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以前,囍帖街街坊项目组怎么都猜不到,这一个月的婚庆节会是这样开场。
广场这边,婚俗博物馆在招揽游客,老街坊拿出压箱底珍藏旧物给大家介绍不同年代的风俗习惯和婚嫁“三大件”;那边舞台上,小姐姐在元气满满地跳着otaku dance,下面一群宅男也跟着音乐整齐划一地边跳边喊着应援口号。
湿地公园这边,湖心草坪上正在给九十九对新人举行名为“南城有囍”的集体婚礼,饱含热泪地宣读着“我们都将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成为终生的伴侣”;那边树荫下,一字排开的文创市集在售卖动漫周边,吆喝着“鬼灭之刃、阴阳师、银魂的手办都来看一看了喂,噢三丽鸥在隔壁摊”。
这边导游带着团友坐上“幸福”有轨列车沿着江岸游览,那边一众cosplay的小哥哥小姐姐在江边摆姿势拍照……
晚上囍帖街上空上演浪漫的无人机灯光秀,而亮灯的瞬间,街头却突然蹦出来一群人在玩快闪,跳起了《极乐净土》。
……
“吵死人了,真的吵死人……”林亚瑞喝下好大一口芬达,忿忿地咬着吸管盯着舞台前蹦了一天却依旧亢奋的人群,转头问纪岁:“喂你们这些零零后都爱看这玩意儿?”
纪岁白了他一眼:“我只比你小三岁好吗?”
林亚瑞怔了一下。
是啊,曾几何时那个从小跟他抢奇多圈出奇蛋的小小跟屁虫,那个被家姐藤条焖猪肉边哭边打嗝的细路女,已经出落为一个青春靓丽的大四毕业生,还是个坐拥几十万粉丝的漫画博主。
岁月过得真快啊,仿佛只不过在高中课堂上打了个盹,一睁眼,却惊觉黑板已经不见了。
“漫展我爱去的,我也会cosplay、会跳舞、还会动手画周边拿去卖,”纪岁托着腮,若有所思:“可是在这里看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今天社交平台上网友发出来有关‘囍帖街’的素材,全是中式婚庆元素夹杂了日韩二次元,”负责跑宣传的陈琴皱着眉摇头,语气愤愤:“对方有意贴着我们博眼球,把我们当背景板。”
林亚瑞回过神来,一拍掌,吸管都要咬烂:“这样不行啊,声势都被比下去了。”
“现在只是门面热闹的表面功夫,明天的宣讲会才是重要的。”纪年盯着对方的日程表,若有所思。
出洞的蛇,到底会放什么大招。
她身旁的裴烁安静不语,过了几分钟,递过去一瓶刚拧开的矿泉水。
她很自然地接过来,一直紧绷挺立的脊梁稍稍松了松,皱着的眉头也舒开了些,目光扫过他的手腕,和骨节分明的手指。
沁凉的水润湿了喉咙,顺着食道缓缓流下。盖上瓶盖的一瞬间,她突然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他一双桃花眼水汽氤氲,明明灼热,却欲言又止。脸部轮廓的棱角分明,嘴微微抿着,像在等着什么,忍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眼去,抬头看着一条条霓虹射灯划过的天空,轻轻吐了一口气。
她也抬起头,安静地看着天空,喃喃道:“一个城市,为什么要做建设呢?”
“为了经济发展,为了提升居民生活质量,为了社会和谐安定……”
他当然知道她要的不是这些字面正确的官方回答,甚至她根本不需要答案。
“可是这座城,是属于谁的呢?是当权者,是逐利者,是精英,是上层阶级?可有多少人是确确实实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呢,喝过这里的水、吃过这里的米、踩过这里的石板砖、爱着这里的人、在这里安居立业……这里的老百姓过得好不好,到底有谁在乎?”
裴烁鲜有地在她眼里看到迷茫和失焦,他晃了晃手里那瓶矿泉水,仰头看天:“我阿嫲以前成日同我讲:‘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以前不明白,就追问她那是不是不用努力啦,反正一切靠命就好了。”
“陈阿嫲怎么说?”
“她说:傻仔,莫强求,不等于不求。对于我们在乎的人、肉紧的事,当然要尽力而为,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天地良心。”
纪年点点头,说得对啊,我们自己在乎。
“我觉得城市建设,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老百姓的利益。他们扎根在这,连接着过去和未来。但他们不应该成为商业社会下的牺牲品,以及争权夺利者的弃子。”
她的眼睛不再失焦,而是汇聚成一团火花。
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
第二日,悬念揭晓。
一行人从宣讲会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灰扑扑的,眉宇间像是落了一层霜。
钟明辉这边推出了一系列重磅措施:首先,针对动漫公园的招商给出两年的免租福利;其次,针对原住民的优惠政策——骨折价置换旧楼为指定的新楼盘,具体楼盘将在不日宣布。
虽然新盘还没透露,现场已经有十几个街坊在高声叫好,气氛热烈,很明显事前各处已经被悄摸摸地渗透了。而纪年他们之前仍被蒙在鼓里,以为黑势力逼迁已经是对方的最后一招了。
“这步棋绝在,既可以吸引居民升级住宅,又能解决商品房的积压库存——在房产现在的寒潮时期,于集团利益考虑没理由阻止。如果居民都愿意买单,就都被吸引过去了。”裴烁皱着眉,边说边在手机里打字,“放弃原有的营生和祖辈留下的房子,补差价去换新屋……这方案看起来比之前推的回迁后商铺返租更不划算,除非……”
他在手机里按了发送:“是楼王?”
过了半分钟,却听见声音从后方传来:“看来你也不是很蠢。”
裴烁回头盯着钟俊豪,蹙着眉:“楼王都骨折价放出来,明丰集团到底有多大个窟窿?”
钟俊豪走到他身边,却迟迟没有回答他。
“他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筑巢引凤之前要赶走土雁。”纪年直直地看着对面那络绎不绝的人群,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所谓的‘楼王’还没落成吧,现在也只是一块大饼。”
可是这样的大饼,真的会让人心动,继而动摇。
“我说过了啊,你要知道真相,就去问你那个好妈咪。”钟俊豪伸手往后拉了一下裴烁的背包,若无其事地说:“拉链开了。”
裴烁皱眉侧了侧肩,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晚上再碰头。”
“好。”
纪年看了看那个渐渐走远的白色身影,也快步往回走。
带着历史痕迹的旧街道和低矮的楼群,身后是一排排洋气的高楼大厦,蓝色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光。
这才刚刚开始,天作被地当床,蚂蚁撼树,手无寸铁。
而她在乎,所以不想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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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知道找妈咪了?”裴兰放下手里的园艺剪,笑着迎上去,“怎么,终于看清某人的真面目了吗?”
裴烁一愣,这才想起她指的是一周多前那U盘里的音频。
是的,看清楚了,也看清楚了她的真心。虽是迟了些,但也不晚。
“钟叔叔身体是出了什么问题吗?我在报纸上看到记者拍到他的车停在私立医院门口。”他扯开话题。
“捕风捉影的报道,有何可信的。”裴兰回到桌前悠悠地插着花,又抬眉:“你听了拉叔的宣讲了吧?囍帖街迟早要完,烁仔,听妈咪的,回头是岸。”
“妈,你可知钟明辉要把‘楼王’放出来,先前拍这个盘已经贷了两百亿,动漫公园项目都还未定下来就已经答应给禾呈五个亿还预付了五千万,还有接下来的开发……明丰已经负债累累,哪里还有钱让楼盘完工?不完工就是烂尾楼,让买了楼迁走的街坊到时住哪?”
“这与我何干?”裴兰左右看了看,又把那支绣球抽出来,剪短了些。
“如果连交楼的钱都没有,明丰集团又哪来的钱支撑到动漫公园建完?”
“这又与你何干?”裴兰轻蔑一笑,觉得那绣球又剪得太短,放进花瓶里矮了一头,索性扔进垃圾桶,“我们只需要拿下项目,踢钟俊豪出局。”
裴烁骇然:“有多少房地产商过度扩张、资不抵债,最终面临破产,明丰集团土崩瓦解也在所不惜?妈,你到底知不知道钟明辉做假账骗取融资的累累前科,你还跟他联手?妈,你清醒一点好吗?”
“是你要清醒一点,什么囍帖街什么动漫公园,什么明丰集团做到多大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重点是这一次是钟俊豪与钟明辉的较量,我要明丰对他儿子彻底失望。”
“然后呢?你要趁他病要他分家产吗?”裴烁轰地站起来,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妈,这样的钱太肮脏了,我一个镚都不想要!”
“阿烁!我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裴兰突然尖声叫起来:“你只会怨妈咪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没有陪伴你长大,怨我连你为什么喜欢喝沙示都不知道。但你知道吗,我真是穷怕了。你三岁生病那次,如果不是我们穷,用得着跟一堆穷人半夜三更去挤公立医院吗,用得着你都吐得昏厥了我都只能干等着给你涂万金油吗?我也告诉你,我最讨厌就是那股万金油味!”
她捂着胸口颤抖起来,咬得牙关咯咯响,脸色由苍白转为涨红,眼里要喷出火来。
裴烁想上前去,可是眼前的裴兰太可怖了,让他半点也不想接近。
他想不明白,他的妈妈出身于囍帖街,可是为何如此的冷漠与残忍,半点人情味也没有。
半晌,他哑着声道:“妈,我再说一次,钟家的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裴兰眉一挑:“你个懦夫,你真是……不配做我的儿子。”
裴烁后背全是汗,手心发冷。他第一次发现,人难过至极竟然是会想笑的:“原来当你的儿子,还要配得上。”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留裴兰孤单单一人站在桌前,看着满目花团锦簇。
过了一会儿,她扬手“砰”地将花瓶打翻在地。
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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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裴烁和纪年他们在阿九烧鹅店碰头。
“各个商户的自媒体矩阵经过前段时间的试水,慢慢开始上轨道了,”纪年拿着平板电脑展示数据,她指着屏幕说:“我们发现越是正经剪辑显得像官方广告的内容,点赞评越少;反而那种看起来日常又接地气的,像是随手拍的,却容易出彩——百年好合的喜糖铺有一次直播包糖盒,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就拍陈叔陈姨在那包了一个小时。那天的点击和评论去了新高,大家纷纷说这是时下流行的ASmR白噪音,听着糖纸和纸盒摩擦、折叠、扣起的声音,觉得十分治愈和幸福。”
“嗯,我也有看一些评论说就算暂时没有结婚的需求,看着红红火火的东西,也会觉得充满希望和活力,多沾沾喜气,跟生活的霉气说拜拜。”叶咏欣托着腮也附和道:“这是年轻一代的日常迷信啊,觉得新人的幸福和欧气是可以传染的。”
“其实结婚也不一定幸福。”
裴烁突然来了一句。
大家都怔住。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结婚也不是幸福的必要条件,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他垂下眼去,又站起身:“我去个洗手间。”
他的背影落寞,消失在转弯的楼梯道里。
纪年突然想起,他妹妹钟嘉怡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阿烁今天咋了?”林亚瑞伸长脖子好奇地问。
“装深沉,”钟俊豪眼尾都不抬一下,只伸手拽了一下身旁裴烁的书包。
“咋了?”叶咏欣瞅了一眼他的动作。
“没啥,”钟俊豪闲闲地笑笑,“他书包拉链开了。”
“来来来,趁热吃,”九叔双手捧着四碟菜一起端上来,还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一支冰冻的perrier递给叶咏欣,“知道你今日来,九婶特地给你准备的。”
“哇!多谢九叔九婶!”叶咏欣眼睛亮亮的。
“我们怎么没有,”钟俊豪语气酸溜溜的。
“啊呀待会请你们人手一支汽水,冻柠茶、沙示、芬达,对吧?”九叔叉了叉腰。
钟俊豪嘴淼淼:“不要芬达,依云水吧。”
“九叔别听他乱讲,别管他您去忙吧,”纪年对着九叔笑笑:“您专程让我们上二楼自己家吃,给个安静空间我们谈事,已经很打扰了。”
“哦哟年年你跟我客气,现在你们是为囍帖街打仗哦,我当然要支持啦!出钱出人就无啦,出烧鹅髀还是可以的!”
一旁咬着个烧鹅腿的林亚瑞揶揄道:“九叔您还是骂人吧,您笑起来我好惊……”
“啊你个七头……”九叔作势要打他,又一拍嘴:“宣传期,文明,文明……”
他转身下楼拿汽水,钟俊豪斜眼看叶咏欣:“什么时候跟这里的人混得那么熟……”
“九婶有个侄子给公司拖欠工资,我帮了个小忙讨回来了。然后她又介绍了几个街坊的法律咨询问题,我也解决了。”她脸上泛起兴奋的光芒,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我发现不用陪街坊喝茶、打麻将、打牙祭、行公园,就是真诚以待,真心帮忙,该咨询咨询、该收钱收钱,我以一个专业律师的身份,也可以跟他们相处得好。”
钟俊豪看着她,觉得她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可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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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烁一个人走在巷子里,影子斜斜地映在墙上。
路灯远了又近了,影子长长又短短。
他踢了一脚,石子滴溜溜滚到墙边,又回弹出来。他看着自己从后往前的影子,很慢很慢的,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叠上来。
他慢慢转过身去,看见身后站着挎着自己背包的纪年。
“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回去了吧。”她走前两步,转身背对他,“喏,自己背。”
路灯洒下来,落在她的肩头。
裴烁缓缓抬起手,拿下挎包,背上。又定定地看着那被灯晕染成褐色的发,和小麦色的颈窝。
“你是不是跟你妈妈吵架了?”纪年转过身,他垂着眉看她,眼里的情绪汹涌又复杂,“你是不是……”
她一句话噎在喉头,整个人怔在原地。
他抱住了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纪年,你别动,你让我抱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