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总算停歇,清明将至。
燕王府内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忙碌,下人们脚步匆匆,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紧张。
清明祭典,又恰逢老燕王诞辰将近,按理当隆重肃穆。
老王妃将此事全权交由新妇苏月婳操办,府里上下谁都看得出,这不是信任,而是明晃晃的刁难。
阿瑶捧着一本册子,眉头紧锁,快步穿过抄手游廊,来到苏月婳暂居的暖阁。
“太子妃,”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急,“库房那边……出事了!”
苏月婳正临窗而坐,手里把玩着一枚剔透的玉佩,闻言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昨儿傍晚清点时还好好的,今早再去,发现备好的祭祀用品……全、全都毁了!”阿瑶的声音有些发颤。
“用于供奉的仙荔,不知被谁换成了烂透生虫的次品,还散发着恶臭。”
“还有那些特意准备的云锦、蜀绣,寓意吉祥的纹样全被利器划破,剪得七零八落,根本没法用了!”
“眼看明日就是祭典,现在重新采买根本来不及,这、这可如何是好?”
阿瑶越说越慌,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明显是有人故意使坏,而且算准了时间,让人措手不及。
原本还在一旁打瞌睡的魂小花也登时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细细听着阿瑶的话。
“阴璃,这有鬼啊,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要用的时候就坏了。”
苏月婳倒没立即回魂小花的话,反而一直把玩着手里的一枚玉佩,很是恣意。
“太子妃,还请太子妃定夺。”
听到阿瑶的声音漫上了无措,苏月婳终于放下玉佩,缓缓起身。
她走到阿瑶面前,目光掠过她焦急的脸庞,落向窗外。
庭院里,几日雨水洗刷过的草木显得格外青翠欲滴,几株早开的白梅缀在枝头,清雅绝尘。
“慌什么。”
这点伎俩,在她眼中,如同稚童的把戏,甚至引不起她半分波澜。
“人间祭祀,讲究的是心意,而非俗物堆砌。”苏月婳语气清冷,“既然有人费心送了份‘大礼’,我们接着便是。”
阿瑶愣住了,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太子妃?”
苏月婳转过身,看向她:“传话下去,让府里的丫鬟婆子们,趁着日头未出,去园中集晨露,需用干净的玉碗盛放。”
“再去采摘枝头初绽的白梅,蕊上带霜者为佳。”
“还有南墙下的青苔,寻年份最老的那种,小心取下,勿伤其根。”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
阿瑶虽然满心疑虑,但看着苏月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不知怎的,心头的慌乱竟渐渐平复下来。
“是,我这就去办。”她定了定神,领命而去。
很快,整个燕王府的下人都被调动起来。
平日里做惯了粗活的婆子,此刻小心翼翼地捧着玉碗,在花叶间收集着晶莹的露珠。
伶俐的小丫鬟们则踮着脚,轻柔地摘下带着寒霜的梅花。
无人理解太子妃的用意,但她那份临危不乱的气度,却无形中安抚了众人。
消息很快传到了傅孤闻耳中。
风灼将库房被毁以及苏月婳后续的安排一一禀报。
傅孤闻靠在引枕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半晌没有翻动。
他原本以为,面对这样的刁难,那个女人要么会惊慌失措,要么会气急败坏地去找老王妃理论。
却不想,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用晨露、梅花、青苔作祭品?
这简直闻所未闻。
荒诞,却又似乎……别有深意。
这个女人,果然处处透着古怪。
“她倒是……总能出人意表。”
傅孤闻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意味。
风灼垂首,不敢接话。
与此同时,燕老王妃的院落里,气氛却截然不同。
听完心腹嬷嬷的回报,老王妃捏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
“你说什么?她让人去捡露水、摘野花?”老王妃的声音陡然拔高,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回老王妃,千真万确。现在府里上下都动起来了,说是要用这些……东西,替代祭品。”嬷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话。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王妃气得脸色发青,“清明祭典,供奉先人,何等庄重!岂能用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充数?传出去,燕王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她原以为这一招,足以让那个苏月婳焦头烂额,在祭典上出尽洋相,彻底失了人心。
谁承想,对方竟想出如此离经叛道的法子!
“她这是破罐子破摔,故意恶心我呢!”老王妃咬牙切齿。
“老王妃息怒,”嬷嬷连忙劝道,“依老奴看,她这般行事,更显轻浮无状。待明日祭典之上,宗亲族老们见了,定会指责她藐视礼法,到时候……”
老王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
嬷嬷说得有理。
用这些东西糊弄祭典,本身就是最大的错处。
且看她明日,如何收场!
……
清明当日,天色微曦。
燕王府的祠堂内外,早已布置妥当。
香案高设,烛火通明。
只是,那供桌之上,却不见往年祭典时常见的珍馐美馔、奇珍异果。
取而代之的,是数十只莹白剔透的玉碗,碗中盛着清冽的露珠,在晨光下折射出点点碎芒,宛如星辰洒落。
玉碗之间,点缀着一簇簇含苞或初绽的白梅,花瓣娇嫩,寒霜未褪,散发着幽幽冷香。
几方古朴的石盘上,铺着厚厚的苍绿青苔,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
没有奢华的堆砌,没有炫目的金银。
这些取自自然的至简之物,组合在一起,却构成了一种奇异而肃穆的美感,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纯净与虔诚。
早早等候在此的王府管事、仆妇们,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祭礼布置,皆是目瞪口呆,心中既觉得新奇,又隐隐有些不安。
辰时正,苏月婳在阿瑶和婉清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她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祭服,墨发简单挽起,未施粉黛,却更衬得眉目如画,容颜绝世。
那份从容不迫、仿若古井无波的气度,让原本有些骚动的祠堂瞬间安静下来。
她走到供桌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独特的“祭品”,微微颔首。
露为天之精,花为地之华,苔为岁之痕。
以天地至清至洁之物,敬奉先灵,何错之有?
人间那些繁文缛节,在她看来,远不及这一捧晨露、一枝寒梅来得真切。
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老王妃和一众宗亲族老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