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中,屋中帘子尽皆放下,将光亮都挡在屋外。
即使这样,尤有些不够。
媚娘自己转着轱辘,想要回到床上去,将床上的帷幔拉起来,躲在漆黑又狭小的地方。
幼时的记忆像是一把顿顿的锥,一下一下的往她的心口扎。
扎不穿,但疼却是真的。
媚娘努力好一会,都没能爬上床,坐在床边忽然悲从中来。
眼泪不一会就打湿了床前巴掌大的地方。
媚娘还记得,被卖到揽月阁的时候,她八岁。
“媚娘”这个名字还是取自她原本的名字——徐媚娘。
在七岁之前,媚娘一直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还是很不错的。
虽然父亲长年在外干活,不怎么回家,就算回来,也只关心她的两个哥哥,对两个哥哥好,不怎么管她跟姐姐。
但娘亲慈爱、姐姐温柔,两个哥哥再凶,有母亲管着,也不会打她。
即使家中清贫,她和姐姐、母亲需辛苦些,要替人干活赚取家用,可能跟母亲、姐姐在一起,还是很幸福的。
七岁那年,姐姐因为不愿嫁给爹爹选的人,被爹打了个半死。
娘为了护着姐姐,被爹打了好几棍,自此一病不起。
为了给娘看病,她们偷偷攒下来的钱都花完了。
姐姐拖着一身的伤,把能借的亲朋好友求了个遍,一文钱都没借到。
到这个地步他们才知道,爹已经把亲朋好友都借遍了。
姐姐上门还没开口借钱,人家反倒要找他们还钱。
更雪上加霜的是,得知媚娘去找人借钱,爹再次动手,将姐姐打了个半死。
两个哥哥那时都已经开始跟着父亲干活了,可都说没钱,死活不愿意出钱带娘去看大夫。
娘在失去意识前,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她爹说什么,不许媚娘相信一个字。
可姐姐被爹打的动弹不得,关在柴房,还不许媚娘过去跟她说话。
媚娘眼睁睁的看着娘在床榻上一日虚弱过一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快要急疯了。
这种情况下,爹说只要媚娘配合他,他就出钱救人。
媚娘还能怎么办?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自己的亲爹叫她配合的,竟然是将她卖了……
媚娘被爹卖给人牙子,人牙子把她卖给人做童养媳。
那家人并不会对媚娘动辄打骂,但每日要她做的活非常多,全家的活几乎都堆在媚娘的身上。
媚娘惦记亲娘,怕她爹拿了钱不给娘治病,每日累的半死,还是想着回家看看。
那家人怕媚娘逃跑,坚决不同意媚娘回家的请求。
媚娘求的次数多了,那家人就打她。
求一次,打一次。
可媚娘实在挂心娘亲,就萌生了逃跑的想法。
她日日寻觅着,想找个机会,跑回家看看。
第一次逃跑,她没跑出去多远,就被人抓了回去。
毒打警告一番后,要做的活更多了。
后来……媚娘又跑了好几次,被打的半死也没放弃。
再后来,媚娘终于跑了出去!
只是还没能跑回家看看,她就又被人牙子抓走了。
几经变卖,她幸运的被卖回了云县的揽月阁,又在周妈妈的帮助下探得了娘亲的消息。
她爹拿着钱回去后,确实找了大夫过来给她娘看病,可她娘身体已经拖得油尽灯枯,最终还是没能救下来。
而她……
她爹对外说的是,走失了。
走失了。
三个字抹干净了她和徐家的所有关系。
媚娘自此安心呆在揽月阁,再不提从前。
今日在布庄,听到人说徐家满门被灭,尸体都停在义庄,再没人去领,就只能扔到乱葬岗,草草掩了的消息,勾的媚娘想起了旧事,心绪纷杂。
她想去问问为什么徐家会满门被灭,又觉得自己一个已经被卖了的,没甚立场去问。
只得回返,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好叫心里多少舒服些。
笃笃——
房门忽然被敲响,媚娘擦擦眼,清清喉咙,尽量正常的问:“谁?”
“媚娘,是我。”门口响起慧娘的声音,声音稍加停顿,接了一句,“就我一个人。”
媚娘松了口气:“进来吧。”
慧娘推门进来,把门关好,看到坐在床边的媚娘,忙过去搭把手,把人扶到床上。
泪痕早叫媚娘用衣角擦干净了,慧娘看不到泪痕,却知道媚娘定是哭过了的。
两人前后脚进的揽月阁,彼此之间熟悉,媚娘的旧事,慧娘多少是知道一些的。
李婆子一说徐家,慧娘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嘴上打哈哈把李婆子和鲁仓忽悠过去,一转头,慧娘就来找媚娘了。
“消息你知道了,你如何想的?”
媚娘倚着床框,垂眸盯着地上的绣花鞋,不愿正面回答慧娘的问题。
慧娘拉过媚娘的手,温柔的轻拍两下:“你要想去替他们收尸,我就陪你一起去,要是你不想管,咱们就不管,只当没听过这个消息。”
“你跟他家本就已经毫无关系,你现在就叫媚娘,家人是我、是李婆子、刘婆子……是咱们楼里的这一大家子,不是姓徐那一家。”
慧娘陪着媚娘坐,不说话也没动作,就安静的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媚娘回握慧娘的手,状态还有些低迷,但眼里已不似先前的死气沉沉了。
“我想好了,我想把姐姐和姐姐的女儿都带走,姐姐小时候总护着我,我不想姐姐和她的女儿曝尸荒野,遭野狗啃食。”
“好,我陪你去。”
时辰还来得及,慧娘将媚娘扶到轮椅上,推着轮椅出门,雇了马车直奔义庄。
……
石县乱葬岗,明月高悬。
秦衍提着衣角,一个大跨步避开一坨不明物体,脸上的嫌弃不加掩饰。
他身后是并排走的公孙淼和柳大夫。
霍渊板着脸跟在最后,一身冷气,比夏日的冰块还足。
柳大夫熬不过秦衍和霍渊双重折磨,松口说自己不能出手,但可以动口。
找个通医理、脑子灵活的过来,他可以教他怎么治。
霍渊着人连夜将公孙淼薅过来,来当来大夫的“手”。
柳大夫说,霍渊中的蛊说严重不严重,说不严重也挺严重的。
这种蛊叫“心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