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密谈的石室不过一会,布鲁托的担忧果然应验,黑潮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上了敢在这个时候冒头的一行人。
这次不再是塞勒涅的呼唤,诱惑柯林回头,而是直接正面强攻。
他们刚飞出瓦伦斯谷,看到地平线。
铺天盖地的盐雨,便急不可耐地落下。
声势浩大,轰隆隆的声响如同雷鸣,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大有将一行人赶尽杀绝的意味。
但有两位强者在场,还是风来之国一人之下那种级别。有了心理准备的柯林,甚至懒得动弹,干脆在格劳秀斯撑开的法域中,向他传讯。
“我来的时候,是听见了塞勒涅的声音,下意识的转过头,就遇到了黑潮袭击。”
现在回想起来,柯林仍是心有余悸。
雷蒙德也不知道提醒自己一下,要不是有日芒护体,措手不及之下他得吃个大亏。这也是他对国王好感持续上升的原因。
“一转眼,被盐雨淋了个满头满脸,看到的全是盐柱,简直就跟圣典中描绘的索多玛一模一样。”
“不是雷蒙德护送你来的?这么重要的事居然忘了跟你说,真是几十年了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莽莽撞撞、冒冒失失。”
格劳秀斯微微皱眉,不用他出手,随着盐雨逐渐逼近,他跟柯林脑后的日芒,已经开始闪闪发光。
“黑潮在爆发之前,都停在晨昏边界之外,最近事情太多,本来打算带你去远远看一眼,也没有时间。不过,你本身成为术师,到现在也没多少时间,想要面面俱到确实太过艰难了。”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笑意。
“该说不说,遇到你之后,无论是物质界还是理型界,所有的事情一口气涌出来,一件接着一件,好像没个尽头。”
“每次再见到你,总会有一堆新的麻烦,你就是预言神迹里必不可少的预兆吧,奥康和阿尔伯特会对你感兴趣的。”
“如果国王的理智和力量,没法及时回复正常,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应该还会遇到很多次黑潮。”
格劳秀斯的脸色难得有些无奈。
“除了送来必然的死亡,它出现的时间与状态都不固定——甚至可以说,黑潮规模的扩大,实际上是出现概率的上升。”
“正常的时候,十年遇不到一次。可当其达到末日级别的规模,黑潮的频率,就会上升到几乎每时每刻都会出现,并且能在任何地方,让你始终疲于奔命。”
柯林听得莫名心惊。
敢情这黑潮,还是玩概率波的。
“像现在这样直截了当的袭击,其实很少。因为死影擅长制造幻象,伪装自己。有时是你第一次遇到的背后低语,有时是海市蜃楼一样的逼真幻象,直到盐雨落下,你可能才发觉自己遇上了黑潮。”
“以后,当你遇到这些觉得异常的现象,多留一个心眼就是了。”
见师徒二人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在等日芒的被动防御,布鲁托心念一转,有心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
未等别人反应,布鲁托将手放在腰间,轻巧地拔出自己的羽刃。
只是拔出自己的刀。
原本阴狠忠厚的神情转瞬消失不见,恰似被禁锢千年的猛兽一朝挣开牢笼,气势冷酷而凌厉,向这片注定要被他征服的天空咆哮肆虐!
他拔刀,然后出刀。
不见他如何动作,天地间划过几道刺目的白光,快到无人能够完全看清,快到在场所有人哪怕全神贯注,竭尽全力,也只能捕捉到那几道亮白的刀光留下的残影。
像是雷霆过后到来的闪电,将密密的,连绵不绝的雨幕斩出缝隙。
有一瞬间,柯林蓦然惊觉,身旁漫出浓重到化不开的血气与杀意。
在众人震怖的目光中,瓢泼的漫天盐雨,被布鲁托的羽刃生生切成几块。
闪电似的刀光刹那远去,来不及在死前发出哀嚎,藏匿其中的死影统统被斩杀殆尽。
好快的刀!直到盐粒洒落在四周,柯林才意识到布鲁托这一刀的威势,这简简单单的一刀,竟快到他毫无所觉。
一场大规模的黑潮就此轻松化解。
扪心自问,他跟塞勒涅被追杀的时候,若直面的不是那一柄羽枪,而是如今通神的一刀,二人必定十死无生。
难道当天布鲁托还故意放水了?
不可置信的想法流过,柯林从散落的盐粒上移开目光,看向另一边,布鲁托正在面无表情地接受手下肉麻的赞美。
“天哪,有生之年,能够再次见到布鲁托大人出刀,我真是立刻死了也愿意......布鲁托大人的刀光绝对能斩破一切,我真不敢相信,还有谁能挡下这刀?没有人,没有人!”
肉麻之处,就算熟悉人情世故的柯林听了,也不免觉得牙酸。
不料,布鲁托恰在此时转过头来,与柯林略带尴尬的眼神对视,一双鹰眼威风凛凛。
“当时我顾虑着那位风之子,没有出刀,而是让他们搬出精准度更高的贯穿之枪。不然,你早已经被我斩成风中的魂质了。”
“那很抱歉,如果这让你后悔了的话。”
柯林虽然惊讶于对方的刀术造诣,倒是不在意对方的威胁。
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哪怕对方再是刀术通神,也没有理由对自己痛下杀手。
布鲁托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加快了赶路的步伐。
黑潮来袭的小小插曲过去后,一路上,他们再没遇到其他变故。很快,瓦伦斯山已在眼前。
飞上有一面之缘的凌空山崖,两天前还气势汹汹的风暴,如今彻底消失不见。不知是国王的状态好转,又或者是祂无意再遮掩下去。根据刚刚遭遇的黑潮规模,柯林的判断倾向前者。
这一次没有谁敢挡他们的路了。开玩笑,流浪者的老大还领着头呢,流浪者卫兵们疯了才敢拦在王宫前面。
扫了一眼,发现周遭流浪者看过来的敬畏眼神,趁此机会,格劳秀斯主动传讯给柯林,说了他的担忧。
“自从风暴出现以来,流浪者的组织程度就越来越高。布鲁托虽然不承认,事实上他目前早就是流浪者心中的另一个王。”
柯林点头认同:“他们的日落计划,看得出来是早有谋划,大概是风暴的出现和黑潮的加剧,促使他们下定决心了。”
“幸好,布鲁托身上有着鲜明的个人特质,不像国王,祂太深不可测,我总觉得无从揣测。以最坏的打算来说,我宁愿面对成为国王的布鲁托,也不愿意面对这位太阳。”
柯林听见老师轻轻叹气。
“前提是,我们真能成功活着见到黄昏。”
格劳秀斯撤去风力,落在王宫的地面上,面沉如水。
如果有选择,黑潮仍在晨昏边界以外,他宁愿维持之前的形势,既不想弑君,也不跟流浪者正面对上。
可计划总比变化快,物质界的局势也是如此。
思绪转动间,布鲁托已经当仁不让走在队伍最前,大步流星来到王座脚下。
他没有直视王座上的太阳,深深低下头颅,恭谨而谦卑,任刺目的阳光摩挲他的头顶。
“您最忠诚的仆人,布鲁托,拜见国王陛下。惟愿您辉光华盛,永世不落。”
柯林双手抱臂,远远站在后方,不发一言,冷眼旁观着布鲁托的表演。
只见布鲁托面不改色,盯着自己被照出的日影,肃声道:
“刚刚,两位特使阁下受命前来瓦伦斯谷,向我传达了陛下的旨意。”
“仰仗陛下天威,两位尊贵的阁下在瓦伦斯谷肆意行事,我并无任何怨言,毕竟招待特使是我们臣子应尽的义务。”
“但他们竟然怀疑我对陛下的忠诚!还用这种可笑的谣言,当做借口胡作非为,我才实在气不过,才来觐见您说明真相,剖白心迹。”
他说得声泪俱下,动人心弦,任哪一个不明真相的外人看了,都会以为这个年迈的老人,真如看上去那般凄凉,受着特使的虐待欺压。
在场诸人,却是各个无动于衷,唯有格劳秀斯适时绷起下颚,装出一副又惊又怒,面色铁青的样子。
无他,布鲁托的这一番话,本就是格劳秀斯授意说的。
他们肩负着打压流浪者的委托,去的瓦伦斯谷,若不在国王面前表现出激烈的矛盾冲突,又怎么演得出一场好戏,证明他们真的干活了呢?
将双方之间的“矛盾”公开摆上台面,更能减少国王的猜疑,减少日落计划暴露的可能性。
格劳秀斯心中盘算着,听见一声淡漠无情的低语。
“抬起头来,直视吾!”
话中如有魔力。
不仅是躬身低头的布鲁托,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那王座上的太阳。连格劳秀斯也不自觉顺着光线,让太阳的形象烙印入眼。所有人都被这句话所吸引。
接着,他们看见了难以忘怀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辽阔虚空之中,无数颗星辰彼此遥望,弹出微弱的光芒试图建立联系。
其中光芒最璀璨者,即是太阳。
而它也最为孤寂。
以它为中心,浩荡的风暴闪烁着电弧,拒斥一切外来的光。
在生命绝灭之处,太阳独自闪耀,将虚无死地淹没为辉煌灿烂的光海。
不知为何,柯林隐约望见,日心正中,盘坐着一个人影。
他正隔着截断岁月长河的孤寂,与自己漠然对视,投来漫无止境的冷漠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