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渐渐觉得,与其用山谷来描述这片地带,不如说是绝壁更恰当。
他们现在位于瓦伦斯谷南方一侧的谷壁,沿着凹凸不平的悬崖峭壁缓慢下行。
南侧的山岩,大概是被千万年的风霜磨蚀成棱柱状,像煤炭一样颜色的岩石,如竖起的山坡,山顶朝着中间,如云一般层累排布。
而北方的另一侧谷壁离得极远,只能勉强看清。南侧谷壁的高度倾斜幅度不小,还比北侧高上很多,难免令人怀疑,北侧的谷壁仅仅是绝壁上一块引人注目的突起。
“这些盐柱,是干什么用的?”他问道。
“它们是黑潮降下的灾难,也是黑潮来临时的庇护所。”
“黑潮又是什么?”更多的崭新名词让柯林愈发困惑。
于是卫兵越发坚信自己的推测。
这个有着国王信物的王国特使,只不过是一个刚来风来之国没多久的年轻人,连黑潮都没有经历过,心下越发鄙夷。
“连黑潮都不知道,你们外乡人没有教过你吗?”
他勉强耐着性子说道:“刚才那些从天而降的盐雨,就是黑潮。里面藏身着会使用幻术迷惑你的死亡阴影,他们是死亡的真正化身——随时随地都能夺取你的性命。”
“因为真正致命的,不是这些【黑潮之盐】,而是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死影】,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发起进攻。白色意味着危险,而黑色意味着死亡,所以老人们将其叫作【黑潮】,人人闻之色变,谁都不敢在黑潮来的时候像你一样出去瞎逛!”
“看到瓦伦斯谷下面,那一根根的盐柱了吧。死于黑潮袭击的人,死后朽亡的魂质,就会被盐晶同化,变成这么个玩意。”
说到这里,几道身影从盐柱中缓缓飘出来。之前不见的流浪者,原来都藏在里面了。
柯林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原来死之后化成的盐柱,反而成了躲避黑潮的上好避难所,能将天上下来的盐雨挡住。
卫兵只说了这么多,反正也快到了,他不想跟柯林多说什么,浪费躲避黑潮的时间。
他举起青金甲胄覆盖着的右手,指着不远处的崎岖谷壁上,一个幽深的洞穴,闷声道:
“我们的首领布鲁托大人,就在里边,你们领头的那个白发老头,早来一步去见首领了。有什么想问的,你问他就是了。”
霍,这属实不客气。
不过人家愿意在这个危险的时候,好心将自己带下来,柯林也不好对他生气。
他心念一转,却是笑着说道:
“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有着国王赐予我的日芒,想挡住黑潮的袭击并不难。”
流浪者卫兵听完,神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柯林。
在布鲁托之前,风来之国从来没有过别人,能够领受到王国特使的殊荣。
也就没人得到过代表国王威严的“节杖”,那藏于魂躯之中的日芒,普通的流浪者根本不知道它的效用。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它居然可以分有国王的权能,流浪者们如临大敌的黑潮,它轻而易举就能消灭。
“不可能,你在说谎!除,除非......”
这回轮到卫兵抓心挠肝了,他很想知道,能对抗黑潮袭击的日芒,它的光辉是否可以分一点在自己头上。
如果是国王出手,他毫不怀疑一定能做到。
对国王的伟大力量,每一位流浪者都深信不疑,如同相信自己能够回到众门之都的故地。
柯林还没来得及回应,卫兵指给他的洞穴中,步出一位神色冷峻的老人。
见到柯林后,面上的冰霜倏忽融化。
“柯林啊柯林,你可算是到了。”
正是柯林的老师,格劳秀斯。
格劳秀斯摆摆手,向流浪者卫兵示意让他出去。
但格劳秀斯和柯林是布鲁托的贵客,他能给柯林脸色,却不好太过逼迫。
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得不甘地一步三回头,挪动着身子到最近的盐柱,身影缓缓消失在盐柱之后。
小小的报复完成,柯林微微一笑。
他确实对所谓的黑潮一无所知,既然卫兵不肯告诉他,那他也可以吊一下对方的胃口。
“抱歉,格劳秀斯老师,我本该在昨天就到的。不过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一晚上没睡,也就没来风来之国。”
屡屡爽约,柯林有些不好意思。
“因为这件事,我也没办法去完成你之前的嘱托——没有彻底完成,我大概知道了法洛兰在孚日的代理人身份,但没来得及和她打过照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跟人打架,还将魂质消耗得差不多了。”
格劳秀斯双眼一瞪,震惊道:
“我不是送了你不少魂质吗,这么快,打了一架就用完了?孚日城有谁,能将你打成这样?”
旋即,他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不只用了特异术式对吧。你在物质界展开过法域,才用完了魂质。”
在流浪者的老巢,这是可以轻易说的吗?
虽然周围没人,柯林仍然保持相当的谨慎,正要直接展开法域给老师传讯以保持隐蔽,却被格劳秀斯阻止了。
“你先别动,我已经展开了自己的法域,多个法域相互交叉,会互相抵触冲突,甚至伤到我们自己。别在人前被流浪者看破这点。”
他只好收起展开法域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向格劳秀斯用出灵魂传讯。
“我不仅展开了法域,还用了一道律令术式,一道言灵术式。对手是经年的血仆,能使出两种形态的血脉恩赐,我不得不全力对敌。”
弄清了事情原委,格劳秀斯将柯林全身上下,郑重其事地打量了一遍。
不过两天一夜没见,柯林的成长再次令他讶异。
上一次见面,他还是个鲁莽展开法域,将自己抽晕过去的稚嫩新人。
能随心所欲地在物质界展开法域,掌握使用术式战斗的方法,足以证明,自己新收的学生已经是一位合格的术师。
更不用说,柯林还能跟血仆中的顶级战力,打得有来有回。
根据柯林的描述,能用出血脉恩赐的变格,也就是主动能力,布雷斯绝对是老资历的超凡者,能压制住一般男爵层次的狠角色。
他不由老怀大慰:“事急从权,你做的没错,柯林。在战斗里保住命最重要,别的都得往后靠。”
“我给你的任务,不用太着急,薇薇安已经替我完成了最关键的一步。待会儿,我再给你一些魂质,就当做是预付的报酬了。”
格劳秀斯流露出温和的目光,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洞穴之中,又走出一位柯林的熟人。
“柯林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在瓦伦斯山下,邀请两人刺杀国王的老人,流浪者们的首领布鲁托,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重新出现在柯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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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朝思暮想的贵客,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布鲁托脸上的微笑没有一刻消失过。
他在仔细地观察着对面的一老一少。
老的那位是格劳秀斯。在布鲁托积极谋划之前,对这个外乡人中的领军人物,也有几分印象。
虽说近年来策划的零散袭击有所减少,但流浪者们向来擅长恶心人,曾经组织过几次堵门,将术师强行堵在通天铜表以外的术师营地,每次都没有任何斩获。
据参与者说,正是这个看似年老无害的男人,在其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年轻的那位叫作柯林,算上这一次,布鲁托是第三次见到他。
第一次,自然就是柯林初入风来之国时的袭击,布鲁托作为袭击的见证者,完整经历了全过程,对格劳秀斯的强大有了初步的直观印象。
而第二次,还是在瓦伦斯山下见了一面。年轻的面孔,比起身边的老人多了一分朝气,才勾起他的几分注意。
不知为何,即便见得不多,布鲁托却更加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个年轻人,胜过一旁年岁见长的老对手。
他在观察柯林的同时,柯林也在默默地观察着他。
布鲁托面上沟壑纵横,老得让人看不明白,他到底经历过多漫长的岁月。唯有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陈腐味道,才能让人略窥一二。
永远挂在脸上的奇怪笑容,或许能让陌生人心生好感,在熟悉他的人看来虚假得令人恶心。
柯林内心生出一种宿命般的直觉:自己有多厌恶对方,对方也就有多厌恶自己。
他们之间是硬币的两面,天生的对头。
但既然老师希望自己来这里,柯林也只能听从老师的想法,被带到流浪者的老巢之中。
“两位能够回心转意,是我们流浪者的荣幸。我是流浪者的领袖,叫我布鲁托就好,垂垂老矣,想必我的名字也不为人所知了。”
“想必,你们愿意接受邀请,来瓦伦斯谷见我,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转而认可当天我说过的话了吧。”
“那就对了,我们没有恶意,我们只是欣赏你们的强大,想要邀请你们加入我们伟大的事业。”
见两人没有如何交流,柯林亦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布鲁托心下更加镇定。
他深信,自己高超的演说技巧,能将对方轻而易举地各个击破。于是,他按捺不住率先开口。
而他想不到的是,就在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师徒二人早已通过灵魂传讯,交换了必要的信息。
在撑开的私密法域之中,利用难以发觉的魂质流动,完成高效且便捷的通信,是术师在理型界得天独厚的独特优势。
格劳秀斯微微沉吟,看似在思考布鲁托的提议,实则在意识中与柯林对话着。
“布雷斯的事情,我大致清楚了。有这么一个卧底在我们这边,对接下来的形势会很有利。你放他走是对的。”
“事实上布雷斯说的没错,当时如果不用你给我的【国王枝条】,我确实不能拿他怎么样。权衡之下,我还是相信了他的投诚。”
灵魂传讯中,柯林略带无奈地说道。
“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不知道你是术师。也就代表,他和法洛兰的势力,不知道我目前在孚日城。因此可以基本排除法洛兰的嫌疑了。”
格劳秀斯宽慰道。
“至于你提出的猜想,连环失踪的幕后真凶,是赫尔曼血裔贵族的可能,我得说,这大胆到几乎疯狂,跟海孽重回陆地,大静谧再次降临的概率差不多高。”
“有谁会相信,赫尔曼会对自己人痛下杀手?虽然说目前时局紧张,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要是能给他们找到合适的动机的话......”
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太久,格劳秀斯迅速撂下最后一句话。
“失踪案的事待会再说,现在,我们得先完成与流浪者的谈判。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格劳秀斯先生,柯林先生,两位意下如何呢?”
布鲁托见他们半天不说话,还以为他们在长考。
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有点不对劲,对方似乎并没在注意自己,略微皱眉催促起来。
下意识地环顾了周边一圈,确定密室内没有任何其他人,格劳秀斯心平气和地开口说道:
“我有说过,我们是受国王委托的王国特使吧。”
“你竟然胆敢邀请我们参与谋逆,刺杀国王,就不怕死吗?”
环绕柯林周身的魂质顿时一乱,维持着的法域差点直接散碎。
他尽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思维中,格劳秀斯的话在反复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