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着枯叶掠过建康城头,齐和帝的血迹未干,有位老臣在城南别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日头正毒,颜见远枯瘦的手却紧攥着齐朝的玉珏,喉间发出咯咯怪响,硬是把最后一粒米吐在青砖地上。
“老大人这是何苦?”
侍从抹泪劝道,“满朝文武都换了梁字官袍,您守着空坛子绝食,岂非与蝼蚁赌气?”
颜见远忽地睁大浑浊双眼,青筋暴起的手在空中虚抓:“江山……江山怎就姓了梁?”
话音未落,头一歪进去了。
消息传到台城,梁主萧衍正批着奏折,紫毫笔啪地折断在龙案上。
“朕应天顺人,这些读书人要死要活作甚!”
萧衍猛地捶案,震得茶盏乱跳,“传旨追封颜氏为忠贞侯,让史官记清他琅琊籍贯—朕倒要看看,后世如何评说这场改朝换代!”
侍臣刚要应诺,忽听得殿外传来凄厉哭声。
原是颜家老仆抱着牌位跪在宫门前,白发苍苍的头重重磕在石阶上:“主君等不到新朝史书了!”
这边厢萧衍尚在恼火,那边已传来太后迁居的消息。
宣德宫里,老太后颤巍巍扶着宫女的手,将半辈子积攒的珠翠头面尽数留在妆奁里。
“这些劳什子带不走啦。”
她本是个平庸的老妇人,任人摆布,反而因此保住性命。
后来她被合葬在崇安陵,梁朝追谥为安皇后。
唯有巴陵王府还算热闹。
新封的萧宝义歪在藤椅里流口水,奶娘拿着布老虎逗他:“王爷笑一笑?”
这痴儿忽地咧嘴,哈喇子淌了满襟。
旁观的太监窃笑:“亏得是个哑巴王爷,若会说话,怕早被毒酒灌了。”
建康城的秋风卷着新漆的梁字旗,将齐朝最后一点朱砂吹散在秦淮河里。
萧衍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忽对近臣道:“颜见远绝食那日,可曾留下什么话?”
侍从躬身道:“只听说老大人临终前,把孙儿叫到榻前,指着东方说了三个字——莫读书。”
梁主萧衍穿着龙袍往龙椅上一坐,金灿灿的圣旨就跟雪花片似的飘下来。
“咱老萧家可不能亏待功臣呐!”
他大笔一挥,兄弟们个个封王:临川王、安成王、建安王,连小侄子都挂了个鄱阳王的头衔。
提拔文官王亮、王莹、沈约、范云等进入尚书台核心。
又立长子萧统为太子。
朝堂上文武百官眼都直了。
王茂升镇军将军那天,私底下跟同僚嘀咕:“这满朝朱紫,倒有半边天姓萧了。”
最绝的是宫门口立了两根木头桩子,一根叫谤木,一根叫肺石。
这“谤木”相当于现代的平民意见箱,老百姓有冤屈往谤木箱里塞竹简。
这“肺石”就等于开通了官员申诉的通道,官员诉苦可以往肺石箱里丢纸条。
菜市口张屠户嚼着葱油饼跟邻居唠:“昨儿我塞了竹简说盐价贵,今早官差真来查盐铺了!”
御膳房天天清粥小菜,龙袍都洗得发白。
萧衍端着粗瓷碗跟新上任的县令训话:“朕这碗里有几颗葱花都数得清,你们要是敢贪墨,朕能让你数清楚牢饭里有几粒沙子!”
这话传到民间,卖菜婆婆都翘大拇指:“这般节俭的皇帝,倒是头回见。”
可朝堂下头早暗流涌动了。
东昏侯当年留下的几个老臣躲在酒肆里,酒壶碰得叮当响。
“当年金銮殿上何等威风,如今倒让姓萧的坐得安稳?”
孙文明把酒杯往桌上一墩,油灯映得他满脸阴影:“咱们这些前朝旧人,总得做点什么吧?”
这边萧衍还在跟范云商量着派谁去巡查江南,那边孙文明已经联络了七八个死士。
夜黑风高时,他们在破庙里咬耳朵:“三日后寅时,火攻东城门……”
殊不知梁王刚提拔的夜巡司正打庙外经过,月光下晃着银刀冷笑:“这耗子,终于肯露头了么?”
五月上旬,天适阴雨,夜色黑得像泼了墨。
孙文明这厮真会挑时候,带着乌合之众撞开神虎门,直闯总章观。
卫尉张弘策刚巡到观门口,冷不防被叛贼一刀劈翻,血溅朱柱。
“狗贼休狂!”
军司马吕僧珍的吼声震得檐角铜铃乱颤。
他提着火把召集卫兵,火光映得甲胄明晃晃一片。
“这鬼天气!”
有小卒跺脚咒骂。
可不是么,雨雾混着浓烟,十步开外就瞧不清人脸。
叛军举着松明火把趁乱猛攻,守军举着盾牌步步后退,铁甲撞得叮当乱响。
“堵住云龙门!快搬沙袋!”
吕僧珍嗓子都喊劈了,雨水和着汗珠顺着护颈甲往下淌。
梁武帝萧衍在太极殿急得团团转,戎服上的金线蟒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朕的江山,岂容宵小猖獗?”
他忽然抚掌而笑,“传令擂五鼓!”
侍从愣住:“这会才三更天……”
“照办!”萧衍剑眉倒竖,“贼人必以为天将破晓。”
咚咚咚——更鼓声穿透雨幕,叛军阵脚大乱。
“天亮了!”
不知谁尖叫一声,孙文明挥刀砍翻两个逃兵:“慌什么?离天亮还差两个时辰!”
话音未落,镇军将军王茂的骑兵从朱雀门杀进来,马蹄溅起的泥水甩在叛军脸上。
“王将军来救驾了!”
宫娥们哭喊声里带着颤音。
王茂银枪挑开雨帘,直取孙文明面门:“逆贼看枪!”
两人战作一团,雨水顺着枪杆往下淌,血珠子溅在白玉阶上。
“绑了孙文明!”
萧衍亲自监刑,叛首被按在刑场上犹自强辩:“昏君无道……”
“堵住他的狗嘴!”
刽子手大刀一挥,血溅当场。
雨还在下,把宫墙洗得发亮。
萧衍望着满地残红,长叹一声:“传旨重修神虎门,再铸铜壶滴漏。”
这场雨,终究还是洗净了宫闱。
“八百里加急!豫章告急!”
郑伯伦的急报在梁都引起轩然大波。
原来那个目不识丁的江州刺史陈伯之,竟被手下撺掇着举起了反旗。
要说这陈伯之也是糊涂,偌大个江州竟被三个幕僚玩弄于股掌。
邓缮、褚緭、朱龙符三人狼狈为奸,把官仓当自家米缸。
梁武帝派人来查账,他们竟撺掇主公造反。
这种吃里扒外的伎俩,当真比唱戏的还会变脸。
“明公且看,这是建安王密信!”
邓缮抖着伪造的信笺。
陈伯之捧着信老泪纵横:“齐室待我天高地厚,今日唯有以死报君!”
可笑这莽夫,连信上公章是萝卜刻的都没看出来。
王茂的骑兵踏碎晨雾杀到时,豫章城头正飘着郑伯伦的战旗。
“放箭!”
豫章太守郑伯伦在城头亲自擂鼓,箭雨泼水般浇向叛军。
陈伯之在马上看得分明—前头有王茂的陌刀阵,后头有郑伯伦的守城弩。
这哪是打仗,分明是钻进铁桶了。
“快走!绕小道!”
亲兵扯着嗓子喊。
陈伯之胡乱抹了把脸上的血,忽然想起当年受禅台上,梁武帝亲手给他系上的金印紫绶。
早知今日,当初何必要贪那几斗昧心粮?
残阳把逃难的队伍拉成长蛇。
陈伯之望着越来越宽的江面,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追兵的马蹄声。
陈伯之腹背受敌,招架不住,带着家眷往北逃窜,抄小路渡江投奔北魏去了。
且说前些时,魏任城王澄刚当上镇南大将军,就接了桩烫手差事——护送齐朝逃来的建安王宝夤。
这宝夤倒也硬气,为故主萧鸾披麻戴孝,在洛阳城外搭了间茅草棚,整日哭得昏天黑地。
元澄带着文武官员来吊唁,黑压压跪倒一片。
宝夤突然“咚”地磕头,额头撞地声听着都疼:“王爷!
求您借兵伐梁,替齐国报仇啊!”
元澄还没答话,帐外又闯进个红脸汉子,正是梁朝降将伯之。
他叉着腰嚷嚷:“梁朝如今是烂透的瓜,不趁这时候啃一口,等着当烂泥踩吗?”
这嗓门震得房梁上灰都簌簌落。
元澄一拍案几:“好!两位的仇,魏国的刀,咱们这就进宫面圣!”
要说这魏主也真是,早前齐和帝在江陵登基时,镇南将军元英就跪在丹墀上磕头:“陛下!
梁朝内乱,正是啃骨头的好时机!”
车骑大将军源怀也在旁帮腔:“机不可失啊!”
魏主当时听得直搓手,当场封元澄当大将军,赐了尚方宝剑,眼瞅着就要大军开拔。
谁料想临了临了,魏主突然变卦。
元澄正点兵点得热汗直流,快马传来圣旨:“且慢!南边水网纵横,恐有闪失。”
这一下可把澄整懵了。
他攥着虎符在营帐里转圈:“主上这是唱的哪出戏?
前日里不是说好要直捣建康吗?”
老参军捻须叹气:“您瞧,元英他们嚷嚷着南征,源怀又在边上拱火,主上怕是让这帮武夫吓着了。”
话音未落,又有探马来报:“梁朝那边听说咱们要出兵,吓得连夜修城墙,这会子怕是连尿都吓凉了。”
元澄跺着脚直骂:“糊涂!梁人修城正说明心虚!
这时候不出兵,难道等他们缓过气来?”
可圣命难违,只能眼睁睁看着伯之和宝夤在洛阳城里干着急。
后来人说起这事,都道魏主不乘机南下,实是失机。
唉,这哪是失机,分明是失了胆子!
十七岁的齐宝夤直挺挺伏在青石阶上,雨水顺着龙纹浮雕的檐角砸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这少年郎已跪了三天三夜,衣袍浸得透湿,发间凝着血似的红泥,活像从土里拔出来的铁铸人像。
“陛下若不允发兵南伐,臣便跪成这阙楼下的第五百零一尊石狮!”
他忽然仰起脸,雨水混着泪水在苍白的面庞上犁出沟壑。
魏主元恪倚在鎏金銮驾里,隔着十二重纱帘瞧得真切。
这倔强劲儿,倒有几分古贤申包胥哭秦庭的架势。
“宣他觐见。”
随着一声令下,銮铃叮当震落檐上积水。
少年人总以为眼泪能烫穿铁甲,却不知君王最见不得血性里掺着软弱。
宝夤踉跄着爬进暖阁,膝盖在青砖上蹭出暗红血痕。
“求陛下怜我齐氏三百年社稷……";
话音未落,喉头先涌上腥甜。
元恪摆手赐座,金麒麟香炉腾起袅袅青烟:“齐王要的可是复仇?”
“是雪耻!”
少年攥紧浸血的衣角,指甲掐进掌心,“梁贼窃国,臣当……”
“够了。”
元恪突然起身,佩玉撞得叮当乱响,“朕给你万人兵马,却要记得,借的刀总要还。”
两日后,朱雀门外旌旗猎猎。
宝夤披挂铁甲时,陈伯之正往他鞍袋里塞药粉:“这是金疮药,别又像上回似的……”
话音戛然而止——少年将军的甲胄下,赫然裹着带血的麻布。
授印仪式上,宝夤捧着虎符突然跪倒:“臣斗胆……求增募三千义勇。”
元恪望着阶下颤抖的年轻的背影,恍惚看见当年自己跪在佛堂求雨的模样。
“准。”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有时施恩不过是为收买忠心,有时垂怜却真掺了三分真心。
当夜,东城大营篝火映天。
宝夤抚着新赐的齐王金印,突然对着南方重重叩首,额角撞地声惊飞了栖鸦。
“阿耶,阿娘,夤儿借到兵了……”
他蜷在帅帐角落,抱着空酒坛哭得像个迷途的孩子。
帐外细雨如织,不知是否有人听见这少年将军的哽咽里,藏着多少真,多少假。
宝夤叩首辞行时,额前青筋暴起,这哪是请命,分明在赌上性命。
沿途募得数千壮士,个个袒胸露臂,抡刀舞枪的气势震得林间鸟雀扑棱棱乱飞。
他特意提拔颜文智、华文荣六个草莽汉子当军将,这步棋走得好——泥腿子带兵,往往比世家子更敢玩命。
“魏主若再拖延,淮南百姓就要泡在水里喂王八了!”
宝夤派人快马送信给任城王澄,信纸被汗渍浸得皱巴巴的。
元澄在帅帐里急得直转圈,提笔给魏主写奏折:“萧衍那老小子把东关堵成铁桶,巢湖水位眼见着往上涨,淮南军民半夜睡觉都睁着眼啊!”
魏主接到八百里加急时,案头奏折“哗啦”被风掀起半边。
六州兵马调令发出去,战马嘶鸣声震得宫墙都发颤。
两万精兵配一千五百匹战马,秋分前要在淮南集结完毕。
任城王元澄握着虎符的手直抖,这哪是打仗,分明是跟洪水赛跑。
梁朝同州刺史蔡道恭倒吸冷气,他比谁都清楚淮南堤坝的脆弱。
派杨由去守贤首山时,老将军摇着头叹气:“这书生带兵,怕是要坏大事。”
果然,杨由督战时鞭子抽得噼啪响。
有个老兵被抽得跳起来骂娘:“狗官!
老子守的是自家田地,不是你杨家的功名!”
元英的骑兵漫山遍野压过来时,杨由还在踢打蜷缩在栅栏后的百姓。
“都他娘给我站起来!
缩着脖子就能躲过箭雨?”
任马驹蹲在土墙后头,摸着怀里的短刀冷笑。
这狗官克扣军粮,他老娘都饿得浮肿了,还在这摆主帅的谱!
月光把贤首山照成银白色时,任马驹突然暴起。
短刀捅进杨由后心那刻,血溅得他满脸都是热的。
杨由瞪着眼倒下,喉咙“咯咯”响着,像只被掐住脖子的老公鸡。
任马驹踩着尸体高喊:“要开城门迎魏军的跟老子走!”
山下魏营立刻亮起无数火把,照得半面天都红了。
这场降得蹊跷吗?
不蹊跷。
当官的拿百姓当草芥,百姓自然拿他当祭品。
任马驹砍下的不止是颗人头,更是那些坐在高堂上,把百姓性命当棋子摆弄的权贵们的遮羞布。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一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