再次席卷。如影随形,没日没夜地折磨着自己。
缩紧身子,溃烂的手指再一次卡进牙齿,越咬越紧。尽管嘴里满是腥甜,可如蚂蚁啃食骨头的痛苦丝毫没有淡化。
眼泪无声流淌,听着不远处鼾声正响的汉子,暗自悲痛的妇人身形突然一顿。
所谓丈夫,好像并没有多在乎自己……
这一家人从来就无人正眼瞧过自己,她病了这么多日,没有一人嘘寒问暖过。
如此,她并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