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三楼,菲奥雷医生的书房兼会客室。
这座房间,迎接过的最不值一提的客人是老格里奥。
往往只有血裔贵族来此拜访,菲奥雷才会罕见地开门迎客。
如今,柯林终于得以被邀请进入其中。
房间足够空旷。整个三楼除了一个狭小的杂物间,全是菲奥雷书房的地盘。
正中摆着一张名贵的桃花心木书桌,几把椅子,上面放着软垫。墙纸按照主人的喜好,没选择法洛兰常见的花里胡哨的花纹,而是赫尔曼象征生命和血脉的简洁图饰。
地上铺着熊皮做成的地毯,又高又宽的书柜放着羊皮纸做的一本本医书,旁边挂着一个硕大的鹿头,分岔纵横的鹿角像古树的枝杈,让柯林不禁想起格劳秀斯交给自己的珍宝。
菲奥雷躺坐在舒适的椅子上,摩挲着手里的动物标本,故作严肃地摇头,说道:
“过分的谦虚就是自傲了。运气好当然是成功的关键,可不能因此否定你自己的实力啊。”
“昨天晚上,老格里奥就是在这个房间里,跟我大倒苦水。说要是你还在就好了,不知道能替他解决多少麻烦,尤其是那个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李维科。”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奥康神父也很欣赏你啊,不是之前专门点你名字,让你去跟富豪子弟一块上课吗?”
“说不定,日后他愿意给你牵线搭桥,为你跟那些真正的大人物,建立联系呢?拿到这个机会,你就能正式走上我这条路了。”
说话时,菲奥雷看似随意,实则一直在专注地观察着柯林的表情。
但令他失望的是,柯林始终不露声色,维持着微笑,只在自己提到李维科时,皱了皱眉头。
如此不为所动,难道,柯林真如自己所言,已经跟超凡阶层搭上关系了?
菲奥雷略一沉默,思考着这个推测的可能性,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柯林比他以为的走的更远,远到他无法想象。
与此同时,柯林也在思考着,菲奥雷这番话所透露出来的信息。
所谓“我这条路”,柯林是知道的。哪怕以前不清楚,现在成为超凡者,居高临下就看得真切:菲奥雷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与几位血裔家族若隐若现的联系,而这种联系,是以教会的敌视作为代价的。
无他,一个医术精湛的医生哪怕凤毛麟角,总归还是有的,但一个不出身于和救主堂修道院的医生,就相当罕见了。
国家和教会,两个拉斯洛大陆上最大的暴力机关和权力组织,虽说明面上合作统治,共分天下,但在能争的一切层面,都是要争上一争的。
其中关乎生死的医疗,无疑是重中之重。
生死性命,岂可操之人手?
然而,教会在行医治病救人这一块的工作,已有上千年的历史,神迹能治病的同时,医术也是冠绝领先。想找一个教会关系淡薄的凡人医生,简直难如登天。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菲奥雷凭借非教会出身的身份优势,才脱颖而出,取得了血裔贵族的信任。
哪怕血裔贵族不需要凡人看病,自然寿命相当悠长,血种有限的情况下,家里还是有凡人的血亲要经历生老病死的。
菲奥雷医生这些年屹立不倒,撑起来贵族势力在孚日城的一面旗帜,地位超然。法洛兰和赫尔曼的在上城议会的派系之争,都牵扯不到他,可算是两派共识的最大公约数。
若不是背后靠山够高够硬,菲奥雷岂敢半公开地找上清道夫提供尸体,做出这种骑在教会头上拉屎的行为。一方面,解剖尸体供他和学徒练手,通过认识人体结构来精进医术,另一方面,也是自绝后路与教会完全切割,给血裔贵族交投名状,表明忠心。
放在以前,柯林的想法大抵同样如此,选一边站队,给一边卖命,当做接触超凡的敲门砖。
可惜哪方都看不上他,他自己嘛,其实也有点看不上两者。
万幸是以原身的潜藏血脉为契机,穷途末路之际,格劳秀斯老师帮他走上了第三条道路。
不过,自己是术师这件事,格劳秀斯知道,贝克特知道,奥康知道,眼前的菲奥雷,会知道吗?
从菲奥雷迄今为止的言行中,柯林有理由推测他并不知道。
如果以安布罗斯血继仪式开始为起点,柯林与奥康逃出安托万大教堂为终点。
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不同的人接触到的“真相”,是不一致的。
具体而言,“是否为超凡者”和“是否亲身参与”,构成了知情程度的两个圈层。
柯林自己、格劳秀斯、还有奥康,都是超凡者,且亲身参与了事件始末。
不仅知道柯林是超凡者,更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走上的术师道路,而不是贵族道路。
贝克特主教、莫吉神父,他们也是超凡者,但不是从一开始的仪式就有参与,是后面察觉到发生变故,才参与进来的。
若不是贝克特恰好用计,从柯林嘴中套出了亲历者的情报,说不定还会以为他是血裔贵族,最后的霍亨斯陶芬呢。
至于菲奥雷医生,既不是超凡者,也没有参与其中,多半是不知道他是超凡者的。
跟白蛇商讨了一下,柯林决定,还是暂且不提自己是超凡者的事实。该知道的人早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人,知道太多也没有好处。
“那你为什么立刻告诉了你那些小兄弟呢?他们知道太多,会害了他们的。”白蛇悠悠问道。
柯林不假思索地在心里说道:“因为我想让他们也有一天,能够成为超凡者,成为术师。”
白蛇轻笑一声,不再言语。
于是柯林仰起头来,与菲奥雷平视,嘴角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李维科啊,今天清晨,他已经被我杀了,死在了巴德宁大街上。”
菲奥雷一惊,右手一颤,差点没把手中的标本扔出去。好半天,他的手仍在止不住地抖动。
“你......你刚刚说什么,你杀了李维科?”
柯林的神色严肃而坚定,表明他确实不是在开玩笑。
有一瞬间,屋外的黑夜突然沉默下去,仿佛有生命一般在窗外注视着他。
恶意满满。
他的额角渗出汗珠。
菲奥雷终于明白李维科昨夜的感受,本以为了如指掌的下属,此刻在眼中是如此的陌生。
临走前老格里奥疲惫的老脸,仍然历历在目。
菲奥雷的笑容僵在脸上,年迈精明的大脑飞速盘算起时间线:老格里奥刚离开没多久,柯林就上门前来,两人前后脚地来见他,方向相反,没有相遇的可能。所以,柯林杀李维科,就不可能是出于老格里奥的吩咐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是的。出于某些考虑,我没把他的尸体送过来。”
柯林冷静地回答。忽地想起,不送来也许更好,让菲奥雷尸检发现李维科身体上的异常,难免会做进一步的猜测。
“......是你自己的意思?老格里奥,他现在应该刚从议长宅邸出来,根本抽不出空来指使你去杀李维科。何况,他也不知道你失踪去了哪里。”
没等柯林回答,菲奥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再一次凝视柯林的脸。
第一次察觉到久别重逢后,那年轻俊逸的躯体上,所散发出来的,势不可挡的锐气。
老了,真的是老了。这一日发生的变化,简直让他目不暇接。
世界日新月异,后辈朝气蓬勃,而自己和老格里奥,竟已迟钝衰老到没有丝毫察觉。
柯林从容地迎上菲奥雷惊讶的视线,开口说道:
“这也是我想问您的。为什么恰好是我失踪的时候,老格里奥阁下也不见人影?就是因为我们都不在,李维科才敢胡作非为,哪怕我现在出手挽救局势,治安卫所也已经彻底分裂、瘫痪了。”
他的语气殊不平静。
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即便李维科这个首恶已经伏诛,自相残杀所带来的伤痛,也无法弥补与和解。
治安卫所想恢复到之前的样子,怕是难了。
尤其是马库斯,一想到马库斯的“背叛”,柯林就感觉心里发堵。
恨不得赶回去他家里,跟他当面对质......但这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格里奥被调走的来龙去脉。
而孚日城中,只有菲奥雷能心甘情愿地告诉他。
“原来你想问的是这个。让我缓缓,今天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多了,对我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很不友好……”
稍微平复一下心情,双手交叉,支起额头,背部微微佝偻,菲奥雷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算是问对人了,我就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
“就在你失踪的第二天,你们的惨重损失和奥康神父的介入,让治安卫所变得混乱。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
“老格里奥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没多久,老黑熊带着阿勒芒派的所有议员,在议会中正式对老格里奥发起进攻,包括贪污受贿、违规兼任、滥用职权、杀人枉法等一系列指控。”
“这一次他们来势汹汹,许多中立的议员也对治安卫所的乱象忧心忡忡,两派合力,偏向他的山岳派也保不住他。老格里奥不得不应要求列席议会,接受质询。”
柯林道:“我猜这些指控里,只有某一项或者几项是重要的吧,足够引起中立议员的眼红与嫉妒。毕竟,杀人枉法,贪污受贿什么的,那群虫豸可干的不少。”
上城议会里,没有感情只有算计。柯林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议员们的丑恶嘴脸。
老黑熊在其中的主导角色,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默默记下这笔,待日后亲自讨要。
“没错,老格里奥自己也觉得,是因为他同时兼任治安卫所和城防卫队首领的缘故,才招来这么多人的忌惮。尽管,他自己是完全中立的,一直对这些派系之争嗤之以鼻,却不妨碍阿勒芒派觉得他倾向法洛兰派,才因此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让他就此除名。”
菲奥雷医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嗤笑。
“质询持续了很久,老格里奥实际上被这场旷日持久的质询软禁了,他们以预防他叛逃的可笑理由,禁止他离开议院。哼,这些自诩中立的墙头草,也有脸诋毁别人,真要打第四次河岸战争,最先叛逃的一定是他们!”
“多亏老格里奥跟议长阁下交情深厚,关键时刻,还是议长阁下站出来,拉了他一把。直到今天,议长亲自给他解围,老格里奥总算能够短暂脱身,来找我商量一会。”
“过了今天,他就彻底自由了。”
柯林敏锐地发觉,提到议长阁下,菲奥雷医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敬重,那种表情是他鲜少看见的。
仍然记下,他继续默默倾听。
“另外,他跟我提到了,除了违规兼任,还有一项指控也让他头疼,这账大概得算在你头上呢。”菲奥雷打趣道。
“发生什么事了?”
柯林有些愕然,我都失踪了还要赖我?
“他说,议员里有人指控他办事不力,玩忽职守。具体表现就是,城中连日爆发失踪案,失踪者身份一个比一个高,但治安卫所至今找不出凶手,作为首领要为治安卫所的无能负责。老格里奥甚至觉得,这才是导致中立议员危机感的主要原因。他们不知道下一个失踪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柯林心里闪过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反驳道:
“失踪案,我们找到凶手了呀?不就是安布罗斯吗,总不能他们一定要活口吧,死人也足够证明案件事实了。”
“安布罗斯?那是谁?哦,你失踪那天,要抓的就是这个安布罗斯,你们跟血契会认定的凶手。我看过他的通缉令。”
不安的预感应验,柯林能清晰地看见,菲奥雷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
“不,失踪案的凶手绝对不是安布罗斯。他们提出了无可反驳的证据。”
“安布罗斯死后和你不在的这几天,城中又发生了两起失踪案,而失踪的人,不约而同,都是阿勒芒派的显贵高官。”
菲奥雷的话语像是一把尖刀,精准地插进了柯林的胸膛,贯穿了他的心脏。
现在,被深深震撼到的人,换成他自己了。
失踪案的凶手,同样另有其人?