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祟是一只怨鬼。
在它初生灵智,混沌初开的时候,周围永远都有哭声。
十年,百年,千年。
骊山军的尸身在坑底腐化,从白骨到齑粉,魂灵永远被困在这一方之地。
所有的怨念,暴怒,在四海八荒的精气练就下,聚成了一只鬼,它叫阿祟。
他们望着阿祟,如此强大阴暗的邪祟,他们期盼它出去,为他们报仇雪恨。
阿祟带着这样的期盼游走人间。
山川湖海,人间烟火,阿祟走啊走,终于似乎才意识到,已经没有人记得殷朝,没有人记得骊山军了。
阿祟存在的唯一的意义都被剥夺了。
它有时艳羡那些鬼魂,它们至少有能够回忆的,能够痛恨的一切,阿祟却从来没有。
那些冤魂依旧哭嚎,呐喊,怨气冲天。阿祟静静地坐在高高的树上,感受着天地间无边的寂寞。
日月在天上转了几万轮,阿祟就看了几万遍。
终于有一天,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跑到它的家门前,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
阿祟存在的三十多万日里,终于出现了三十万分之一的事。
她陪它玩了很久,后来它才知道她叫秋秋。
其实对阿祟来说,名字是再次要不过的东西。这世间数万万人,它却只知晓她一个。
阿祟很喜欢晒月亮,那天晚上,它见到了三轮月亮。一轮在天上,一对在她眼里。
或许,它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只是比别的人或鬼都晚一些,晚了一千年。
但是能找到,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阿祟想。
它是纯粹的,纯粹的怨气。
阿祟面对这份崭新的,天地间只属于它的东西,抱有最偏执的贪欲。
秋秋的身边总是很多人,甚至很多鬼。它冷眼看着他们来来走走,所做出的反应已经是它隐忍到极致的结局。
尽管这样,秋秋还是因此厌恶它了。
它甚至没有杀人。阿祟看着宋斩秋护住宋林的样子,心口剧烈扭曲,泛起遍布全身的疼痛。
只要它想,它能把这些人的魂魄全部抽出来,攥成一团吃掉,把这些人的生命中与秋秋有关的一切,全部占为己有!
但阿祟忍住了。
因恨而生的恶鬼,却在学着怎么去爱。
书页翻飞,冤魂寂寂。
阿祟感到自己被心心念念的人温柔托起,它冰冷的四肢第一次这么灼热,像被灼烧了一样。阿祟看见自己的躯体开始消散。
秋秋说她爱它,她要给它自由。
被怨念囚困了千年的阿祟,怎么会不想要自由呢?
它的存在,就是属于自己的囹圄。
阿祟的瞳孔在涣散,那些组成它的怨气,在那篇长长的祭文颂完后黯淡。
但现在不了。
它想要存在。
阿祟阴柔的眉眼在朗朗的日光下骤然泛起黑雾,四处逸散的祟气徒然变成血色,争先恐后地重新组成它的身体。
它的四肢,躯干,逐渐由新的东西拼凑起来。
宋斩秋露出惊异的表情,怀里的阿祟噙着一抹痴然的笑,眉目幻化,眼尾纤长泛着血色。它的身体又重新被什么凝聚了起来。
阿祟轻轻的声音像烟一样飘进她的耳中:“秋秋……”
“我想要神明,永远属于我。”
阿祟轻声对她呢喃,却像在与这八荒六合立誓。
阴邪的祟气此时变为红色,滚滚而来淹没这片方寸之地。
怨气俱散,阿祟用了什么新的东西来重塑它的身体。
“是执念。”
阿祟回答了这个无声的问题。
是阿祟对她的执念。
宋斩秋微微睁大双眼,它周身翻滚的阴煞祟气像江河入海一样,疯狂侵蚀宋斩秋的理智。
但这不像端慧死前的那样痛苦,而像是整个人被温暖的泉水包裹,宋斩秋的意识就逐渐被这阴邪的祟气所主导。
系统急切的呼唤甚至都无法将她唤醒。
阿祟抱住她昏睡过去的身体,容色温柔,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
它要独占自己的神明。
深邃的祟气入体,宋斩秋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床边凝望她许久的阿祟。
它的眉眼似乎比从前更为秾丽,脸上没有一处是她不喜欢的。
宋斩秋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但她记得眼前的人。
“阿祟。”
宋斩秋露出一个温软的笑容,阿祟被她唤了名字,欲念微动。殷红的唇印上她的,辗转厮磨的间隙,宋斩秋听见它轻柔阴郁的声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份执念不散,阿祟就永远不会消散。
它会用自己这份深入骨髓的执念,困住她的长生。
阿祟要带她看遍山水,看遍人间。
七夕的灯会,它和她便如人间的夫妻一样,穿梭在节庆烟火之间。
“秋秋,这个花灯,送给你。”
宋斩秋接过它手里的莲花灯,阿祟在盈盈的灯火下笑得温柔。
那柔和的凤眼微眯,宋斩秋却忽略了眼瞳深处潜藏的阴暗欲念与杀意。
它牵起她的手,状似无意道:“以后,不要收别人的花灯,好不好?”
赏灯的长廊外,阴暗角落里,方才在阿祟买灯时,与宋斩秋搭话的人类男子早已没了呼吸。
阿祟吞吃掉他的灵魂,餍足地抿了抿唇,走在宋斩秋身侧,神色眷恋而柔和,眼底却有化不开的偏执和疯狂。
人间的神明,一定会唾弃它这样的恶鬼吧。
阿祟侧头看着她,手心的柔荑温热柔软。
可惜……它的神明,会永远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