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霜知道董凉这次回京来势汹汹,却没想到她居然敢嚣张到这个地步。
登基大典几日后的宫宴上,就属董凉的动静最大。
董凉是先帝封的大将军,常年混迹于行伍之中,是个武人,生得手脚粗大,她嚣张惯了,就连在宫宴上也毫不收敛。
“倒酒啊,还愣着干什么!”
董凉将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声音很大。奏乐的声音渐渐小了。
众人纷纷看向她。
皇帝低头品茗,面色平静。
董凉像是感觉不到一般,声音依旧很大,对着宫中的侍从各种差遣,随意至极,即使后来皇帝冷了脸色,她也毫不在意继续我行我素。
不过是一个胡人生的杂种,这大安的江山还得靠着她董凉才能稳固呢。
董凉脸上泛着红晕,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站起身来,捧着酒杯一步一步向端坐上首的皇帝走了过去。
“琼浆玉露,臣下不可独享,臣今日将它献给陛下。”
皇帝面露难色。
阿霜起身劝解道,“陛下身子不好,不能喝酒。”
“大将军,还是算了吧。”
董凉看都没看阿霜一眼,王家的赘媳也配和她说话,她高声道,“怎么,陛下连臣敬的酒都不肯喝吗?”
她上前一步,将酒举到皇帝的唇边。
虽然看着醉醺醺的,但董凉眼中一片清明,她千杯不醉,几杯烈酒怎么可能把她灌醉,她知道此时一定有人腹诽她太过嚣张,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她的兵就停在郊外,只要她振臂一呼,随时可以起事,王太师那个老东西还想借着这个小皇帝制衡自己,做梦!
要不是怕别人打着勤王的幌子进京,她早就动手了,她如今就是在试探小皇帝对她的容忍度,只要她不敢吭声,自己就能明目张胆地往前进一步,挤压她的生存空间,直至最终将皇位都完全侵蚀。
她猛一用力,将酒杯往上一抬,辛辣的酒灌入皇帝的口中,皇帝躲避不及,衣襟被酒液打湿,她躬着身子接连咳嗽了几声,脸被呛得通红。
酒杯落地,丝竹之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
王太师冷眼旁观。
阿霜上前一步,“陛下,您没事吧。”
“没事。”被羞辱到这种程度,皇帝居然摆了摆手,云淡风轻道,“朕没事。”
“只是可惜,这美酒洒了。”
她身边的侍从会意,斟上一杯酒递了上来,皇帝接过,对着董凉遥遥一敬,“朕敬大将军一杯。”
她垂下眼睛,仰头喝下。
随后告辞,“朕不胜酒力,先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阿霜知道,皇帝看似忍气吞声,其实已经起了杀心。
因为转身那一瞬,她看董凉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她也确实该死。
一月后。
阿霜站在桌前,低着头,向王太师汇报道,“母亲,收到宫中内线传来的消息,陛下刚刚给大将军赐了车马、衣服、乐县、朱户、纳陛、虎贲、斧钺、弓矢、秬鬯。”
“加九锡?”
王太师猛地站起来,她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给董凉赐九锡。
九锡,是帝王赐给诸侯、大臣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表示最高的礼遇。?
董凉近来越来越嚣张,皇帝却忍气吞声,懦弱至极,简直乖顺到了极致,完全不像一个皇帝,她以为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没想到她居然会给董凉这般超规格的待遇。
董凉是先帝敕封的一品大将军,现在又得新帝加九锡,未来是不是要冠十冕,让她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干脆把皇位让给她得了。
“不仅如此,陛下今夜还打算召大将军入宫。”
“什么?还要召她入宫?”
也许是近来皇帝对董凉太过顺服和倚重,王太师也忍不住动摇了。
她心想,难道皇帝顶不住压力,真的要禅位给她了?
王太师被自己的猜想吓到了,她惊得手都在颤。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得调整自己的计划了。
总不能让这大好的江山落入董凉贼子的手中。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太师,有人要见您。”
“进来。”
她身边伺候的侍从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了进来,侍从道,“太师,她说她是从宫里来的。”
“哦?”
王太师的神色不由认真了几分,她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你可有证据?”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正是皇帝的贴身侍从寒雪。
寒雪连连磕头,眼神灼热,像是在看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死死抓住王太师的衣角,“太师,求您救救陛下吧!”
“陛下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您一个人的身上了!”
王太师心中一喜,看来事情出现了转机,她敛住喜意,慈祥地将寒雪从地上扶起来,“慢慢说,别急,万事有我。”
寒雪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块写满了血字的布,
她流着泪将布递给王太师,“太师不知道,从几日前开始,董凉那贼子就对陛下多番逼迫,还拿微臣们的命相要挟,陛下逼不得已,只得写了诏书,赐她九锡,但那贼子仍不满足,竟想要更进一步。”
“陛下思来想去,觉得只有您才能救大安于水火之中,于是咬破手指,撕了衣服,写下一封血书,派我乔装混出宫找个机会把它交到您手上!”
王太师展开那封血书,上书:“董凉贼子,迫我禅位,朕不忍将大安江山拱手让人,然苦困于深宫之中……太师乃母皇旧臣,苦心孤诣……迎朕登基,忠心可鉴,望王太师相助,助朕杀贼……”
血书的落款处,正是谢飞光三个大字,上面还加盖了国玺。
王太师捧着血书,竟有些心动,心动不是因为皇帝在血书上承诺事成之后就重启丞相,她已经权倾朝野,何需丞相这个位置。她只知道,把董凉按下去,她就可以彻底把持大安了。
小皇帝倒有几分小聪明,但也仅仅只是小聪明,她只知道明面上嚣张的董凉是威胁,却不知道,迎立她登基,一直默不作声甚至看着像个老好人的自己也是威胁。
王太师郑重地将血书放进怀里,这封血书,能助她名正言顺地除掉董凉,也能在事成之后证明她的清白。
她的眸子瞬间燃起了名为野心的烈焰,一想到就要干掉董凉那厮登上无人之巅,她满脸都是意气风发。
她毫不怀疑其中有诈,一是因为她在宫中安插了探子,二是她可以确定皇帝身边没有任何助力,唯一的“助力”只剩自己。
黄昏之时,她带着精挑细选的亲信和身强力壮的私兵进了宫。
董府。
董凉正在对镜收拾着今日要入宫的行装,她的亲信忧心忡忡地凑上来,“将军,会不会有诈?”
董凉斩钉截铁地说道,“放心,不会有诈。”
帝王的臣服令她兴奋不已,浑身战栗,她这半个月以来的伪装成功麻痹了董凉。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她彻底冲昏了头脑。
她对着亲信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忘记上次的事了吗?”
几日前她和皇帝在亭中观舞,董凉故意屏退了随侍在身侧的亲信。
若是皇帝想要动手,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董凉的人其实都悄悄埋伏在不远处,只要皇帝的人动手,马上就能冲出来按住。
董凉就是想看看皇帝会不会动手,结果没有,那一日风平浪静,于是她彻底放下了心。
她无比确定小皇帝已经被她吓破了胆。
亲信还想劝阻,董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上两个人就进了宫。
董凉心想,等她登了基,也不会杀了小皇帝,反正她是异族血脉,不得人心,到时她就把她扔到关外,让她去找她的异族亲人,就是不知道还找不找得到,只怕早就死绝了吧。
皇帝派来的侍从在前面引路,董凉和两个亲信走在后面,宫道黑漆漆的,长长的一段,白天都有些幽深,晚上就更加如此了,饶是董凉,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些慌乱来。
她总感觉那截高墙的影子里藏着人,似乎一转眼就要跳出来将她制服。
直到有惊无险地走过那一段路,快到御前了,董凉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哼,自己吓自己。
眼看皇帝就坐在不远处,她加快了脚步,张口就要唤,“陛下……”
孰料就在这个时候,一堆手执刀斧的人从花丛里跳出来,将几人团团围住。
怎么可能!
皇帝身边伺候的人隔三差五便被董凉借故弄死一个,早已寥寥无几,宫中刀兵也早已被她收缴,董凉进宫和回家一样熟稔。
她哪里来的人手!
而且还是这么多人!
这就是冲着弄死她来的!
董凉奋起反抗,她虽勇猛无敌,但此处狭窄,施展不开拳脚,加上对方人多势众,她撑了一段时间就不慎被砍中腹部,她动作一滞,顿时铺天盖地的刀斧就砍到了她身上。
她躺在地上,努力睁着眼睛,她看清了被护在最中间的两个人的容貌。
一个是王太师,一个是阿霜。
董凉死不瞑目。
在彻底死亡的那一刻,她想起了还驻扎在郊外的姐妹们。
主帅死了,她们要么被招安,要么自行溃散。
真可惜啊。
她还记得自己说要入京搏一搏富贵时,她们没有一丝犹豫就追随在自己身后。
先帝驾崩,新帝即位,还是异族血脉,王太师盘踞京中,大安朝想要蠢蠢欲动的人不少,但只有她势力最大而且真正付诸了行动。
临门一脚却功败垂成。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