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时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明舒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焦成贤。
她猜到他会这么说。
这时,宋长亮亲手将焦成贤扶了起来,重重叹了一口气:“焦大人这番忠君爱民之心,我等都知晓,皇上也会知晓。”
焦成贤哭道:“有宋大人这句话,微臣即便是死,也能瞑目了!”
明舒心中冷笑。
果真如傅直浔所言,焦成贤有这么“闪亮”的政绩,如何还能苛责他拿人命祭祀这点“小事”?
宋长亮转过头,平静道:“灵微真人既然能察觉此处的阴戾之气,想来定有化解之法,有劳灵微真人了。”
几十个孩子的性命,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也没提不许再进行祭祀的话——按明舒对官场不多的了解,没说或者模棱两可,便是默许。
明舒沉默了片刻,装着深思熟虑的样子:“要化解枉死之人的怨气,得解开亡魂的心结。既然是焦大人拿他们的命来护佑朔州百姓,那便请焦大人用自己的命,还偿还这几十个幼童的命吧。”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落在众人耳中,却不亚于惊雷。
宋长亮冷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明舒点头:“下官知道。”
这时,楚青时说了一句:“灵微真人所言,的确是真的。”
宋长亮显然动了怒:“难道只有她说的办法?钦天监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官员!”
转头就对孙一修道:“孙大人,你化解一下。”
孙一修被赶鸭子上架。
但很显然,他化解不了还阳珠所带来的冥界阴气。
不仅如此,因明舒对还阳珠的控制,四周的阴气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因孙一修的一通忙活而更厉害。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官员,竟忍不住发起抖来。
楚青时不禁道:“宋大人,术业有专攻,在消解亡魂怨气和阴气之事上,你应该相信灵微真人。”
吏部员外郎说得更直接:“宋大人,钦天监是看能力,不是看资历的!你能不能别这么独断专行!”
宋长亮的脸色很难看。
孙一修的脸色更难看——难看里,还多了一层疑惑与不解。
明舒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么长时间的催动还阳珠,极度消耗清气。
不过她戴着面具,加上今日特地涂了唇脂,若不盯着她的脸细看是瞧不出端倪的。
眼看天越来越暗沉,四周阴风不止,宋长亮只能开口:“灵微真人,先除去此地的阴气,至于消弭亡魂的怨气,从长计议。”
明舒等的就是宋长亮这句话。
“是,下官领命。”
取出黄符,迅速布了一个阵——但只是装装样子,她一将还阳珠压下,也等于关闭了冥界阴气涌出的通路。
众人立刻觉得阴风似乎小了些。
“焦大人,本官需用阵压下亡魂的阴气,请你带路,告知三条大河祭祀河神具体地方。”
也不管焦成贤答不答应,明舒紧接着对楚青时道,“世子,再借您那几位水性好的下属一用。”
最后对宋长亮道,“宋大人,阵法只能暂时压制亡魂戾气,如果不能彻底化解他们的怨气,他们终究会破阵而出。届时亡魂第一个要找的就是焦大人,也定会伤及无辜百姓。”
宋长亮皱眉:“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化解?”
明舒指了指阴沉沉的天:“要下雨了。冤魂死于水,也必将用水反噬。”
宋长亮神色一变。
明舒淡淡道:“既然那几十个孩童可以为了朔州乃至涌、武、青三州的几百万百姓献祭肉身与魂魄,‘鞠躬尽瘁’的焦大人为何不能为了几百万百姓舍身成仁?”
未等宋长亮说话,明舒留下一句“下官去忙了”,便领了楚青时的手下,先在曲江的祭祀之处布阵。
一边,傅直浔的目光时不时地掠过焦成贤。
焦成贤脸上的表情惊讶又害怕——但,浮夸了。
傅直浔心中哂笑,演技还是差了些。
不过很快他的眸光便冷了下来。
焦成贤竟没藏好对明舒的杀意。
*
是夜,本着先下手为强的策略,明舒和傅直浔打算潜进州牧府,入焦成贤灵台,直接探他接下来的计划。
但是,两人竟连州牧府的墙都没翻进去。
明舒盯着一层层的护卫,低声问傅直浔:“轻功是不是不太行?”
傅直浔沉默了下:“这种情况,只能用刀。”
杀人?明舒断然阻止:“不能打草惊蛇。”
傅直浔觑她:“你的风水术呢?”
明舒指了指那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颇有些无语:“你让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布阵啊?”
傅直浔想了想:“遁地行不行?”
明舒直接回了他一个白眼:我是风水师,不是穿山甲,谢谢!
两人把整个州牧府都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个能潜伏进去的缺口,只好铩羽而归。
回到行馆,明舒在房间布阵,傅直浔问她:“你怕焦成贤来杀你?”
明舒实话实说:“按理说不会,我毕竟是朝廷四品官员,焦成贤又身负重任,杀了我定会节外生枝,焦成贤大抵会选择暂时忍让。不过——”
她话头一转,“也不好说,我不了解焦成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傅直浔点了点头:“正常来说,不会。不过如果祭祀之事非常重要,他会动手。但不是杀你一人,是把行馆里的人全杀了。”
明舒愕然一惊:“他这么胆大包天?”
傅直浔:“杀人灭口啊,自然是得把知道真相的人、有威胁的人全部灭了。”
见明舒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他弯了弯唇角,“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了。”
明舒收了吃惊表情:“没你在,我也死不了。”
傅直浔剑眉一挑。
明舒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道:“除了杀人,你觉得焦成贤会如何反击?”
傅直浔略一想:“眼下对焦成贤而言,最重要的事是继续祭祀。”
明舒明白了:“所以他会在祭祀之事上做手脚?”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在外面喊:“下雨了。”
明舒一愣,白日她为了吓唬众人,称“冤魂死于水,也必将用水反噬”,晚上真落雨了?
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她疾步走到后墙临水的窗边,刚一打开,几滴豆大的雨水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傅直浔也有些意外:“你干的?”
明舒摇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不对,这两日我算过,不会下雨。”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焦成贤干的?难道他要坐实他拿人命祭祀遭亡魂反噬的说法?”
傅直浔沉默许久,唇角噙着一抹凉薄的笑:“不是。我大抵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
雨越下越大。
四更天,行馆里所有的官员都穿戴整齐,等在厅堂。
身披蓑衣的护卫匆匆赶来,向宋长亮汇报朔州境内三条河流情况:“黄河和曲江暂时无恙,但济水的水量越来越高,楚世子的五千兵马已赶去加固堤坝。”
宋长亮眉头紧蹙。
明舒心中也很纳闷,傅直浔跟她详细分析过三条河流的地理状况和防洪措施,按理说,最不可能崩的就是济水,怎么会……
“灵微真人,你白日不是设了阵,压制了亡魂的戾气吗?为何还会下这么大的雨,济水水量又暴涨?”
明舒微微抿了抿唇。
果真如傅直浔所料,宋长亮先问她的罪。
于是,明舒按着两人的计划,镇定道:“下官也说过,以阵压制亡魂戾气治标不治本。为今之计,除了加固堤坝,还得加紧遣散百姓。”
宋长亮虽有些迂腐,但能做到工部尚书,也并非无能之人。
这个节骨眼上,的确不是问罪的时候。
他不满地看了明舒一眼,去安排遣散之事了。
明舒想了想,当着众人的面,对傅直浔道:“傅大人可熟悉济水及其周边的地形?”
傅直浔颔首,装作委婉道:“来之前通读过朔州山川志,不敢说熟悉,但大致辨认没有问题。”
“请傅大人随我同去济水,我试试能否以风水之术,助守坝将士一臂之力。”
“是。”
两人冒雨出了行馆。
明舒叫上傅直浔,跟她让清虚和陈恩一起行动的理由一样,保平安。
既然清楚焦成贤想要杀她,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天还黑着,不少屋子里的灯却都亮了。
更夫敲着锣跑过,口中大喊:“济水要决堤了!济水要决堤了!”
街上很快一片乱糟糟。
明舒起初还以为是宋长亮让人这么做的,目的是让百姓离开。
可她很快便否认了这个猜测,因为没有楚青时的将士来执行后面的遣散之事。
那么只能是焦成贤做的。
见一众百姓惶恐不安,跟无头苍蝇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明舒忍不住问傅直浔:“焦成贤究竟要干什么?”
傅直浔压低声音说几句,明舒愕然。
“所以,不管今晚济水决堤也好,不决堤也罢,焦成贤都会达成他的目的。”傅直浔指着外面的混乱,冷声道。
明舒盯着傅直浔,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明白傅直浔为何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跃成为宰辅了。
焦成贤如此狡猾的心思,在他面前,竟跟透明一样。
论对人心的掌控,她远远不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