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远蹲在台阶上磨着镰刀,刀刃在青石板上划出规律的沙沙声。
“都听好了!”
他忽然起身,刀尖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银弧,“今天要把后山那五亩坡地全整出来,晌午前必须撒完第一车种子。”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
老元头叼着旱烟杆挤到前头,眯眼瞅着停在院外的两辆解放卡车。
车斗里码着整整齐齐的麻袋,晨风里飘来淡淡的药草香。
“乖乖,这得是省城才有的好货色。”
老元头用烟杆戳了戳麻袋,几粒褐色的种子从破口簌簌落下,“张老板这回可真是下血本了。”
陈长远抓了把种子在掌心搓了搓,嘴角勾起冷笑:“他敢不下本?上个月往南边倒腾的那批天麻,利润够他盖三间大瓦房。”
说着突然提高嗓门,“都麻利点!晌午前干完活的,晚上管够红烧肉!”
这话像在油锅里撒了把盐,人群轰地炸开了。
几个年轻后生抄起铁锹就往山上冲,裤腿卷到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的小腿。
老元头慢悠悠落在后头,突然拽住陈长远衣袖:“长远呐,你娘这两天咳得厉害,晌午我让婆娘送碗枇杷膏来。”
陈长远脚步顿了顿。
晨雾里传来方素霞压抑的咳嗽声,像钝刀子在刮竹筒。
他摸出个蓝布包塞给老元头:“叔,这是昨儿在县城抓的川贝,劳烦婶子…”
话没说完就被老元头推回来:“跟我见外?当年…”
老头突然哽住,猛吸两口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噼啪乱蹦。
日头爬到头顶时,山腰上已经铺开大片新翻的褐土。
陈长远直起腰抹了把汗,忽然听见山下传来引擎轰鸣。
两辆沾满泥浆的卡车歪歪扭扭冲进村口,车斗里跳下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
“陈哥!张老板让送的第二批种子!”
年轻人扯着嗓子喊,衬衫后背洇出大片汗渍,“说是云南来的三七苗,要趁阴天栽!”
老元头凑过来扒开车斗篷布,倒抽口冷气。
整整齐齐的竹篓里码着手指粗的根茎,断面还渗着乳白。
陈长远抓起一把三七苗,指腹在根茎断面反复摩挲。
晨露沾湿的须根本该泛着玉石般的光泽,此刻却有几根泛着可疑的灰斑。
“张老板说这是几代改良的滇七?”
他忽然把苗子怼到送货青年眼前,断裂处渗出浑浊的汁液,“你闻闻这酸腐味,当老子没见过世面?”
青年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在车斗铁栏上发出闷响。
老元头叼着烟杆凑过来,浑浊的老眼突然精光四射:“这茬苗子不对!去年收天麻时我在老张仓库见过滇七,断面该是奶白色!”
山风卷着陈长远的粗布褂子猎猎作响。
他单手撑住车斗翻身跃上,整篓整篓的竹筐被掀翻在地。
村民们围拢过来时,正看见他攥着把发黑的根茎冷笑:“掺了三成陈年烂货,张主任是不是被坑了?”
“陈哥,这、这肯定是装车时…”
青年话音未落,陈长远已经抄起车座下的铁锹。
锹头擦着青年耳畔钉进车斗木板,震得篷布哗啦作响。
“晌午前把真货送来,少一两——”
陈长远拔出铁锹,锋刃在青年裤裆前晃了晃,“你就留着烂根子当传家宝。”
人群爆发出哄笑。
几个婆娘抄起竹筐往山下倒烂苗子,褐色的汁液顺着车辙印蜿蜒成河。
老元头看了几眼眉头突然蹙起:“这不是普通硫磺,掺了工业漂白剂。”
陈长远瞳孔猛地收缩。
前世记忆突然翻涌——十年后省城爆出假药案,三十多人肾衰竭,源头正是这种混合药剂。
他拳头攥得咯咯响,转身一脚踹在卡车轮胎上:“说!哪个黑心作坊的货?”
年轻人扑通跪在地上,衬衫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是、是张老板小舅子的厂子...他说掺三成假货看不出来...”
山风卷着药草腥气扑面而来。
陈长远突然笑了,笑得年轻人浑身发毛。
他蹲下身拍拍对方肩膀:“回去告诉张老板,明天晌午前送五十斤真货来。少一斤...”
指尖突然发力掐住肩胛骨,“我就把之前那批发霉天麻的检测报告送到城里卫生局。”
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时,村口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张庆海的小舅子赵德彪跳下车,金丝眼镜片上沾着泥点子。
他甩开西装外套,露出腰间鼓鼓囊囊的牛皮钱包:“陈老弟,这可是今早刚从云南空运的滇七!”
老元头叼着烟杆钻进车斗,指甲盖在根茎断面一刮,乳白浆液立刻渗出清香。
村民们发出惊叹,几个婆娘伸手就要往竹筐里抓。
“慢着!”
陈长远突然按住篷布边缘,“赵老板这车货,怕不是藏着宝贝?”
赵德彪脸色骤变,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你、你什么意思?”
篷布被哗啦掀开的瞬间,三袋鼓胀的化肥袋滚落在地。
陈长远抄起镰刀划破麻袋,发黑的天麻哗啦啦淌出来,霉斑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去年腊月二十三,”
陈长远用镰刀尖挑起块霉斑,“你说这批天麻是给县医院特供的,结果害得三个产妇大出血。”
王富贵挤进人群:“长远啊,乡里乡亲的…”
“村长来得正好。”
陈长远从裤兜掏出叠得方正的文件,“啪”地拍在车头铁皮上,“县卫生局的红章还热乎着呢,三倍赔偿——少一分钱,明天这报告就贴到县医药公司大门上,亏你还是张庆海张主任的小舅子,在他下面就这么办事。”
赵德彪额角青筋暴起,突然从后腰掏出把弹簧刀:“小兔崽子找死!”
刀刃寒光刚闪,老元头的烟杆已经敲在他腕骨上。
赵德彪惨叫一声,弹簧刀当啷落地。
十几个扛着锄头的村民呼啦围上来,锄头尖在泥地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泥地上突然炸开一声闷响。
赵德彪带来的两个打手从驾驶室窜出,手里攥着的铁链子甩得哗啦啦响。
老元头烟杆在掌心转了个圈,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打手脸上,烫得那人捂着脸惨叫。
“都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