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切故事的经典桥段那样,格劳秀斯来得不是很及时。
血继仪式的开启干扰了一切超凡能力的施展,以至于当他赶到时,战斗已经结束,恰好看到柯林怒发冲冠,挥剑砍头的那一幕。
目光所及,唯有柯林身上的累累伤痕,与被砍下来的狰狞狮头诉说着这场战斗的残酷。
格劳秀斯出身于弗兰德斯大贵族,即便没有走上血裔贵族的道路,依然对相应的隐秘知识了如指掌。
一眼便看出现场是在进行血继仪式,虽然到处都是血污,搞得像屠宰场一样,不符合弗兰德斯整洁优雅的品味。
大概是霍亨斯陶芬家族比较喜欢这种吧,这么血腥,难怪后期被几家贵族联手灭掉。
那只死掉的狮子,身上绝对有霍亨斯陶芬的血脉,是柯林的同源血亲。
他应该是意志承受不住灵魂兽化的影响,发狂失去理智和战斗力,最终死于柯林之手。
凭借丰富的超凡经验,寥寥几眼,格劳秀斯就对现场情况作出了精确的判断,就像是亲身目睹了这场血继仪式一般。
他也看出来了,柯林虽然趴地上了,身体还是很强韧的,多半是仪式凝练了他身上的血脉原种,初步强化了他的身体强度。
然而,柯林现在到底有没有成功拔升灵魂,成就超凡,他却无法断定。因为其中有太多的干扰因素了。
首先,他没办法确定,这个显得过于残忍血腥的仪式,是不是由柯林发动的,抑或他只是被卷进来的,真凶其实是那只狮子。
其次,他察觉到被捆缚的昏迷者还活着,却不知道仪式是不是已经完全结束,一时间也不好下手解救他们,以免引发局面的恶化。
但他发现了在这个仪式中的一种“趋势”,血种流动的趋势。无形的痕迹对于超凡者来说,十分明显。
一条条血线自石柱上的受缚者身上探出,另一头连接着那头死去的狮子。
不难想象,受缚者的虚弱,正是血种被传输至他人身上所致。
见多识广如格劳秀斯,也不得不感叹,这个消失在历史中的家族,对仪式的研究之深入确实称得上独一无二,超越现存的任何一家血裔贵族。
他带薇薇安来此处治病,真是来对地方了。
而现在,随着狮子死去,血线的链接中断。
但它们重又振作起来,跃跃欲试地伸向柯林,似乎是想要再链接上一个新的主人。
那这就意味着,狮子就应该是仪式的发起者,柯林大概率是没准备的情况下被卷入,却离谱地在狮子的主场反杀了它。
现在,作为霍亨斯陶芬唯一清醒着的血裔,柯林理所应当地继受取得了仪式的主持者地位,血线才会想连接到他身上。
仔细观察,柯林身上的血种浓度,离成为超凡者确实还有一线距离,只要任由血线接驳吸取血种,就能跨越这一线天堑。
而与此同时,虚弱至极的受缚者们,也必然会被抽成人干而死。
柯林会做出这样的抉择吗?
这个问题过于苍白,没有凡人会拒绝成为超凡者,何况付出的代价还只是他人的性命。
但格劳秀斯情感上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当年正是受不了血裔贵族的残暴无情,他才放弃了家族为他早就铺好的道路。
更麻烦的是,柯林一旦成为血裔贵族,自然就会接过霍亨斯陶芬与洛林家族之间的滔天仇恨。
到时候,拉法叶和薇薇安将失去一位朋友,迎来一位大敌。
认出他是贵族后代,却未曾想到他竟是仇敌的子嗣。
命运的颠倒反转,一至于此,格劳秀斯想到这,不由得摇头苦笑。
那么,要趁着柯林还未成长起来,在他最虚弱的时候抹杀他吗?杀掉这个他很看好,甚至想收为传人的青年?
有生以来,决断如流的格劳秀斯头一回如此犹豫。
他隐去身形,正兀自烦恼着,隐约中听到一声狮子的怒吼。
广场中央,那些血色的符号变幻一阵,不甘地消失。
那些无形无质的血线,听到了主人的命令,乖巧地断开链接自原处返回。
捆缚在石柱上的人们,被解开了束缚,扑通一下纷纷坠落,虽然在昏迷中也痛呼出声,却还能看得出他们还活着。
悠长的叹息响起,这次格劳秀斯听得清清楚楚。
他目瞪口呆地注视这面前的一切,心中浮现出不可思议的猜想:刚才的声响,难不成来自于彼界?
记忆已经尘封多年,但在需要时仍然忠实的出现:
当血继仪式未成功时,仪式现场的超凡者们,会听到一声叹息,那是居于彼界的先祖,为着自己的血脉无法得到传承,而发出的叹息。
但柯林明明只差一步,根本不可能是客观上无法继续仪式!
除非,他自己主动选择了放弃仪式,放弃了成为超凡者的道路。
只是为了几个凡人的性命。
当一切的可能都被排除,剩下的再是天方夜谭,也是唯一的答案。他之前还纠结于对柯林的态度,却显得可笑了。
格劳秀斯沉默了,心中翻起惊涛骇浪。哪怕是当年那个喊着要打垮异教徒,拯救全世界的傻小子佐罗,放在这个位置上,都未必能做出如此惊人的抉择。
但正是这样的人,才有可能继承我们崇高的事业,去开创下一个超凡时代,不是吗?
格劳秀斯心情激荡,恨不得立刻把佐罗拉过来,一起见证眼下人性光辉的一刻。不过,当下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
柯林没有选择牺牲他人成就自身,意味着还他没有成为超凡者,本质上还是凡人。
这样的他,是不足以承受身上离超凡者只差一线的血种浓度的。
为此,就必须要帮助他重新成就超凡。
他明白了自己此时此刻的任务,于是消去隐匿,踏前一步,在柯林惊愕的目光中开口说道:
“有没有兴趣开启第二次生命?”
......
白蛇立刻就认出来,这个老头正是在柯林记忆中看到过的,取走他魂质的家伙。
由于柯林并没有正式成为血裔贵族,因此,祂只能通过柯林的眼去观察物质界,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格劳秀斯。
心念一转,白蛇突然意识到,若是让柯林如格劳秀斯所说,以第三种方式成为超凡者,不是更符合自己的目的吗?
也省得自己动用后手了。索性沉默下来,静观事态发展。
柯林不知道,自己的抉择可能使自己免于被点杀的命运。
而他此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比迎接死亡来的尤甚。
胡果·格劳秀斯,每一个法学生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在前世的世界线中,他是出生于荷兰的大法学家,公认的国际法之父。大名鼎鼎的巨着《战争与和平法》,在前世的时间线中,比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还要早二十多年。
然而,这跟柯林认知中的今世世界线对不上。
多亏了奥康神父这些天给他恶补的历史地理知识,学会写字没多久的柯林对这个世界有基础的认知。
大致上,除去超凡者对历史的巨大影响,现在的拉斯洛大陆,总体与前世的近代前西欧社会差不多。
如此一来,格劳秀斯生活的时间应该是在宗教改革之后,三十年战争期间。
问题就在于,且不论尚未发生的三十年战争,最重要的节点,宗教改革和新教的诞生,完全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
是的,没错,在奥康神父口中,柯林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新教,拉斯洛大陆上,有且仅有占据了拉特兰地区的普世大公教会。
这时间是一点对不上啊,新教都没来,荷兰怎么会独立呢?等等,今世世界线的荷兰好像叫弗兰德斯,现在有没有独立来着,奥康神父好像没有说过……
格劳秀斯丝毫不知柯林平静下的震惊,见他沉默半天,还以为柯林不认识他,对他有着防备。
最耽搁不得的就是此时此刻,柯林的状态十分危急,再也拖不得了。略一沉吟,他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展示在柯林面前。
是血裔贵族的家徽,熟悉的天马腾跃其上,带着灵动和神圣的完美交织,较之安布罗斯家的狮子,好看的不是一星半点。
正是那天早上到奥康家查访线索,薇薇安为了进一步取信于他,曾出示给他看过的家徽。柯林自己身上也有一枚。
“这是洛林家族的信物,那天你跟拉法叶他们认识时,我也在场,但是碍于身份没有出现。相信,这个信物应该能证明我并无恶意。”格劳秀斯肃穆道。
况且,他现在已经是将死之人,毫无反抗能力,还不抓住这点希望,难道真要靠态度暧昧的白蛇吗?那是在跟魔鬼做交易。
带着对格劳秀斯这个名字的亲切与信任,最后一丝疑虑也消去,柯林点头说道:“嗯,老先生,我听你的。”
“好,时间紧张,我就不废话了。但进入超凡道路不是容易的事,一些深入的讲解是必要的,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现在,集中精神,听我引导。”
格劳秀斯深知时间紧迫,他也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在血继仪式失败后,再重新尝试的,全部当场死亡了。
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搏,尽全力救回这个年轻人。
“血裔贵族千年以来的共识是,所有超凡道路的本质,都是把灵魂从可感的物质世界拔升到可知的灵魂世界,唯有到达那个灵魂的世界,才会在物质世界获得超越凡俗的力量。我们一般称为此界与彼界。”
“从此界到彼界的过程,不同的超凡道路有着不同的方式。就像从琶醍到孚日,有人靠两条腿走,有人骑着马车去。但最终都是要到达同一个地点,也就是完成对灵魂的拔升。”
“灵魂的存在,是人类的根本特征,也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分。灵魂的成功拔升,就是超凡之路的开端。”
“但我们目前对灵魂的认识,哪怕经过了千年的发展,依然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只知道,想要使得灵魂成功拔升,必须要灵魂之外的力量推动。”
“血裔贵族有着永恒血脉的加护,他们的灵魂本来就属于彼界,灵魂拔升对他们而言只是回归的过程;教会牧师依赖他们神的恩典,只要得到神的启示,就意味着灵魂被神拣选得救。”
“但是,对于余下的一无所有者,经过无数次的探索与研究,先贤们发现令人绝望的事实,灵魂是无法仅仅凭借自身,就能拔升彼界的,就像人不能自己举起自己一样。”
格劳秀斯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但旋即,他的声音高昂起来,过往先驱仿佛在他身上复活,借着他的口来诉说:
“即便大多数先贤都是血裔贵族出身,但他们的血种浓度不足,完成不了血继仪式。对于超凡世界而言,他们同样是一无所有者。那个时代公教会也还没有出现,想要成就超凡,不能依靠血脉,唯有依靠自己。”
“根据文献的记载,他们的成功也许还要在公教会之前。但随着列罗帝国的灭亡,和长夜世纪的开始,由共同目的联系起来的结社被迫分开,超凡道路的开启方法也散佚在历史之中。直至收复失地战争开始,当年的部分资料才从异教徒手中重新得到,研究工作才得以重启。”
“付出终有回报——最终,先驱们发现,自己追求的道路,原来一直在自己脚下。”
“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我们除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一无所有,没有外力可以依靠。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只有人人生而有之的力量。”
“而人人生而有之的力量,就是认识世界的能力。”
“通过对世界的认识,人类才拥有了知识和智慧,这也是人类区别于野兽的根本特征。”
“通过对各事物的认识,我们发展出了博物学。但我们一直以来都忘记了,我们自己,同样是世界的一部分,同样是可以认识的对象。”
“而由于无法进入超凡,我们一直以来都逃避着对灵魂进行研究。但谁说凡人就不能认识灵魂的奥秘?借着资料的帮助,先驱们转变了思路,才明白尘封千年的答案,早就藏在贤者的话语之中。”
柯林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劳秀斯肃穆的脸,他这辈子还未如此专注过。
“想要成就超凡,我们所要做的就是——”
“认识你自己,柯林。”
格劳秀斯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却如同当头棒喝。
看着脸颊消去血色,陷入昏迷的柯林,格劳秀斯长吐一口气,明白柯林已经开始了第二次的拔升过程。
刚才长篇大论的讲解中,格劳秀斯一心二用,意识争分夺秒地在此界与彼界来回切换,与另一个世界的同僚们紧锣密鼓地开展着专家会诊,为的就是确认柯林能不能再次重新进入超凡,并给他做好相应的布置。
付出的代价不小,他现在也属实是累得不轻。
但自己作为引导者,只能带他到这里了,接下来是好是坏,都要柯林自己走过一遭。
他闭上双眼,捕捉着柯林似有若无的灵魂痕迹,轻声说道:“愿我们能在理型界再见。”
说完,他将双眼紧闭的柯林搬到近前,为他亲自看守着无灵魂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