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霜明明心底恨得要死,面上却乖顺得像只兔子的模样,长嬴不由有些欣慰,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她总算有点长进了。
某一日,长嬴将阿霜叫到面前,“等过几天,你就去上清宗卧底吧。”
她不是命定的正道之光、仙宗魁首吗,长嬴偏偏要让她满手染血之后以卧底的身份进入仙门之首的上清宗,与她里应外合将它彻底覆灭。
师弟,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阿霜眼中骤然燃起希望的光芒,又飞速掩饰了下去,她强忍着激动应道,“是,师尊。”
幽冥宫,这个蛰伏多年名列魔道第一的神秘宗门,它所有的信息阿霜都一清二楚,她要带着妹妹去仙宗,为云中城申冤,捣毁幽冥宫的老巢,即使会赔上自己的性命,但至少能保住阿雪,阿雪是无辜的,她从来没有杀过人。
长嬴眼中带上一丝笑意,她果然还是那么天真。
她软了语气,像是一条毒蛇伏下身子,即将引诱猎物进入她的陷阱,“等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等过完再启程吧,师尊要送你一份礼物。”
礼物?阿霜有些惊讶,她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她这些年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极力打压,冲自己示好还是头一回。
她有些警惕地看着长嬴。
她这副样子,落在长嬴眼中竟意外地有些可爱,她的语气十分温柔,“虽然过去我们之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但你毕竟是我的徒儿,做师尊的哪能不为徒儿考虑。”
“这份生辰礼,师尊是真心实意的。”
毕竟,阿霜是她唯一的徒儿啊。
两日后,长嬴将她带到了云中城。
看着记忆中的那块牌匾,阿霜的表情一瞬间竟有些错愕。
她究竟要干什么?
长嬴低头,为阿霜摘去盖在脸上的面具,露出她苍白的面庞,“以后你就不用再带着它了。”
这是阿霜第一次在幽冥宫以外的地方不用戴面具。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着云中城的一切。在那次来自魔族的屠杀中,在乌遥的保护下,云中城侥幸留存了一些人,直到死去,她的法天象地散去,魔族禁锢阵法上的缺口才彻底消失。
经过一百多年的繁衍生息,云中城又恢复了从前的繁华,城民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街巷中熙熙攘攘,行人如织车马如龙。
“走吧,我们下去。”
两人从城楼上下来,挤进拥挤的人群中。
阿霜看着摊上随风转动的风车入了迷,她在幽冥宫的一百多年,除了杀人之外就只有杀人,每次短暂地外出执行任务后,马上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普通孩子见惯了的东西,落在阿霜的眼中却格外新奇。
“姑娘,要来一个吗?”摊主笑着问道,这一看就是个大主顾啊。
阿霜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摊上的其它东西。
她不是故意这样的,只是她已经习惯了不开口,她几乎不见外人,除了那些任务目标。
将死之人的话,她从来不会回答。
她看得入神,以至于卸下所有防备,只想短暂地沉迷其中,直到一个路人撞到了她的肩,她才反应了过来。
她袖中的刀悄悄出鞘。
却没料到那人连连后退,对着她说,“抱歉抱歉,是我撞到你了。”
阿霜神情一滞。
对面的人不是要跟自己拼命,也没有匍匐在地拼命求饶,而是给自己道歉,她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良久她才僵硬地开口,“抱歉。”
“是我挡路了。”
那人似乎觉得挺有趣,摆摆手笑着离开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阿霜才自顾自地转过身又往前走。
不知为何,那颗时刻浸泡在恨与泪中的心此刻竟意外地变得轻盈了起来。
她穿梭在街巷之中,路边一溜排开很多小摊,炊饼摊上刚出炉的饼还冒着腾腾热气,散发着麦香。
各种小吃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香,好香。
萦绕在周围的满是烟火气,而不再是血的味道。
阿霜脚步顿住,心中忍不住生出眷恋来,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她曾经拥有,现在却几乎要遗忘的生活。
长嬴拉住她的衣袖,阿霜警惕地回头,下一刻目光却直直落在她的手心。
是那个她看了很久的、小小的风车。
“送给你。”
长嬴笑着递给她,阿霜僵硬地接过,开口说道,“谢谢。”
尽管阿霜仍旧觉得长嬴不怀好意,但她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幸福的。
“开心吗,阿霜?”
阿霜点了点头。
长嬴笑了,那就好,开胃小菜已经上齐了,接下来就是正餐了,她骤然变得面无表情,手指向周围的人,她的语气依旧柔软,配上她的表情却显得格外阴森,“杀了她们吧。”
“你不是想去上清宗吗,只要杀了她们,我就放你去。”
长嬴近乎贪婪地注视着阿霜的面容,不放过脸上的任何表情,她想大笑出声,乌啼霜这个蠢货,不会真以为她会放过她吧。
怎么可能。
既然她已经身在地狱,那她就要将所有人都拖入地狱,尤其是阿霜。
骤然从天堂跌入地狱,刚看到了一点希望却又重新被打入绝望的境地,她就喜欢看到猎物以为自己即将逃出牢笼,却在逃出牢笼后又看到横亘在面前的是另一重更坚实的牢笼时的无措样子。
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上清宗是她的希望,而这些城民是她的母亲拼死护下来的。
只见阿霜愣在原地。
长嬴手里摩挲着阿霜送给乌行雪的小玉环,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她以为阿霜会犹豫,结果没有;她以为她的双眸中会跳动着愤怒的火焰,没有。
长嬴只看见阿霜的双眸骤然冷了,像一捧森冷的灰烬。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时,长嬴竟有些不寒而栗。
在这一刻,她竟有怕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孩子。
在长嬴的目光中,阿霜一言不发,直接拔出负在身后的骨刺,面色惨白地贯穿了言笑晏晏正要揽客的面铺小二,温热的血溅在她的侧脸上,仿若修罗。
以她的身手,血不会溅在她的身上,她是能躲过的,可突然她不想躲了。
反正到最后也是脏的。
她的身上染上了死亡的暮气,她抬起脸,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师尊,这就是你送给我的生辰礼吗。”
时隔百年,云中城再次空了,只是这次不一样,不是半空,城中没有留下一条活口,直接沦为了死城,鲜红的血从禁闭的城门中涌出。
接二连三遭到魔族屠戮,没有人再敢进入云中城,连停下来歇脚也不敢。
仙宗的驻扎弟子闻讯赶来,却只看到一个戴着面具浑身是血的黑衣女人踏着尸山血海从城中走出来。
自此,魔道杀星,彻底扬名,正式成为各大仙宗的眼中钉肉中刺。
屠城后的阿霜彻底变了,变得愈发冷血无情、喜怒无常,若说她从前对长嬴还有恨,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看长嬴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偶尔有恨,竟也像是浮于表面的浅显把戏,一种时刻用来提醒自己复仇的表演。
多年后的一个夜,长嬴梦到,阿霜提着一个人头径直闯入殿中,笑容僵硬得像是一个傀儡,殿外大雨瓢泼,电闪雷鸣,白光闪过的一瞬间,她看得很清楚,那个人头和她长了一张一样的脸。
阿霜面色苍白,她笑着说道,“师尊,还满意我送给你的礼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