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喀什，民宿老板娘就找姜南告状，说倪女士打电话和人吵了一架，听起来还很激烈。
吓得姜南把老太太按住，当即测了一回血压。
血压正常，姜南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埋怨：“又不是不晓得自己的身体情况，还吵架？和谁吵，你亲戚？”
倪女士慢条斯理收拾血压仪，语气平静：“为什么吵架，这就要怪你咯。”
姜南疑惑。
倪女士斜睨她：“有个民政局的小朱跑来找你，你不在，倒是让我听了好一出大戏。棒打鸳鸯这么精彩，你怎么不同我讲？”
姜南皱皱眉，这才想海力帕祖孙和吕珠珠。
她下意识观察老太太，却见老太太一脸平静，不像会触景伤情。于是她把王丽后来提供的线索，委婉地讲了一遍，只是避开了阿米尔和古丽这两个名字。
“所以你是觉得我会听了又会犯病？”
“别说得这么奇怪，我是担心你的血压。”
“血压？稳得很，天天都吃在药。”倪女士忽然笑起来，“违反纪律谈恋爱？这还真是我年轻时候能干出来的事。勿用这样小心翼翼瞅着我。虽然记不清了，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讲，我的阿米尔不是扎在我心里的刺，他和古丽都是我的骄傲。”
姜南刚松一口气，又听她埋怨：“这些事你应该早点同我讲呀。这样我同那个老头子吵架，不就更加理直气壮嘛。哎，你问问民政局那个小朱，还要不要帮忙做思想工作啦？我还有好些话可以讲。”
“人家叫吕珠珠。”姜南掐着眉心揉，“你千万不要再去做思想工作了。不考虑你的血压，也要考虑海力帕大爷的手艺还没传承呢。”
倪女士不理她，只兴致勃勃计划要怎么帮苦命的小鸳鸯。看她这么有精神，姜南倒是真的笑了。
两天后，姜南接到古丽努尔的电话。姑娘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裹挟着高原特有的电流杂音。
“格力木大爷他记得！那年夏天，兄弟团场的演出队来过托云牧场。有个姑娘唱了《茉莉花》。对，是茉莉花没错。因为他喜欢的女孩子，名字叫做阿依古丽，就是月亮花的意思。唱歌的姑娘告诉他们，茉莉花就像月亮花一样洁白美丽。”
姜南激动地握紧手机：“哪一年？”
“大爷记不得数字，只记得那年我国第一颗卫星上了天，邮递员专门带着人民日报来念给牧民听。”
姜南默默记下这一条，又问大爷还记得什么。
“大爷说，演出队只待了三天就走了。那时候还有几个半大小子骑着马去追，一路追到塔县牧场。”
“塔县牧场？”姜南皱眉，“塔县没有兵团的牧场吧？”
“我也说没有。格力木大爷说有，还说那边的山更高，路更难走。”
通过结束后，姜南立刻打开搜索引擎。
第一颗卫星上天是一九七零年的四月。那时候，倪爱莲正是四十五团的演出队成员。
塔县牧场，在网络上却全无痕迹。
“还有个塔县牧场？”霍雁行这个疆三代也毫无印象，“给我点时间。只要真的存在过，就一定能查到。”
当天晚上，他打来电话：“塔县的确有个老牧场，只办了几年就撤销了。其实《三师发展简史》那本书上提过一句，名字不叫塔县牧场，叫红沟牧场。”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从小跟着我爸跑塔县，两爷子加起来，还不如王教授知道得多。”
姜南也记得那位专门研究新疆屯垦历史的王教授，当初正是他帮忙，才能查到倪女士初到新疆时的分配去向。
“王教授怎么说？”
“这个牧场存在时间太短，他手头资料也不多。位置大概在塔县往红其拉甫的方向，当初就是为了守国门办的边境牧场。海拔很高，条件特别艰苦，所以七零年半场，七六年就撤销了。”
“七六年？”姜南呀了一声，“老太太回上海就是七六年。”
“我问过王教授，他说没有必然联系。当年牧场撤销以后，除了吸纳的当地牧民，职工都分散去其他团场，不可能放知青回城。当年政策很严格，只有重病、残疾，或者家庭特别困难的可以申请回城。”
“老太太是私自回城的，当了很多年黑户。有没有可能当时牧场撤销，一时管理混乱，她才有机会离开？”
说到这里，姜南突然意识到，她还不知道倪女士为什么要私自回城。
年轻的倪爱莲积极追求进步，在不同团场都做出成绩。明明是那样热爱这片土地，为什么会变成逃兵？
是被学生背刺伤了心？还是不甘心“控制使用”？又或者，那个红沟牧场发生过什么，磨灭了雄心壮志？
那场曝光风波后，她澄清了真相，挽回了舆论，同倪女士相处得更加融洽。两个人却从未认真聊过那段往事。老太太不提，她不问，就像那是一道不可触碰的伤疤。
也许应该找机会和老太太聊聊。
“姜南？”霍雁行的低唤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塔县的朋友说，那一片有些废弃的建筑，应该是牧场旧址。你想上去看看吗？”
“去！”姜南毫不犹豫。
两天后天气晴朗，他们重返帕米尔高原，沿国道314一路南下。在两个村子之间的山口，越野车拐上一条碎石路，又颠了半个多钟头，才来到当年需要骑牦牛翻越的冰达坂。
四野苍凉，白雪覆盖的山脊上，一点红色遥遥瞩目。
“红沟界碑。”霍雁行说，“还记得阿布拉江大爷的传家宝吗？那就是。”
姜南跳下车，强烈的雪地反光让她不得不抬手遮挡。在霍雁行的提示下，她在雪坡上找到了那条通向界碑的羊肠小道。很难想象修路之前，牧民和边防战士是怎么把界碑树立起来的。
“界碑的西南方就是红沟。这条巡防路线很重要，也很凶险。除了牦牛，什么交通工具都用不了。”霍雁行说。
他们要找的老牧场，则在界碑东面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