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木清欢与那鱼贩正攀谈着,方才无声离开的江言这会儿又走了回来,手里还提溜着几条从另一个刚收拾回家的摊贩手里拿来的死鱼。
“师妹来瞧瞧这个。”
木清欢闻言转身,又取了银针挑起条翻肚的草鱼,下一瞬那鱼鳃渗出的靛蓝黏液就滴落在青石板上,霎时晕开了一滩深色的纹路。
“鳃丝淤紫,眼泛浊斑——这是脏腑积毒之兆。”
江言蹲在褪色的渔网堆旁,白鹿皮手套又重新戴上,伸手捏着另外那条僵直的鲈鱼仔细查看了一番:“鱼胆溃烂如泥,肠壁附着朱砂色结晶。”
他突然掰开鱼嘴,恍然间好似想起了些什么:“鱼鳔胀如鸡卵,胆水外溢。再看这齿间黏丝!那日咱们在员外府上看见的卷宗里记录的病患,舌苔上便有相似的赤膜!”
鱼贩在叼着黄铜烟锅站在一边,听得简直云里雾里的。
他将最后几尾活鱼泼回江中,笑着道:“二位贵人这般验法,莫不是尚膳监派来查贡品的?”
方才他们买鱼的时候也不过只看看新鲜与否,怎的这会儿,连银针都使上了?!
那鱼贩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第二次这般询问,木清欢赶忙拍了拍手重新站起身,开口问道:“哦?老丈为何方才一见面儿时就说我们是宫里人?可是......先前见过相似的人来此处?”
鱼贩就着暮色擦拭秤杆,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豁牙:“码头混了三十年,什么人物瞧不出?上月廿三,收摊前来了个戴竹笠的郎君。”
他一边说着,还用烟杆指向了西天的残阳,“那日也是这般火烧云的时辰。”
“又如何见得是宫里出来的?”
“我也就那么一说,只是那人穿着也着实不像是普通人家。外头罩着粗麻短褐,可弯腰挑鱼时——”
那鱼贩生怕说不清楚,忽然扯开自己衣襟比划,“露出的里衬料子日光下泛着云锦纹呐!”
江言见木清欢面露疑惑,沉声为她解释道:“云锦乃是御贡之物。”
“可不!我那时候就寻思,这人定然是个官老爷家的。”
那鱼贩从腰间摸出个油纸包,“那郎君包鱼用的废纸,我瞧着金贵没舍得扔。就揣怀里装些铜板子用。”
展开的纸面上,朱砂印着半枚模糊的鹤纹。
“这红戳子,跟醉仙楼年节时装的御酒坛子上一模一样。”
江言眯了眯眼,指尖抚过鹤纹:“太仆寺的贡品印记。”
“贵人好见识!”
老张头将油纸仔细折好又放回了衣襟里,“前年端阳,县太爷给宫里进献龙舟鲜鱼,装鱼的冰匣上就贴着这般红戳。”
他想了想,又一拍脑门,“哎呀,差点忘了这物!”
那鱼贩返身在后头的背篓里翻翻找找,又拿出了个藏蓝色的布袋子。
“那郎君将我这一摊子的鱼都包圆了,给银子也爽快,直接将碎银连着这布兜都丢给了我。前几日拿去铺子里一问,这料子的竟能卖个三四十文呢!”
江言听闻,伸手接过仔细查看着,翻开的夹层里,金线绣着只振翅仙鹤,鹤喙却衔着枚黍米。
“太仓署的印记。”
木清欢与江言对视一眼,双双心中有了数。
她谢过那鱼贩,转头对着江言指了指那地上的死鱼:“这些都带回客栈去。”
那鱼贩听后简直傻了眼,赶忙摆手,“贵人,这、这死鱼可不兴吃啊!我瞅着那模样,同原先在河里翻肚皮的像是一种......”
可谁知,木清欢却对着他颇有深意地笑了笑,“无事。我们要的就是死鱼!”
......
暮色渐浓,桃源县的街道上只剩下了些脚步匆忙的归家客。
木清欢带着手里提溜着两篓子鱼的江言前脚刚回到客栈,便听得门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来得正好!这位是巡抚张大人。”
傅辉上前几步,对着木清欢与江言二人介绍那坐在屋内的人。
张巡抚的湖蓝官袍在暮色中泛着云纹,腰间羊脂玉佩却系着条不伦不类的金线络子,看着颇有种暴发户的滑稽感。
木清欢垂眸片刻,赶忙又笑着上前问礼:“民女见过巡抚大人。”
张廉的目光在木清欢身上扫过,眸中闪过了一丝意外,似是没想到那传闻中的神医竟这般年轻。
他抚了抚须,一开口那嗓音便像是浸了油的丝弦一般,“听傅老说,木娘子医术精湛,擅解奇毒。不知,这桃源县的怪病......木娘子有何见解啊?”
木清欢一愣,一下子也没搞懂这人语气中的理所当然究竟从何而来。
她都没开始给人瞧病的,怎的上来就问自己打算怎么办?
“巡抚大人,民女今日方才到达桃源县,还未去查看那些患病的农人呢。”
张廉闻言顿时一愣,睁大眼睛看向傅辉:“哎不是,傅老你没将那卷宗给她过目吗?”
傅辉点了点头,如实道:“几卷都瞧过了。”
“那......”
张廉还想再问,就被木清欢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话,“巡抚大人,依民女看来,府衙请去的医士所写的那些个脉案......还不如不看。”
张廉一时间也没察觉到木清欢语意中的嘲讽,只沉思道:“桃源县闹出怪病已经快有一个月了,我们寻了好几批医士,都诊不出病根,那卷宗,想来倒是也无甚参考。”
木清欢摇摇头,“倒不是因为这个。只不过......原先他们全然查错了方向罢了。”
“你说甚么?”
张廉微愕地看着木清欢,不知她怎的从卷宗里记录的那些便得出了这么个答案。
那些医士可都是四方乡绅举荐的,若论本领,应当也不差才对。
木清欢将竹篓里的死鱼拎至桌案上,鱼尾在桌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湿痕。
“大人请看这鱼。这是方才我与师兄去码头河边查看之时,从鱼贩手里收来的。据他所说,此鱼捕获的水域,距离病患最为集中的西溪村不过半里地。”
木清欢重新拿出银针,用尖挑开浑浊的角膜,“鱼目瞳仁涣散如絮,正是《脉经》所言「毒入厥阴」之兆。”
张廉正想好生看看,湖蓝袖口却不慎沾上星点黏液,又听得木清欢说的「毒」,他顿时皱眉后退半步。
“若本官没记错,医案记载,病患皆是舌苔厚腻、脉象浮数。医士们最终诊为分肝风暑湿...”
木清欢与这半点不懂医之人简直半句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她叹了口气耐心解释道:“暑湿之症七日可退,若是肝风......如何会咳血?”
木清欢取来小刀剖开鱼腹,暗红的肝叶坠在卷宗上,“桃源县病患咳血逾月,眼睑泛青——”
她指尖点在桌面不耐地敲了敲,“这与您批阅的脉案里「目赤面红」的记载,可有半分相符?”
江言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又适时递上熏了苍术的帕子:“更蹊跷的是,病患皆厌甜食。若真是暑湿,当嗜甘润之物。且眼下都到了这个时节,何来的暑热?”
张廉见这二人两面开弓,转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中顿时疑惑不解,“可这鱼的症状,如何能同病患相较?”
木清欢却不以为然,“那敢问巡抚大人,可有亲眼见过那些患病的农人?”
“本官身为一方巡抚,必得亲自督促诊疗,自是见过那些病患的。”
“既如此,那大人可曾见过一个病患,眼仁赤红?”
张廉顿时沉默了。
他坐回椅子上低头思考了片刻,突然惊得双眼瞪大,“依你的意思,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