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是盐商的扬州。
上至八十岁的老妪,下至八岁的幼童,几乎所有的扬州百姓都是这样认为,并且觉得天经地义。
扬州是大乾商贸中枢,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显得过于繁荣。
扬州城中聚集的财富,连隔壁的金陵也要稍逊一筹。
扬州的官员们以这样的繁荣为政绩,为此沾沾自喜,盐商们自诩为扬州的主人,也为这座城池的繁荣而居功自傲。
这里的商业太过先进,于是金钱的力量便被放纵,无孔不入,盐商们挥舞手中的银票,将白银铸成丝线,密密麻麻的笼罩在这座城池上方,于是在这座城池里,便几乎没有他们实现不了的愿望。
至少在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是这样的。
但终究不如意才是生活的常态,自打林如海到了扬州,盐商们原本平静安乐的日子,突然被打破了安宁。
这颗顽固的石子,倔强的挡在盐商们视线前方,恨不得钻进盐商吃的每一碗饭里去,好硌掉他们几颗牙。
“啪”。
突兀的巴掌声在漆黑的暗室里回荡。
“没用的废物!人还没有找到?他已经受了伤,护卫都没剩下几个,还能跑到哪里去?”
有人语气瑟缩的回应道:
“主子,不是属下们不尽力,伏波帮那帮人一直在跟着添乱,喊打喊杀的,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冒出来这么多人。小的怀疑,那林如海说不得已经让伏波帮给救走了。”
“哼!戴承恩也是废物,吃了那么多银子,叫他剿个码头船帮,却只会推三阻四!
我不管林如海有没有被救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叫咱们在伏波帮里埋伏的人也帮忙打听着!
再找不出来,我先揭了你的皮!”
那人赶忙惶恐的连连应声,又低语了几句便退出去,等暗室内只留下一人,略安静了片刻,传出几声疑惑的自言自语:
“这他妈究竟是哪一家干的?老子前前后后下手那么多次,没一次成功,谁家有这样大的本事?哼,藏得倒深...
难道是姓江的干的?准备把这屎盆子往我头上栽?办事也不办利落,拖拖拉拉的,倒还真像......”
外面传来一声叩门声:
“大爷,老爷叫您过去。”
黄君泰仍然安逸的躺在那张长榻上,只是周遭服侍的侍女小妾,因已“年迈”,或是被赏赐出去,或是消失无踪,已然全都换了一遍。
“父亲,您叫我?”
黄君泰艰难的将自己肥胖的脑袋从小妾的怀里抬起来,瞅了自己儿子一眼:
“林如海的事情,果真不是你做的?”
黄云瞧着自家父亲这般堕落之态,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快开又低下头来,仍作出往日一般傲慢粗狂之相:
“父亲何必多问,儿做事素来敢作敢当,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做过?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黄君泰应了一声,被侍女扶着坐起来:
“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家里的事,你也接手的差不多了,方才京里来的消息,又有钦差南下了。
来的是你的老朋友,林如海的弟子,当今的靖远伯爷。”
黄云的脸沉了沉:
这老东西果然还有别的消息渠道,到今天还防着我!也不知道是要留给谁?难不成真要留给小九...
“从京里下来的船队,现在还在运河上漂着,已经过了德州。
不过我打听得,那位靖远伯,并不在船队里,而是提前一步南下,说不得现在已经离扬州不远。”
黄云悚然一惊,赶忙打断心里的猜疑,阴沉着脸道:
“来的倒快,那小子并不好对付,好不容易叫林如海出了岔子,居然这么快就安排他的弟子来,皇帝看来果真视我等为眼中钉肉中刺。”
黄君泰叹息一声:
“那都是你要操心的事情了,有什么首尾要收拾的,就抓紧收拾着,别叫人一来就拿了把柄。”
黄云答应一声,告辞出去,正走到门槛,又听见黄君泰在身后传来句话:
“你爷爷也被这事给惊动了,叫你过去一趟问问话。”
黄云脚下一顿,出门转了个方向,绕过一大院荷花池,池中尚未开花,岸边有一石亭,亭中正有一老者垂钓,一旁侍立着一年轻人,正帮着洒鱼食。
“老祖宗,黄云给老祖宗请安。”
那年轻人瞧他一眼,温和的道了声:
“大哥。”
“九弟也在这里。”
黄云此时面上已没了在黄君泰面前的肆意,变得拘束收敛起来,老者扭头瞧他一眼,将鱼竿交给身旁的年轻人收好:
“林如海出了事,京里又安排了人来,是林如海的徒弟,你老子应该已经告诉你了,说说,有什么打算?”
黄云瞧了那年轻人一眼,低声道:
“老祖宗放心,这件事并不是我们黄家做的,他若要栽赃,咱们家也不是泥捏的!”
那老者喘了口粗气,一旁的年轻人便举止优雅的从脚旁的食盒中取出一碗药汤来:
“老祖宗慢点,该喝药了。”
黄云见状微微扭头,眼神避开那碗药汤,老者饮了一口,呼出一口腥气:
“呵呵,究竟是年轻气盛,咱们家虽有些根底靠山,这确实不错。可靠山却不是咱们的手下,愿不愿意支持咱们,那不由咱们说了算,若是闹的太惹眼,那靠山也就靠不住了。
要是什么都能用银子,靠关系来摆平,那个伏波帮难道还能坐大?林如海还能活到今天?
当年西苑里那位太上皇要北征,我和其他几个老家伙,凑着银子跪在地上讨好,不怕太上皇拿银子,只怕他拿的不够多,不曾提过一句要求,才有了今天的扬州盐商。
哼哼,这件事只怕太上皇如今也后悔呢,所以后头他南巡,只叫甄家一路服侍,我们几家盐商凑钱摆宴席,请戏班子,弄出再大的场面,太上皇也不肯赏脸了。只不过他老人家好面子,嘴上不说罢了。
可就算如此,往西苑里每年的银子也还是得送,太上皇已经老了,他虽然还不想失去权利,可他终究是拗不过陛下的,梁王殿下又还没有继位,更别说杨首辅,那是个修炼成精的老狐狸。
咱们的靠山,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牢靠,如果林如海最后果真死了,那位靖远伯发了狠心,一定要我们黄家陪葬,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