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处置起外伤来,基本不顾及着病人的痛楚感受,也便只有数年前为楚念旬刮骨疗毒之时,才破天荒地用了一次麻沸散。
他利落地用银刀挑开那已经被划开了一小道口子的伤处,带着腥味的黑色脓血渗出的刹那,木清欢眼疾手快地用手里准备已久的银针准确封住了周围的要穴,又取来布巾轻轻将那脓血擦拭干净。
相比起方才她与江言的互相试探,此情此景便是难得一见的两位医者心照不宣的默契配合,全程竟连一句交流都无。
这一幕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来,只怕是要误以为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故交了。
“烦请夫人备七钱地榆炭、三两马勃孢子......”
江言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楚念旬的伤口,一开口就不自觉地有了些许原先治病之时的颐指气使。
木清欢眨巴着眼看着他,并未动作,倒是引得江言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而这一瞥,江言才意识到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又有些惴惴地看了看楚念旬,心中打鼓。
——这好歹是将军夫人,他方才下意识地就将她当成药童了......
可木清欢在意的却并不是江言的态度。
她乜了这人一眼,凉凉道:“江医仙怕不是把这小小破屋当成太医院了?”
这山中虽说能采摘到不少药材,她如今在河丘村的那两亩地里头也种植了一些,可要说这马勃孢子,还需得在封闭环境内才好种植,这人当她这儿是药园子能随便采的吗?
木清欢转身从橱内拿出一个小小瓷瓶,里头是她前一阵子做的药丸。
“用这个吧。当时夫君的眼疾便是吃了小半月这药才褪的毒。”
这年头的人吃药,多半都是煎煮后直接喝汤药,只有那些个怕苦的娇滴滴富家小姐,才会花大价钱去请药铺制这种成品药丸。
江言倒是知道如何做这种蜜丸,可他向来不甚在乎药方是否适口。
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在他看来,病人就该有此等觉悟。
因此当他听得木清欢说,原先楚念旬都在吃这种小小的药丸之时,心中不免诧异了一番。
江言伸手接过,将药丸倒在掌心,凑近桌上的油灯想要仔细端摩一番,就又被木清欢一把抢了回去。
“江医仙要偷师,也不急于一时。夫君的伤口还在渗血呢......”
“......”
江言总算是不敢再造次,心中却泛起了嘀咕。
他家将军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这么一位太医令小祖宗?!
虽说她的手法瞧着并不十分娴熟的模样,可配的药确实别有心裁,乍看似乎有些胡来,可若细细一想,却又能将那绝妙的配比洞悉一二,窥得一丝她独有的破病之法。
实乃......神人!
木清欢见这厮已经安分了不少,这才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突然开口道:“那么,接下来就请江医仙说说,为何那日在府城要尾随我吧!”
江言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就看向楚念旬,却见他此时也定定地瞅着自己,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神色。
江言赶忙拱手,“夫人恕罪。我初到江南,便已听闻此处深山之中藏了一位神医娘子。既同为医者,自然好奇心甚......不曾想,竟叫夫人误以为是那登徒子,是我思虑不周了。”
这话点到即止,既将木清欢捧得高高的,又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一番他为何会行那等非君子之事。
木清欢突然灿灿一笑,“登徒子倒是不至于,我原先只是怕......你也同那些拿着「不举之症」来找我问诊的人一般,想要逆天而行了。”
江言脸上顿时一片火辣辣的,头一次领教了木清欢的毒舌后,心中便打定主意往后再不能招惹这将军夫人。
木清欢也没撵着他不放,毕竟这江言,她在嫁与楚念旬之前还真就曾听那铃医说起过,可谓是早有耳闻。
这么一个人,又是自己的同行,往后学术交流什么的,倒是近水楼台。
炉上煎药的瓦罐慢慢传来沸响,木清欢看了看火候,正要取了布巾去将那瓦罐端下。
屋外飘来的一阵气味,倒是叫她还未上手就先皱了眉头。
木清欢闻得鼻尖的一阵阵浓郁血腥,不悦地端起铜盂,将里头混着药渣的水泼向窗外。
“哎哎!老子的美髯!”
外头传来一阵怪叫,霎时间暴露了那躲藏之人的位置。
木门打开的刹那,韩律扛着一个血人站在了外头。
他探着腰正想走进,却被手里拿着银剪子的木清欢重新逼出了门外。
“莫要进屋!一身腐臭,莫得脏了我好不容易得来的药!”
韩律看着那抵到胸口的闪亮亮的剪子,摸着后脑呵呵一笑,露出了他两排招牌似的大白牙。
“好辣的娘子!将军何处捡来的?”
斜眼间,见楚念旬面露不虞,又赶忙丢下肩上尸体,拍了拍衣裳,老实站在了门外边。
“头儿这新伤添得秀气,莫不是甚么闺房乐趣?”
韩律话音刚落,从头顶的房梁上便突然跃下一个人,差点打翻了放在桌上的雄黄酒坛。
木清欢只觉得头都是大的,这一个个藏头露尾的家伙,真是糟心!楚念旬那上房揭瓦的本事,指不定就是跟着这群人学坏的!
“听了半个时辰的墙角,二位不嫌那墙砖硌耳?”
韩律见这儿竟还有好酒,从窗外伸了胳膊就抄在了手里,闷头灌了一口。
“这小娘子比老陈的剑还利!酒也是好酒!”
木清欢冷冷睨了他一眼,“这雄黄酒你再多喝一口,便是多挨江医仙百针怕是都救不回来。”
韩律悻悻放下那酒坛子,又小声嘟囔:“便是没喝,他也不见得能救......上回我说在止血散里加点珍珠粉,这书呆子非说......”
“《海药本草》有言,珍珠粉需牡蛎汁调和,否则遇血成痂反而阻碍愈合。”
江言总算是帮楚念旬处理完毕了那伤处,取了干净布条轻轻擦拭着银刀,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木清欢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倒是认真看了一眼刚从房梁上跳下的陈重威。
“陈小将军也请移步屋外吧,便是动手,你那四尺大刀在这里头也摆不开阵仗。”
陈重威一愣神,倒是听话地走了出去,口中却谦逊道:“夫人唤我陈三便是。”
他入营时间最晚,可混迹多年,也当上了亲卫营校尉,按理说,一声「小将军」倒是当得起。
只不过在楚念旬这个主子面前,他却万不敢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