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德贝的城墙厚重坚固,确实名副其实,足以抵御巨龙的侵袭。
希娜站在城墙下,俯瞰陡峭的悬崖,远处浪涛翻涌,拍打在岩石上碎成白色泡沫。即便是巨龙,从这里坠落,恐怕也难以幸存。
“让你们久等了。”
赫拉端着一盘面包和盐,缓步走来。
她先将盘子递给尤安。尤安不紧不慢地取了一片面包,蘸了些许盐后咬了一口。随后,赫拉又把盘子递给希娜。
希娜犹豫了一下,学着尤安的样子吃了一口。这种仪式对她而言有些陌生。
“从现在起,你们二人便是我的客人。我会给予应有的款待,而你们也该遵守作为客人的本分。尤其是你,黑发的年轻人。”
“如果没有这个打算,我就不会接受面包和盐了。”
“确实。人年纪越大,除了白发,怀疑心也会增长。”
赫拉轻笑一声,将空盘子放到地上,随意地坐了下来。她的目光扫向希娜。
“骑士小姐,你可以先下去了。”
“可……亨娜公爵大人……”
“放心吧,护卫工作由霍尔赫队长负责。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霍尔赫和他的巨龙更适合保护我?”
希娜迟疑片刻,最终咬了咬嘴唇,低头行礼,转身离开。待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赫拉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懂传统,也不懂禁忌。”
“希娜·索尔维恩是南方人。”
“可你也不像东部人。这么深的黑发,我已经许久未见了。年纪大了,才会发现这些传统越发珍贵,也越发重要。”
赫拉轻笑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了,你叫尤安,对吧?闲话就到此为止,我就开门见山吧。我抓你来,是打算把你卖掉。”
“你还真是派了个不得了的猎人。”
“霍尔赫可是最厉害的猎人。你在南方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呢!甚至还有人说,在海布登见过你的身影。而且,你身上的那些武具……每一件都绝非凡品。不过,这些倒无所谓,毕竟百年之内,总会冒出一两个这样的人才。”
“承蒙夸奖。”
“这可不是夸奖,尤其是现在,教会里到处都是疯子。如果你还想要命,就该学会低调行事。”
“是因为教会?”
“不是教会,而是巴尔斯·瓦尔特。”
赫拉目光沉重,直视着尤安,继续说道:
“那个狂妄自大的帕万,竟然妄想欺骗我?可惜,他那点拙劣的把戏,根本逃不过我的手掌心。说吧,教会那帮疯子,只要有人稍微引人注目,就能让他们歇斯底里地派出圣骑士围剿。但大将军不同。我虽厌恶那家伙,但不得不承认,作为武人,作为统帅,他的眼光的确值得敬佩。而且,我很清楚,自从皇帝驾崩后,他就像冬眠的熊一样一动不动。可你到底是谁,竟然让他亲自盯上了?”
巴尔斯·瓦尔特对自己感兴趣?
这反倒是尤安该向赫拉询问的事情,因为他对此一无所知。
但仔细想想,这也许并不奇怪,毕竟,这些年来,他做的事可谓惊天动地,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他只是对我一个人感兴趣?不是说他在追捕与皇帝弑杀案有关的叛徒吗?听说那件事之后,帝国展开了大规模的肃清行动。”
“不,那场肃清是教会一手策划的。为了剿灭休金骑士团,他们特地组建了白鸦圣骑士团。而教会的做法你也清楚——哪怕只是有一丝嫌疑,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派遣圣骑士铲除。而巴尔斯·瓦尔特更是赋予圣骑士们征兵权,使他们能随时调动帝国军队。因此,现在帝国军的指挥体系才会乱成一团。”
尤安对此并不陌生,他也早已察觉到帝国军的混乱。
但即便如此,帝国依旧未陷入更深的混乱,原因无他,一方面,尤安几乎扫清了帝国所有显眼的敌人,使帝国军得以壮大;另一方面,教会正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皇帝留下的权力。
“甚至,当拉斯试图暗杀他时,他居然就这么放他离开了。如果他对皇帝的弑杀者存有哪怕一丝复仇心,甚至仅仅是对权位有所觊觎的话,他早就将劳斯山脉夷为平地了。毕竟,以他的实力,做到这一点轻而易举。但让我更加确信他对皇帝之死毫不在意的,是……”
赫拉抬起自己那只右肩下方仅剩残端的手臂,指向遥远的东北方,那里,大地染上一片深红。
“他竟然对东北的叛乱置之不理!那群家伙才是真正该被撕碎的混账!”
“东北?那里怎么了?”
“东北叛军的背后,是追随裂隙的‘荆棘祭司团’,而‘荆棘祭司团’的幕后指挥者,正是盖雷德·加因!”
尤安神色冷峻,缓缓开口:
“盖雷德·加因,是荆棘祭司团的幕后黑手?”
“当然,我没亲眼见过,也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审问几个落网的家伙,总能听到些风声。盖雷德·加因在刺杀皇帝时使用的那柄黑色武器,据说是裂隙的造物。而裂隙这种东西,了解得越深,精神就越容易被侵蚀,所以我没再去深究。荆棘祭司团是帝国内唯一公开崇拜裂隙的组织,而东北部的叛军,正是那些曾被裂隙污染的阿尔巴尔德残存者。这么一来,事情就很清楚了,不是吗?”
阿尔巴尔德。
这个名字一出口,尤安的表情顿时僵硬了片刻。
赫拉注意到了,但她假装没看到,只是猛然攥紧拳头,愤怒地吼道:
“巴尔斯·瓦尔特对皇帝的死毫不关心!好吧,该死的,这事我可以不管。但如果他至少登基为皇,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尽管我讨厌他,但整个帝国,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上皇位。如果他成为皇帝,一定会亲自出手,铲除那些叛徒。”
“可他什么都没做!”
赫拉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微微晃动,语气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高高在上,却毫无作为!正因如此,教皇、中央骑士团长这些小角色,才敢在帝国横行霸道!”
巴尔斯·瓦尔特,一直沉默不动。
帝国的统治与武力全都交给了教会,而他自己仅仅偶尔让中央骑士团长出面处理事务。这就是赫拉的判断。
而在尤安看来,帝国确实正处于危险的边缘,仿佛风雨飘摇的大厦,随时可能坍塌。
“所以,你才如此重要,尤安。”
赫拉死死盯着他,缓缓说道:
“我必须弄清楚,巴尔斯为什么如此在意你。只有知道你的真正价值,我才能卖个好价钱。虽然价格已经谈妥,但现在见到你本人后,我改变主意了,怎么看都觉得,帕万那混蛋是想坑我,用低价把你弄走。”
尤安闻言,冷笑了一声。
“哼……”
“时间不多了。”
赫拉微微皱眉,压低声音道:
“虽然我们尽量封锁消息,但无论如何,中央骑士团迟早会察觉,不,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毕竟,我们抓住你的时候,被凶蛇圣骑士团的人发现了。而且,霍尔赫还借用了巴尔斯·瓦尔特的名号,这消息只会传得更快。”
赫拉说完这番话,回头看向霍尔赫。
“我不是在怪你,霍尔赫。如果你不借用那头野牛的名号,那些狂信徒恐怕会更加纠缠不休。真要闹出流血事件,事情只会变得更加棘手。”
“多谢公爵大人。”
“所以,尤安。”
赫拉微微前倾身子,直视着尤安,语气变得低沉而缓慢。
“我不认为你的价值,仅仅是区区一万名士兵,或是一万金币。如果你就这样被巴尔斯·瓦尔特带走,那一切就此终结。但我希望,你能亲自为自己定价。或许……”
她的目光深邃,话语中透着某种隐晦的意味。
“或许,你的价值,足以与整个帝国相提并论。”
尤安被安排在城墙内的一间房间。门外站着守卫,但对他而言,与无人看守无异。
然而,他没有逃走的打算。
在东部,接受了面包和盐款待的人,便是受承认的客人。而客人,就必须遵守客人的规矩。
其中一条规矩便是,不可翻窗离去。这不仅是字面意义上的禁忌,更象征着不能不辞而别。
如今,这一传统几乎被遗忘,但既然他选择做客,就不会违背。
“还担心她是不是已经老得不中用了,结果这火爆脾气倒是半点没变。”
归根结底,能真正留下的,终究只有传统罢了。
尤安神色复杂,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苦笑。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海拉的女儿……”
他的目光落在七十多岁的赫拉身上,眼前却浮现出当年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贵族少女的模样。
那时的她,曾是盖雷德·加因的未婚妻,身姿挺拔、眉眼锋利,浑身都透着桀骜的贵族气质。
然而岁月无情,如今的赫拉满头白发,脸上刻满风霜,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条手臂。精致的贵族气质早已被磨去,取而代之的是沙场老将的沉稳与坚毅。
曾经的她,已然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