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殿。
琉璃金瓦上还凝着些清晨的露珠,红墙外头五更天的梆子声已然惊起了檐下台阶上的一群麻雀,飞跃那砖石上跪着的乌压压一群人的头顶,翻过红墙往外面而去,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而这群朝堂官员之中,刘显顶着两个黑眼圈正跪在汉白玉阶前,他百无聊赖地理了理孔雀补服,又偷偷看了一眼那正拿着笏板滔滔不绝的官员,索性眯起了眼睛开始打盹。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他抬眼望了望大殿之中的朱红色蟠龙柱,便忽然听见身旁的兵部尚书开始猛打喷嚏。
刘显转头看了他一眼便挪开了目光,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
这老头平日里就爱在朝服上熏那劳什子的幽州沉水香。这香遇火熏则甘甜安神,可若是遇上秋露,那便是妥妥的刺鼻醒脑。
也不知齐王将这贵重的香赠与他,却不告诉他用法究竟安的什么心。
刘显也懒得去管这些沆瀣一气的人之间的各种明争暗斗,如今只当个笑话看,权当是每日娱乐了。
可正当他准备往自家大哥身后藏一藏好继续假寐之时,那唱念公公尖细的声音顿时就叫他一个激灵没了睡意。
“宣——太常寺卿刘显觐见!”
刘显赶忙蹦起身,还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膝盖,颠颠往正殿而去。
那唱念太监正恭恭敬敬地将刘显往里头引,耳畔就被一阵劲风刮过。他赶忙回头一看,便见刘显一个蹦跶踩到了湿滑的地砖,险些一头栽倒。
“哎呦太常寺卿大人......”
他正欲上前搀扶,便见刘显迅速稳住身形,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金銮殿,带起一阵风。
“臣刘显叩见陛下!”
刘显的声音在殿中朗朗回荡着,而上首的龙椅之上,公孙毓正歪在软垫上,随意地挥了挥手,“起吧。”
“刘爱卿这腰弯得比上个月工部新修的拱桥还标准些。”
“嘿嘿!”
刘显起身后,将笏板重新拿在手里,站得笔直正等待皇帝问话,余光就瞥见了上头的龙椅坐垫上竟还摆着一个瓷碟,里头仿佛是些糖渍梅子。
察觉到皇帝这会让也盯着自己瞧,刘显赶忙撇看视线,装作方才什么都没看见。
公孙毓这才面露满意之色,缓缓道:“说说吧,此番在涧西府的差事办得如何?”
刘显赶忙躬身一鞠,大声道:“托陛下洪福,此番涧西府桃源县李家村三十七户村民,如今已经疫病全除。”
“嗯。”
公孙毓像是一点都不意外一般,喉间哼了一声,便道:“太医署的奏折朕已经阅过,说是你们到了桃源县的当日,那些村人的病便已然痊愈。既如此,你不早些回来,偏生要在外头浪半月有余!以为朕不会扣你俸禄吗?”
刘显睁大眼睛看着上首的皇帝,满脸的不可置信。
——天地良心啊!他此番前往涧西府要查的事情,不是这皇帝亲口吩咐的嘛?!怎么到了这会儿就装得一点不知情呢?!
刘显正要争辩,便看见公孙毓的眼神带着几分警告的味道,到了嘴边的话又变了变,连忙大呼冤枉,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陛下,这疫病虽解,可为了防止病情反复,臣等这才在涧西府停留了数日啊!臣的俸禄原本就只够吃饭,若是再扣,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啊!陛下明鉴......”
公孙毓简直要气笑了,可也不欲在这金銮殿上听他耍嘴皮子,只瞪了刘显一眼便顺着他的话说道:“那桃源县现如今情况如何?”
“回陛下,太医署带去的药材已炮制入库,并交由巡抚张大人分发给百姓,如今已过去月余,想来应当已经大好。”
刘显说着,眼睛突然滴溜一转,见公孙毓没有打断他的意思,赶忙继续道:“此番桃源县疫情得解,全仰仗张大人寻来的一位神医。涧西峭壁有种野草名为「狗尾欢」,配晨露可解百毒,那位神医将此物入药,配制出了解毒散,不过数日之内便控制了病情。”
刘显话音刚落,身后早就蠢蠢欲动想要上前喷一嘴的兵部尚书王邈便手持着笏板出列,冷着脸道:“刘大人这话说的,治病岂是儿戏?且不说此物原先从未听过,能否入药还有待考证,太医院此前奏报,此疫需七种珍稀药材,涧西府库银不足万两,莫非那神医还能点石成药不成?”
刘显闻言,毫不示弱地就怼了回去:“王大人的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这太医署的奏折是直达上听的,您却连里头写了哪几味药都知道得这般清楚。”
王毓被噎了噎,暗地里悄悄看了一眼上首的公孙毓,见他面上一副看热闹的表情,似是没有要追究的意思,这才定了定心神回道:“刘大人说的哪里话,桃源县疫病所涉三十余人,我们虽高坐庙堂,却也当时刻挂心百姓。”
“好一个挂心百姓!”
刘显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冷笑道:“上回在朝上,王大人可是有多远躲多远。既然心系,为何不主动请缨带人去赈灾呢?”
“你......!”
王邈显然没料到刘显会这般毫不顾忌同僚情面就将话当着圣上的面宣之于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就想要找公孙毓告状,可余光却瞥见身后又有一人出列,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会儿走上前来的人却是新任的监察御史李恪。
刘显一早就预料到了他此番回京述职必定会遭到齐王党派之人的各种刁难,可却不曾想这新任官员不过年初上任,如今竟也归为了齐王一派,顿时就觉眼下将所查之事赶紧上奏给皇帝是多么地迫在眉睫。
李恪上前几步,腰间的玉带钩撞得叮当作响,“刘大人这是将钦差一职当成什么了?仅凭一个不知何处寻来的江湖郎中的说辞,便将一整个村子村民的性命交由他之手,这若是出了意外,刘大人身为太常寺卿又如何向百姓交代?”
刘显皱着眉头勉强听完他这一番话,就差没拿手里的笏板直接往李恪的脸上招呼了。
他也懒得再同李恪斗嘴,直接从怀中扯出了太医署的一众医官们写的细录,对着他挑衅般地晃了晃:“就凭她在咱们之前就治好了这些人,本官就信她的医术。术业有专攻懂不懂?王医正与李医正将所有脉案与药方都一一核对过,到了你们口中却成了玩忽职守,视人命如草芥。也不知是何人太庙祭祖的前一日还喝得伶仃大醉,险些误了大事儿的,反倒在这儿教训起了旁人来。”
刘显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瞥向了刚退下的王邈。
这会儿眼见着李恪面上的表情明显愣了愣,又再接再厉道:“且你们口口声声都说这疫病不好治,又是何原因?可是早就知晓是什么由头引发的,才知非正常手段不可治?便是不信那位神医所说,那太医署几名医正总不会将治病当儿戏吧?他们如今对那神医的手段都赞不绝口,你们又凭甚来指手画脚?难不成本官离京两月,你们一个个的都摇身变成了医术圣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