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中,地龙熊熊燃烧,暖烘烘的热气弥漫四周,金砖地面都被烘得温热。然而,朱允炆端坐在御座之上,却如坠冰窟,彻骨寒意从心底悄然蔓延,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抬起,缓缓摩挲着手中那枚鎏金错银虎符。这虎符,自蓝玉案事发后收缴而来,历经风波,如今传递至他手中,触手生温。其上繁复精致的纹路,此刻却难以引起他丝毫兴致,他的目光空洞而又深沉,似是透过虎符,看向了遥远的未知之地。
兵部官员恭敬地站在阶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陛下,盛庸将军已顺利接掌武德卫与龙骧卫,军权交接妥当。只是,神机营的火炮大多还滞留在凤阳。
凤阳路途遥远,加之近日雨雪频繁,道路泥泞难行,短时间内,实在难以将火炮全数调运到位……”官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地龙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陛下!”齐泰步履匆匆,神色焦灼,一路疾行至朱允炆身前,双手高高捧起一封密函,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北平细作加急传回情报,燕军近日获朵颜三卫所赠蒙古良马,骑兵战力骤增,局势危急!”
朱允炆闻言,面色骤变,伸手接过密函。展开之际,目光不经意扫过奏折边角,那一枚熟悉的玉兰花押瞬间撞入眼帘。忆起香玺从前专注批点账本时的模样,那温婉的笑容、灵动的眼眸,仿若还在昨日 。
朱允炆眼眶陡然间泛起一层浓重的血色,牙关下意识狠狠咬紧,脸部肌肉因用力而微微抽搐。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紧,死死攥住手中虎符,仿佛要将满心的悲恸、愤怒与不甘都注入其中。不过须臾,掌心已浸出层层冷汗,洇湿了虎符的鎏金表面 。
“传旨予盛庸,但凡拿获燕军斥候,”朱允炆嗓音沉郁,宛如寒夜古钟,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彻骨森冷 ,“就地阉割,一个都不许放过!”少年天子痛失挚爱,往昔长久秉持的礼仪温良,在这蚀骨恨意中被彻底湮灭。
此刻,他心中唯有一个执念,那便是为香玺报仇雪恨,哪怕前路荆棘密布,需付出任何代价,亦绝不退缩、在所不惜。
黄子澄见状,急忙上前劝阻:“陛下,如此举措恐怕会激怒燕军,还望三思啊……”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朱允炆已怒不可遏,猛地抬手掀翻了案几上的钧窑天青釉茶瓯。
茶瓯砸落在金砖墁就的地面上,碎瓷四溅,迸射出一道道凄艳的寒光,恰似朱允炆此刻破碎又决绝的心境。“他朱棣要夺的,岂止是朕的江山!”
朱允炆霍然起身,瞠目裂眦,怒不可遏。他怒发几欲冲冠,声嘶力竭地咆哮:“传令于南直隶各卫所,若有能将燕庶人朱棣生擒之人,朕定赐莽玉,封万户侯,绝不食言!”言罢,袖袍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肆意翻飞,那因愤怒而涨红的面庞上,写满了不计后果的偏执。
太和殿的蟠龙金柱映着烛火摇曳,方孝孺的象牙笏板";咔嚓";裂开细纹。他忽然撕开绯袍前襟,露出结痂的箭创——那是半月前燕军刺客留下的:“燕逆祸乱天下,罪行昭彰,人神共愤。若前方将士遇可诛杀之机,理当机立断,斩除此逆贼,方可永绝后患!”
朱允炆猛然掀翻御案,青花海水龙纹笔洗撞碎在柱础上。他赤脚踏过满地奏折,突然抓起传国玉玺狠狠砸向《皇明祖训》玉匣——匣内他曾写下";不杀亲叔";的戒令,那朱砂混着金粉书写的令条,在烛火中泛着血光。
“方希直!”天子抓起案头伽南香镇纸,香木嵌着的螺钿“永慕”二字生生剜进掌心,“你看看这个!”他甩出半幅染血的月华裙残片,正是香玺送回时穿的衣服。
殿外突然炸响惊雷,十二联珠冕旒的玉藻簌簌震颤。齐泰的乌纱帽被穿堂风卷落,露出鬓角用螺子黛遮掩的白发——这位兵部尚书已三日未眠推演战局。
“陛下!”方孝孺突然以头抢地,额血在金砖上洇出细线,“昔年玄武门之变,太宗皇帝...”话音未落,朱允炆已抽出洪武御赐龙泉剑,剑锋擦着老臣官帽掠过,削下半截湘妃竹笏板。
“朕要让他活着看金陵城头换王旗!”天子剑尖挑起残破的龙袍下摆,露出内衬上香玺为他调制的香囊,“要让他每日对着新铸的燕庶人跪像用膳,要让他亲耳听着';永慕';二字成为天下笑谈!”
三更鼓荡过空寂的丹墀,朱允炆独坐填漆戗金云龙纹宝座,手中摩挲着香玺留下的羊脂玉佩 。玉佩上留着一道极浅的裂纹——那是她为挣脱歹人的拉扯,慌乱间磕在桌角留下的。
“你说帝王星在紫微垣东北...”他忽然将玉佩砸向十二联珠冕旒,玉藻撞击声如骤雨,“如今帝星将倾,你的天机卦象何在!”
“允炆,若这江山束缚着你,不如与我一起逃跑!”西洋进贡的自鸣钟突兀鸣响,惊起梁间栖鸦四散,香玺的话语裹挟着往昔温度,在朱允炆耳畔幽幽回荡。他被抽去了所有理智,癫狂大笑,赤足奔过遍地奏折,尖锐碎瓷划破脚底,殷红血迹蜿蜒,仿若命运的谶语。
他恨朱棣的步步紧逼,更恨自己的执迷不悟。为何不能早些抛开一切,与香玺逃离这金碧辉煌的樊笼?为何非要执着于给她一片江山,却最终弄丢了她?如今,心中挚爱香消玉殒,他想要守护的人已不在,这场争斗恰似无根之萍,意义如泡沫般消散于无形。
胜败荣辱,皆成了过眼云烟;生死之间,也再难掀起他内心的波澜。若战败,他甘愿顺应命运的洪流,奔赴黄泉去追寻那束照亮过他生命的光;若战胜,这天下于他而言,不过是更为沉重的枷锁,锁住的是一颗千疮百孔、再无眷恋的心。
眼下,支撑他与朱棣苦苦对峙的,唯有满心蚀骨的怨愤。他怎会甘心就此作罢?他日思夜盼,渴望亲手擒住朱棣,当面痛斥:“四叔,缘何将我逼至这般绝境?”而后,将这曾被朱棣觊觎、视为珍宝的江山毫无留恋地摊开,让他看清,自己早已不屑一顾,一切不过是他的执念与妄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