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也里已经准备从背后攻击栗婆准,而歌楞等人正争论不休。
年轻首领想主动进攻,他认为此时加入战场,可以轻易结束这场战斗。可是他的部下们都认为应该继续观望,既然车薄和李遮匐要打,就让他们去斗得两败俱伤好了。
歌楞认为,坐山观虎斗固然好,可到了关键时刻还不出手取利,就非常愚蠢,为此他几乎和一个脾气暴躁的头目吵起来。
歌楞正要下令,后方突然传来一片叫喊声,他扭头去看,吃了一惊。
一队装束奇特的骑兵正从远处奔来,不知是敌是友。
这一队骑兵恍如海市蜃楼飘在半空里,越来越近了,突厥人才发现他们人数虽少,却令人不敢小觑。几十人都骑着高大美丽的骏马,落日为骏马油光闪亮的皮毛镀上金色,仿佛它们是乘风而来的夕阳之子。
为首者迎风举着什么东西,他戴着白色狮虎皮帽子,在傍晚的天色里看,像是披星戴月的斗战神临凡。
众突厥兵不禁都想:他们是可汗的使者吗?可汗为什么派来这么多使者?
党金毗持着金箭,想一直驰骋到首领歌楞面前。
然而,歌楞部的突厥兵并未看清他所持之物,也不清楚他来意,纷纷朝他举起刀枪,犹如锻铁的森林,阻挡他前行。
党金毗见状,将金箭放在掌心掂了几下,略作思索。
金箭上锋棱闪着锐光。
可汗的处木昆部金箭很长,很有分量,类似中原虎符,是一个符契,并不是真用来当箭射的,它的尾羽也是黄金打造,精细绝伦,并非鸟羽。
射月弓又长又大,却正好与这支过长的金箭相配。
党金毗微笑一下,操起射月弓,将这支金箭搭上,试了一试。
阴海问:“你要做什么?”
党金毗没有答话,突然,端弓完全拉开,箭尖对准了歌楞!
阴海一声低呼,默啜、安盘陀、米野那的管家等人,此刻全都惊呆了:难道他要将箭射过去?他想射谁?没尾羽的箭要怎么射呢?
突厥兵们见来人举弓要射,也都拿起弓箭要还击。
歌楞连忙高喊,制止他们。
他虽也惊愕,但目光尖利,看见了落日余晖中,箭尖上闪耀的灿灿金光,明白了对方身份。那支金箭,象征着草原上君主的至高权力与首领们的无限服从。
来人真的是可汗使者?
这念头刚刚出现,只见金箭化作一道光芒,直飞过天际,划出一条弧线。
这道金光令所有人屏住呼吸, 他们像是见了什么彗星、日蚀,一动不动,一直目送金色光芒飞过人群,飞向歌楞。
歌楞身旁的突厥兵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拼命推攘,唯恐首领被射中。
歌楞见一束金光坠落,也想要躲闪,可是那箭在半空中飞得并不稳,速度越来越慢,颤颤巍巍。箭到眼前,他略一伸手,居然就轻松接住了。
歌楞持着金箭愣住。
伴随四周愕然呼叫,很多人在喊:“可汗的使者来了!千泉牙帐来人了!”
片刻,弄清原委后,很多突厥人失望透顶,也有人暗中窃喜。不一会儿,碎叶城内外,可汗已经投降唐人的消息长了翅膀一样飞窜。
听说苏禄等最忠于可汗的部落首领也在大战中惨败被杀,最想与唐人决战的突厥兵也都恐慌畏惧,急着逃出城去。
默啜告诉歌楞等人,可汗要车薄、歌楞暂时守住碎叶城,交出李遮匐。歌楞和车薄此刻想的都是保住自己的部众和地盘,尽快把唐人送走,他们的目标就是守住碎叶和双河,再与唐人谈判。
阴海听说了碎叶城内的情形,要歌楞和也里率五千骑兵一起杀进去,撵走栗婆准。
很快,歌楞与也里的人马从冒着烟的城门闯进子城,到处是灼木焦烟,气味异常刺鼻, 歌楞等人也咳成一团。
栗婆准忙于攻城,此刻他还没听说可汗投降的事。
城门口,李遮匐部落的几个小头目试图顽抗,歌楞与阴海乱箭齐发,将他们都射死了。
阴海率骑兵直冲宫城,兵锋所向,无不降伏。
宫城内最先看见这一行人的,是安重岚。他在城墙上大声叫着:“小公子!小公子!”
他正激动地朝安盘陀拼命挥手,一支箭宛如毒蛇飞窜,插入他脸颊,安重岚满脸鲜血向后栽倒下去,安盘陀急得大叫。
党金毗问:“米野那在哪儿?”
安盘陀向城墙上喊话,有胡人告诉他们,米野那和栗婆准都在宫城南面城墙附近。
原来,宫城南面有两个隔得很近的城门,是最主要的出入口,为了争夺城门,一个下午已经死伤遍地了。碎叶城内,别处都逐渐静下去,唯有这里还在激烈交战。从远处看,无数突厥人、胡人在城墙上下,垒起的沙土袋和死尸堆已经将城门完全堵住,人和马都裹在一团团血腥汗臭中。
党金毗观望了一下,安盘陀给他指出了位置。
他再次操起了射月弓。
阴海等人齐声高喊:“接可汗金箭!”
碎叶城内外的各族士兵、百姓,全都茫然地望下去,又望向空中。
在一片愕然声中,党金毗弯弓搭箭,朝米野那射去。箭射成一道金弧,高高飞起,远远地坠落向城头。党金毗如法炮制,将车薄、李遮匐、婆实的金箭,全部射向米野那。
米野那一支支接住金箭,激动得两手微颤。
她将金箭高高举起,大声喝令栗婆准投降。
阴海也高声叫道:“十姓可汗已投降,你们为何还负隅顽抗?”
栗婆准从尸体堆上爬上去,又被砸得滚落下来,正用衣袖擦掉一脸血汗沙土,他听见喊声,抬起头望过来。他惊人的丑怪和非人的残忍令几名唐将都大为震骇,而他瞬间就发现,唐人之中头领是阴海,猛地将佩刀朝他掷去。
两人距离颇远,可栗婆准臂力极其惊人!
那刀是飞旋着的,速度奇快,出乎所有人意料。
眼看阴海要被砍杀,一件白色之物飞来,硬生生将刀撞开。
原来,党金毗扯下狮虎皮帽子砸过去。
党金毗跳下马,将自己的横刀握在手中,静静望着栗婆准。
栗婆准立刻感觉到,这个少年非同一般,像是头狼发现了一头主动挑衅它的独狼。
党金毗缓缓走上前去,步伐越来越快,逐渐举起了刀。
栗婆准手一伸,部下给他递上了刀。
两人持刀对冲。
这两人奔跑起来,就连最勇敢的突厥人、胡人都惊怖得一动不动,不敢眨眼。
两人错身瞬间,互砍力道惊人。栗婆准的呼喝犹如狼嘶,党金毗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旁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有阴海看得真切,张大了嘴巴。栗婆准先举刀下劈,党金毗格挡后并不后退,反而前冲,来到栗婆准身后。接着他立刻转身,迅猛出刀,在栗婆准脖颈划过,逼他后退两步。
两人再次持刀对冲,又一个错身。
党金毗快了半步转身,斜劈栗婆准右肩。
四周尖叫、惨呼声中,栗婆准转了半圈,被劈倒在血泊里。
阴海看得完全呆住,这是真正的以己之强、攻彼之弱,先做试探,再利用转身速度完胜。
党金毗的刀砍缺了口,被砍伤了左臂,不过这伤口对连日苦战的他来说,简直什么也不算。他挽起袖子,舔了一会儿淌血的胳膊。
四周突然静得出奇。歌楞等人见过数不清的英雄豪杰,此时竟也都哑口无言,被阴海催促几声,才上前去对李遮匐的兵们喊话。
李遮匐部落的突厥兵从来都以为,栗婆准勇武天下无敌,而唐人犹如兔羊,羸弱不堪,任由他们宰杀。就连要他们对可汗俯首听命,也难如登天。可是此刻栗婆准突然被杀,令他们都觉得头晕目眩,仿佛遭受了毁天灭地的打击。
大势已去,再战无益。栗婆准是与党金毗单独对决时被直接击杀的,就算有突厥人想要寻仇,也是徒惹笑柄。
染干率先逃跑,剩下的骑兵一哄而散,从各处城门逃出,歌楞和车薄也不去追。
李遮匐被关在塔楼顶上,眼见儿子被砍倒,惊得说不出话。
米野那过来告诉他,栗婆准被杀死了,他的军队都逃跑了,李遮匐捶胸顿足大叫大哭,嘶声嚎着。米野那知道,自己彻底获胜了。
她想指挥众人搬开堵在城门内外的沙袋、死尸,却两腿发软,一下子跌倒在地,爬不起来了。她看起来镇定自若,实际上已浑身冷汗。
“把我的酒拿来!”
她自斟自饮,连灌三杯,才重新振作精神,脸上又有了血色。
碎叶城弥漫着血肉汗水和人畜排泄物混杂的酸腐臭味,米野那从塔楼上观望下去,脸上只有获胜的得意。她得到金箭,就彻底胜利了,可汗都投降了,其他人还硬撑什么呢?
第三天上午,一万二千名唐兵逼近碎叶城。
裴行俭兵不血刃,拿下碎叶。
与他同在军中的,还有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等人。
车薄派出了使臣一行五人,赶着来见裴行俭,他希望裴行俭不要进碎叶城,由自己将李遮匐、栗婆准等人的尸身送出来。
裴行俭见对方如此防备自己,觉得颇为好笑,就说:“十姓可汗已经到了碎叶,不该被拒之门外。车薄必须在一个时辰之内,到城门外迎接。”
车薄的使臣们只好同意了。
裴行俭也派了几个人先入城去,其中就有米野那的女儿若雅。
米野那见若雅安然无恙,十分高兴,近日来,她心里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想把若雅嫁给歌楞,歌楞是年轻首领中最合适的联姻对象,有了足够财富的人,都渴望得到军队与权力的保护。可是若雅见了母亲,当即声称自己要嫁给阙特勤,绝不留在西域。
米野那难以置信,像听见了疯话:“你说什么?”
若雅脸涨得通红,不知道是因为羞赧,还是因为气愤。“我要跟特勤去中原,去长安!我绝不嫁给歌楞!”
“歌楞哪里不好?从前你喊他‘哥哥’,他还教你唱歌、射箭。你嫁给她,留在双河的草原上,他不会亏待你的。”
米野那柔声细语说了两句,就又暴躁起来了。
她想:什么唱歌,什么射箭,都算什么狗屁?你就应该嫁给我看中的人!我替你看中的丈夫,总该没有错!
不知为什么,她哄诱别的任何人,都能费劲心机,好好说话。唯独对自己女儿,总是哄不上两句,就火冒三丈,大发脾气。或许在她看来,女儿完全不像自己,这就非常令人生气;或许她喜欢看到别人都是傻瓜,但是不能容忍自己女儿是个傻瓜,被几句中听的话打动,不能真正懂得其中利害。
“我宁死也不嫁歌楞。”
米野那干瞪着眼,似乎也被女儿这执拗劲儿折服了。若雅是个胆怯柔弱的女孩,可是面对米野那时,她竟是无论如何也不让步。她就是宁死都不肯听母亲的话。
“你去了长安,如果可汗或者特勤折磨、虐待你,谁会管你死活?”
“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折磨、虐待我!是你将我扔在牙帐里,根本不管我死活!你背叛可汗、可敦,他们也没有杀掉我,你比他们可恶得多!”
米野那想:他们没有杀你,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你没有被杀的价值。
米野那其实并不介意女儿嫁给她的仇敌,唐廷历来善待投降的君王,说不定女儿真能跟着阙特勤,当个富贵闲人。可是完全失却了庇护的若雅,会活得舒适安全吗?大概也只能看她是否幸运吧。
女儿走了,迫不及待地逃离了米野那。接着,她的儿子由管家牵着,来到她面前。
米野那刚失去女儿,见了儿子,心中悲苦莫名,紧抱着他淌了几滴眼泪。
儿子年幼,是她可以摆布的,米野那决定要自己亲自教养他。
等到裴行俭单独来见米野那时,她已经整理过仪容,脸上只有一种英威刚毅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